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斯蒂福在这一带待了两个多星期。哈姆眼下是个造船工人,他生来就擅长这一行,现在又有所提高,已经是一名技术工人了。他身穿工作服,虽说是个粗人,倒也颇有男子汉的气概,对他身边那个鲜花似的小东西来说,是个很合适的保护人。说真的,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坦率、诚实,毫不掩饰他对她的爱,为她而感到骄傲。
一天,我们正在吃着早饭的时候,我接到我姨奶奶寄来的一封信。因为信里所提的事,我觉得斯蒂福也跟任何人一样,能给我出出主意,而且我也知道,我也乐意跟他商量这件事的,所以我就决定,把这作为回家路上讨论的话题。
“说句话呀,大卫。吃早饭时,你提到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他拉了拉我的胳臂说。
“哦!”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来,说,“是我姨奶奶写来的。”
“她说了些什么?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吗?”“嗨,她提醒我,斯蒂福,”我说,“我这次出来旅行,目的是开开眼界,动动脑筋。”“当然,你已经这么做了?”
“说实话,我很难说我已经这么做了。告诉你实话吧,我怕是把这全都给忘了呢!”
“关于这个问题,你姨奶奶怎么说?”斯蒂福朝我手中的信瞥了一眼,问道,“她有什么建议吗?”
“嗯,有,”我说,“她在信里问我,愿不愿意当一个代诉人。你认为怎么样?”
“哦,这我可说不上来,”斯蒂福冷冷地回答说,“我想,你干这个,跟干别的完全一样。”
“代诉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斯蒂福?”我说。“哦,那是一种苦行僧般的初级律师,”斯蒂福回答说。
“辩护士和代诉人不是一回事吗?”我有点糊涂了,问道,“是不是?”
“不,”斯蒂福回答说,“辩护士是一些民法学家,是在大学里获得博士学位的人,代诉人雇用辩护士。他们双方都能得到很丰厚的酬金,共同组成一个严密而强有力的小团体。总的说来,我可以告诉你,那儿的人都认为自己很高贵,他们得意得很哩,要是这有什么可以让人觉得得意的话。”
我告诉斯蒂福说,我姨奶奶已经到伦敦,在那儿等我,她在林肯法学院广场一家私家旅馆,租下了为期一周的住所。
此后的那段旅程,我们过得很愉快。我们到达旅途的终点后,他回家去了,约定后天再来看我,我就坐马车来到林肯法学院广场。姨奶奶正在等着吃晚饭,还没有就寝。
我们重逢的喜悦,即便我是周游全世界回来,也不过如此。姨奶奶一下把我搂进怀中,接着便哭了起来。她假装笑着说,要是我那可怜的母亲还活着,那个小傻瓜一定也会淌眼泪的。
“这么说你把迪克先生留在家里了,姨奶奶?”我说,“他没来,我心里很难过。”
“我心里也不好过,”我姨奶奶擦擦鼻子说,“打从来这儿后,特洛,我一直就不放心。”
虽然我姨奶奶的房间高高在上,我们的晚饭还是吃得舒舒服服,而且饭菜都热气腾腾,有烤鸡、煎牛排,还有几道蔬菜,我大吃了一顿,觉得味道都好极了。可是我姨奶奶对伦敦的食品,有自己的看法,她吃得很少。
“我看这只倒霉的鸡,是在地窖里出生、长大的,”我姨奶奶说,“除了在运货马车的停车场上,还从来没有见过天日哩。我真希望这牛排是牛身上的,不过我可不相信是这样。据我看来,这地方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的,除了泥巴。”“你看这鸡会不会是从乡下运来的,姨奶奶?”我提醒说。“当然不会,”我姨奶奶回答,“伦敦的生意人,是不高兴嘴里吆喝什么就真卖什么的。”我没敢去反驳她的这种看法,不过我饱饱地吃了一顿,让我姨奶奶看了大为满意。
“哦,特洛,”她开口说,“做代诉人的打算,你觉得怎么样?也许你还没有开始考虑这件事?”
“这件事,我已经反复考虑过了,我的好姨奶奶。我还跟斯蒂福讨论过很长时间。我非常喜欢这个打算。喜欢极了。”
“好,”我姨奶奶说,“这听了真让人高兴。”“我只有一个问题,姨奶奶。”“说说,你有什么问题,特洛。”她回答说。“嘿,我想问一下,姨奶奶,据我了解,这好像是个人员有限制的职业,我要进这一行,是不是得花很大一笔钱?”“为了能让你订约学艺,”我姨奶奶回答说,“正好要花1000镑。”
“哦,我亲爱的姨奶奶,”我把椅子朝她拖近一点,说,“关于这一点,我心里感到很不安。这是很大一笔钱。为了让我受教育,你已经花了很多钱,而且在各方面待我都很大方,你已经是个慷慨好施的典范了。我相信,一定还有一些别的工作,一开始进去不需要花什么钱,而且只要有决心,肯努力,也会有希望,有前途的。你不认为那样做会更好一些吗?你确信,你真能付得起那么大一笔钱?而且这样花钱正当吗?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只是求你再考虑一下。你考虑成熟了吗?”
