“他现在不到布伦德通那边去了吗?”我问。“他身体好的时候,还是去的。”她答道。“你有时也到那边去吗,巴吉斯夫人?”她比刚才更注意地望着我,我看到她的两手迅速地动了一下,好像要彼此合拢来似的。“因为我要询问一下,那边有一所房子,名叫什么‘栖鸦楼’的——”我说道。她倒退了一步,犹豫不决地、惊恐地伸出一只手来,好像要推开我似的。
“裴果提!”我大声叫她道。
她也大声叫道,“我的宝贝孩子啊!”我们俩都迸出了眼泪来,彼此紧抱在一起了。
“巴吉斯将多么快活,”裴果提用她的围裙揩着眼睛说,“对他的病,这比贴多少膏药都更有效。我可否去告诉他,你来到这儿了?你愿意上来看看他吗,亲爱的?”
我当然愿意的。不过裴果提要离开厨房,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容易,因为她每次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了我一下时,她就要重新走回来,伏在我的肩膀上再哭一会儿,笑一会儿。
最后,为了使事情易于进行,我就跟她一道走上楼去,在房门外面等了一下子,等她预先去通知一声巴吉斯先生,我就出现在这病人面前了。
他极起劲地欢迎我。他的风湿症太厉害了,不能跟我握手,但是他恳请我握他那睡帽顶上的穗子,我就十分亲热地这样做了。
我提前告诉裴果提斯蒂福将要来的事,不久他就来了。我深信在她的心目中,我的好朋友是无异于她自己的恩人的,她本来就会以极度的感激和虔敬来迎接他。
可是他那一团潇洒的、高兴的和气,他那和蔼可亲的态度,他的美貌,他那会迎合他所喜欢的任何人的天才,以及单刀直入地抓住任何人心中主要的关切的本领——这些不出5分钟就使她对他五体投地了。
本来,单是他对待我的态度,就足以使她心悦诚服了。但由于这种种原因并在一起,我竭诚相信在这天晚上告别以前,她已对他抱着一种敬爱之情了。
他留在那里,跟我一道进餐——他那愿意和愉快的神情是无可言喻的,我们在那小客厅里说说笑笑,十分快活。
直到8时前后,我们出发往裴果提先生的船里去的时候,他始终维持着他的一切可喜的性质。实在,这些性质愈到后来愈显得光辉夺目。
“这块地方很荒凉呢,是不是,斯蒂福?”“在暗中是够凄惨的。”他说,“海水怒吼着,好像要把我们吞下去似的。那边有灯光的地方就是那只船吗?”“正是那只船。”我说。“我今天早上看到的就是这一只船,”他答道,“我好像凭着本能,一直走到了那边。”我们逐渐走近了那点灯光,我们就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地走到门口去。我把手放在门栓上,低声吩咐斯蒂福紧紧地跟着我,就走了进去。
裴果提先生看到了我们,是这么的得意而不胜欣喜,他不知道说什么或做什么才好,只是反复不已地跟我握手,跟斯蒂福握手,随即又跟我握手,又抓乱他头上的全部蓬松的头发,这么高兴地欢笑着,使人看了十分快乐。
“嗯,你们两位先生——已经长成真正的男子汉的先生——竟会不先不后,在我一生中的这一个晚上来到这个地方,”裴果提先生说道,“真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我相信!艾米丽,我的宝贝啊,到这边来!过来,我的小妖精啊!这就是大卫少爷的朋友,亲爱的!这就是你听见我们讲过的那位先生,艾米丽。他来看你了,跟大卫少爷一道,在你舅舅生平空前绝后快活的这个晚上。让别的日子见鬼去吧,为这个欢呼吧!”
非常兴奋快活地,裴果提先生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随即狂欢地用他那双大手捧住了他的外甥女的脸庞,亲了它10余次,又亲爱地得意地把它放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温柔地抚拍着它。然后他放松了她,她就奔向我睡过的那个小房间里去:这时他环顾着我们,快活得脸孔发红,几乎喘不过气来。
“如果你们两位先生,已经长成的先生,”裴果提先生说道,“见怪我为什么这个模样,那么等你们明白真相时,我再请你们原谅吧。艾米丽,亲爱的!她知道我将要说出来,”说到这儿,他又欢笑起来了,“所以逃走了。可否请你去照顾她一下,老嫂子?”
古米治夫人点点头,就走了。“如果这不是我生平最快活的一个晚上,”裴果提先生说着,就跟我们一道坐在火炉旁边,“那么我是一只蚌——甚至连一只煮熟的蚌都不如了。这个小艾米丽,先生,”他低声对斯蒂福说,“你刚才看到她在这儿红着脸的——”
斯蒂福不过点了点头;可是他的表情表示他十分感兴趣,并且分享着裴果提先生的情绪,所以后者好像回答他的说话似的说道:
“当然喽,就是她,她是这样的。谢谢你,先生。”哈姆对我点了几次头,仿佛他也要说这样的话似的。
“我们的这个小艾米丽,”裴果提先生说道,“在我们家里所占的地位,只有一位眼睛明媚的小姑娘才做得到。她不是我的孩子,我从未有过儿女,可我最疼她。你懂得吧!我疼得不能再疼了!”
“我完全懂得。”斯蒂福说。“我知道你懂得的,先生,”裴果提先生答道,“再谢谢你!大卫少爷,你还记得她本来是怎样的;你可以自行断定她现在怎么样;不过你们俩都不能充分知道,她在我的心中是怎样的,在过去、现在和将来。”
裴果提先生又用两手抓乱了他的头发,然后把两手分别放在他的两膝,继续说道:“有一个人从我们的艾米丽的父亲淹死的时候起,就认识了她,一直看见她——无论她在孩提时,她做少女时,她成为妇人后。这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他并不好看!”裴果提先生说道,“是跟我自己差不多的胚子——粗鲁——风吹浪打得脸黑皮粗——浑身一股子盐腥味儿——可是,总的来说,却是一个心肠正直的忠厚的汉子。”
我觉得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哈姆这时那样厉害地咧嘴大笑。
“这个可喜的海员无论到哪里去或做什么,”裴果提先生说着,他脸上的欣喜达到了最高潮,“他总是对我们的小艾米丽失去了他的魂魄。他整天跟在她屁股后转悠,听她使唤;吃不香,睡不着,闹到最后才把事情挑明。于是,你知道,我可以希望我们的小艾米丽早日结婚了。无论怎样,我可以希望看到她跟一个可以保护她的忠厚男子订婚了。”
裴果提先生单纯而诚恳地挥动着他的右臂,好像在对市内的灯火挥手告别似的,于是他跟哈姆相视着点了一点头,继续说道:
“嗯!我劝他去跟艾米丽说。他个子很大,可是却比小孩子还要难为情,他不愿去说。所以就由我去说了。‘什么!他吗!’艾米丽说道,‘我们这样亲密地相识了这么多年,而且这么喜欢的他吗!哦,舅舅!我决不能嫁给他,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跟她亲了一个吻只是对她说道,‘亲爱的,你肯直说是不错的,你可以自行选择,你自由得像一只小鸟。’”“于是我回来对他说道,‘我很希望能够是这样,可是却不成功。不过你们俩仍可像过去那样,我要对你说的是,你当像一个男子汉,照老样子对待她。’他跟我握着手,对我说道,‘我愿意这样!’他真的这样——守信而有丈夫气——两年来如一日,而我们在家里的情形也跟以前完全一样。”