姨奶奶把正在吃着的一块烤面包吃完,两眼一直朝我脸上看着,接着把酒杯放到壁炉架上,双手交叉放在撩起的长袍下摆上,说了下面的话:“特洛,我的孩子,如果说我这辈子还有什么目的的话,那这个目的就是要千方百计培养你,使你成为一个心地善良、明白事理、快乐幸福的人。我一心一意要做到这一点——迪克也是这样。”
说到这儿,她停了一会,拉过我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两手中间,接着说:“特洛,回忆过去,是无益的,除非对现在还有点好处。也许我本该跟你那可怜的父亲更好一点,跟那个可怜的娃娃、你的母亲更好一点。你到我这儿来的时候,是个逃跑出来的孩子,满身泥土,疲惫不堪,当时也许我就这样想过。从那时到现在,特洛,你一直替我争气,使我骄傲,给我快乐。”
“我的财产,没有别的人有权来争,我这样一把年纪,就凭你这样乖乖地爱我、孝顺我,能容忍我的古怪念头和怪僻脾气,那你对我这个年轻时没有得到应有幸福和慰藉的老婆子的好处,已经远远超过这个老婆子对你所做的一切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姨奶奶提起自己的往事。她这样平静安详地提起又放下,内中包含有一种宽容和大度的高尚气质,这使我对她敬爱倍增,再没有别的什么能这样感动我了。
“好了,这件事我们俩全同意了,特洛,全都说清楚了,”我姨奶奶说,“我们就用不着再谈它了。吻我一下,明天吃过早饭,我们就去博士公堂。”
第二天将近中午时,我们动身前往博士公堂的斯彭洛—乔金斯事务所。我们离开街市,穿过几处萧条的院落和几条狭窄的通道,来到了靠天窗采光的斯彭洛—乔金斯事务所。在这座不用敲门即可入内的事务所的前厅里,有三四个文书正在那儿伏案抄写。其中有一个干瘪瘦小,独坐一桌,戴着仿佛姜饼做的挺硬的棕色假发。他站起身来迎接我姨奶奶,把我们带到斯彭洛先生的办公室。
斯彭洛先生是一位淡黄头发的小个子绅士,穿了双无可挑剔的皮靴,有着极硬的白领饰和衬衫领子。全身的纽扣都扣得整齐妥帖;他的连鬓胡子卷得很精致合适,一定花了他很大的工夫。
斯彭洛先生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他说:“这么说,科波菲尔先生,你真想加入我们这一行?前几天我有幸会见你姨奶奶,我无意中提到,我们这儿恰好有一个缺额,有幸承特洛乌德小姐说起,她有一位她很疼爱的外孙,想为他找一份有身份有地位的职业。现在,我相信,我有幸跟她这位外孙见面了。”我鞠了一个躬,承认就是我,同时说,我姨奶奶跟我提起,有这样一个机会,我相信,我会很喜欢。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有机会让我先试一试,看看我对这一行到底有多喜欢。
“哦,当然!当然!”斯彭洛先生说,“在我们这个事务所里,通常都给一个月——一个月的实习期。在我个人来说,给两个月——三个月——其实,即便不拘期限,也是没有关系的——不过,我还有一位合伙人,乔金斯先生。”
“学费,先生,”我问道,“是1000镑吗?”“学费,包括印花税,是1000镑,”斯彭洛先生,“我已跟特洛乌德小姐说过,我这人是从不在金钱上计较的,我相信,很少有人能像我这样。不过乔金斯先生在这类事情上,有他自己的主张,我不能不尊重他的意见。简单地说吧,乔金斯先生认为,1000镑还太少哩。”
“我想,先生,”我仍想替姨奶奶省点钱,说,“这儿也许还没有这种规矩,要是一个签约的见习文书特别能干,对这一行完全精通时——”说到这儿,我不由得脸红了,因为这话听起来太像是夸奖我自己了,“我想,这儿还没有这种规矩吧,就是说,在他签约期内的后几年,允许给他一点——”
斯彭洛先生费了很大的劲,把他的头从硬领饰中伸出到可以摇动的部位,然后摇了摇头,他已预料到我要说出“薪水”这个词,回答说:“没有这个规矩。要是我能做主的话,我本人对这一点有什么看法,我就不用说了。乔金斯先生的主张是绝对改动不了的。”
这位可怕的乔金斯先生,让我一想起来就惊恐万状。可是后来我却发现,他其实是个性情温和、外表忧郁的人,在这个事务所里,他始终置身幕后,只是老让人假他的名,把他说成是个人类中最顽固不化、最冷酷无情的人。
当时我们就讲定,我可以随意在什么时候开始我那一个月的实习期,我姨奶奶也不必待在伦敦,一个月实习期满后,她也不必再来,因为以我为主体签订的合约,可以寄到家里让她签字。商量到这里,斯彭洛先生提议马上就带我去法庭,让我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由于我也很想知道这一情况,我们便起身去看法庭了。
我和姨奶奶回到旅馆后,我们又就我的计划作了一番长谈。我知道姨奶奶急于回家,火警、饮食、扒手全都苦恼着她,使她在伦敦不得有半个小时的安宁。所以我劝她不必为我放心不下,让我独自留下来自己照顾自己好了。
“虽然,到明天,我来这儿还不到一个星期,不过我也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我亲爱的,”姨奶奶说,“在阿德尔菲区有一小套带家具的公寓要出租,特洛,给你住再合适不过了。”
克鲁普太太要出租的房间位于房子顶层,有一个半明半暗的小门厅,在这儿几乎看不清东西,有一间黑暗的小食具间,这儿什么也看不见,还有一间起居室,一间卧室。家具相当旧,不过对我来说,已经很不错了。窗外就是泰晤士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