裴果提先生的脸上,刚才曾随着他的叙述的各个段落而变化着表情,现在又像以前一样洋溢着喜气了。他打湿了他的两手,把一只放在我的膝上,把另一只放在斯蒂福的膝上,时而向着他,时而向着我讲了下面的这番话:“忽然间,有一天晚上——也可说是今夜——小艾米丽在工作完毕后回来了,由他陪伴着!这有什么稀奇呢,你或者要说了。是的,这没有什么稀奇,因为他好像一个弟兄似的每天照顾着她——在天黑以后,在天黑之前,时时照顾她。”
“可是这粗鲁的汉子,他握着她的手,欢喜地对我喊道,‘看哪!这是我小小的未婚妻呢!’她也一半大胆、一半害羞地,连哭带笑地说道,‘是的,舅舅!如果你赞成的话。’‘如果我赞成的话!’我狂喜地摇摆着自己的脑袋说,‘主啊,仿佛我会不赞成似的!’‘如果你赞成的话,现在我是比较镇定了,我已想得更明白了,我愿意尽力做他的好妻子,因为他是一个可爱的好人!’于是古米治夫人,她好像做戏似的拍着手,你们这时就走了进来。‘啊!这下子真相大白啦!’我说——‘你们走了进来!事情就发生在这个钟头以内,而这个就是将要跟她结婚的人,当她学业期满的时候。’”
裴果提先生不胜欣喜地打了哈姆一拳,以示知己和友爱;哈姆被打得趔趔趄趄,但觉得非对我们说几句话不可,就吞吞吐吐地说起来了:“她不过你那样高的时候,大卫少爷——像你第一次来时那样高的时候——我就想着她长大起来将是怎样。我看她长大起来——两位先生——好像一朵花。我愿为她牺牲我的性命,大卫少爷,哦!我心甘情愿!她对我胜过两位先生,胜过我生平所需要的一切。我——我真心爱她。全国没有一位先生——就是四处的海上也没有——能比我更爱这位少女,虽然有不少的普通人——会把他的意思——更明白地说出来。”
看到像哈姆这样结实的一个人,现在竟因了他对他心爱的美人儿所抱的强烈情感而战栗着,真受感动。
“裴果提先生,”斯蒂福说道,“你是一个十足的好人,理应一直快乐得像今夜这样,我敢担保!哈姆啊!我衷心祝贺你,这个我也担保!雏菊,你把炉火搅动一下,使它旺盛起来。裴果提先生,你要是不能把你那娴雅的外甥女叫出来,那我可要告辞了——我为她腾出角里的这个空位来。在这样的一个晚上,你的火炉旁边是不该有什么缺口的——尤其是这样的一个缺口,就是把印度群岛的财富全给我,我也不干!”
因此裴果提先生就到我从前睡过的房里去迎接小艾米丽。最初小艾米丽不肯来,于是哈姆也去了,不久他们就带了她到炉边来,她非常羞怯而不知所措,可是稍稍过了一会儿,她就比较镇静了。艾米丽在整个晚上说得很少,她只是看着、听着,她的脸色逐渐兴奋起来,她显得很迷人。
我们告别时已将近夜半了。我们吃了一些饼干和风干的鱼,作为晚餐;斯蒂福曾经从他的衣袋里摸出了一满瓶杜松子烧酒来,拿给我们几个男人喝了个精光。
我们分手时都很快活,他们大家都拥挤在门口,尽量照亮我们的路,这时我看到小艾米丽的可爱的蔚蓝的眼睛正在哈姆后面张望着我们,而且听到她那温柔的声音在叫我们路上小心。
“真是个叫人着迷的美人儿呢!”斯蒂福挽着我的胳膊说,“嗯!这地方真稀奇,这些人也稀奇,跟他们混在一起会得到一种新奇的感觉。”
“咱们也真幸运,”我答道,“恰巧来亲眼见到他们订婚的欢乐光景!看到了这个,并且像我们这样分享了他们的淳朴的欢乐,这是怎样的快事啊!”
斯蒂福随即轻快地唱起裴果提先生的歌儿来,我们就用快步走回亚茅斯市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