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少爷,”哈姆断断续续地叫道,“这不是你的过错,我决没有埋怨你的意思,不过他的名字的确是斯蒂福,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裴果提先生没有喊叫,没有掉泪,也没有再动,后来他好像突然清醒了,从墙角的挂钩上猛地扯下了他的粗呢上衣。
“帮个忙吧!我气糊涂了,穿不上了,”他不耐烦地说道。“来帮我一把。”有人帮他穿上衣服之后,他说,“好!现在把那顶帽子递给我。”
哈姆问他要到哪里去。“我要找我外甥女去。我要找我的艾米丽去。我要先去把那条船砸烂,把它沉掉。我一个大活人,要是早把他看透了,当时就在那里把他淹死了!他当时坐在我面前,”他挥动着攥紧的右手,疯狂似的说道,“他当时坐在我面前,和我面对面,我就会把他淹死,而且认为就该这么做,要不你们把我打死好了!我要找我外甥女去!”
“到哪儿去找?”哈姆说着,在门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到处去找!为了找我外甥女,我要跑遍全世界。我要找到我那可怜的丢人现眼的外甥女,把她接回来。谁也不要拦我。我告诉你们,我要找我外甥女去!”
“不行,不行!”古米治太太插在他们中间,嚷嚷起来。“不行,不行,丹尼尔,你这样就去可不行。过一会儿再去找她吧!我那孤独的丹尼尔,过一会儿再去就行啦!现在这样可不行。你坐下,你可要原谅我过去给你带来的烦恼呀,丹尼尔!我那些烦心事儿怎么能和这相比呢!咱们说一说早先的情况吧,起初是她先成了孤儿,接着就是哈姆,后来我成了可怜的寡妇,是你收留了我。这么一说,你那可怜的心就软了,丹尼尔,”她说着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心里也就好受一点,因为你一定记得这句话,丹尼尔,‘你们这样对待我最小的一个兄弟,就是这样对待我了。’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了,这句话不会不应验的!”
这时候,裴果提先生冷静多了。我本来很想跪到地上,请他们饶恕我给他们带来了灾难,把斯蒂福痛骂一番,但我一听见他的哭声,我的感觉就不同了。我那颗痛苦万分的心找到了同样的解脱办法,我也哭了起来。
发生这件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镇,因为第二天早上我从街上经过时,就听见人们在门口纷纷议论这件事。许多人认为艾米丽不对,也有人认为斯蒂福不对,但是对她的第二个父亲和她的未婚夫,看法则完全一致。
就在紧靠大海的海滩上,我找到了他们。“我们已经谈得很多了,少爷,”当我们3人一块儿默默走了一会儿,裴果提先生对我说,“谈了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过这会儿我们看出我们该走的路了。”
我碰巧朝哈姆看了一眼,这时他正遥望着远处天边海面的那道银光,一个可怕的念头泛起在我的心头,并不是由于他脸上现出的怒容,因为他脸上没有怒容,我只记得他的表情中有一种毫不动摇的决心,要是他一旦遇到斯蒂福,他一定会杀了他。
“所有我在这儿的责任,少爷,”裴果提先生说,“我全都尽了。我要去找我的……”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接着用更坚决的口气说,“我要去找她。这是我今后一辈子的责任。”
我问他到哪儿找她,他摇摇头,问我是不是明天要回伦敦。我告诉他,我今天之所以没有回伦敦,就是怕失去想帮他一点忙的机会。要是他要去,我随时都可以陪他一起去。
“要是你答应的话,少爷,”他回答说,“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我们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哈姆,”他又接着说,“他要继续干他现在的活,去跟我妹妹一块儿过。那边那条旧船。”“你要抛弃那条旧船吗,裴果提先生?”我轻声插嘴说。“我待的地方,大卫少爷,”他回答,“已经不再是那儿了。要是打从黑暗笼罩在深渊上,就有船沉没,那么,那条船也就是沉了。不过,少爷,我并不是说要把那旧船屋抛弃掉。不是的,绝不是那样。”
我们又像先前那样走了一会,接着他解释说:“少爷,我的希望是,要叫那旧船屋,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永远都要像她原先知道的样子。要是有一天她流浪回来了,我决不能让这个老地方像是不让她来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而是要它引她走近,也许还会引得她像个幽灵似的,从风雨中钻出,打那个老窗口偷偷朝里张望,偷看她从前在炉边坐的老位子哩。到时候,大卫少爷,她看到屋里只有古米治太太,没有旁人,也许会鼓起勇气,哆嗦着溜进屋子,也许还会在自己的那张旧床上躺下,把疲乏的头枕在从前枕过的非常舒适的地方。”
我虽然想说几句话回答他,但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每天晚上,”裴果提先生说,“天一黑,都要像往常一样,得把点亮的蜡烛放到窗口那个老地方;要是她看到了烛光,蜡烛仿佛就会对她说,‘回来吧,我的孩子,回来!’天黑以后,要是有人敲你姑妈家的门,特别是轻轻敲门,哈姆,你可别去开门,要让你姑妈,而不是你,去见我那堕落的孩子!”
他走在我们前面一点,好一阵子都走在前面。这时,我又朝哈姆瞥了一眼,只见他脸上依旧是那种决心已定的表情,眼睛还是遥望着远处的银光。我碰了碰他的胳臂。
我一连叫了两次他的名字,用的是把睡着的人唤醒的口气,他这才注意到我在叫他。当我终于问他,他这样聚精会神在想什么时,他回答说:“想我面前的事,大卫少爷,还有那边的。”
“你是说,想你今后的生活吗?”他刚才正胡乱地朝海那边指着。
“唉,大卫少爷,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我觉得,从那边好像会来个结局似的。”他看着我,如梦方醒,可是脸上还是那种决心已定的表情。
“什么结局?”我问道,原先那种恐惧,又盘踞我的心头。“我也说不上来,”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刚才心里正在想,事儿最初全是在这儿发生的——跟着结局就来了。不过这已经过去了!大卫少爷,”他又补充说,我想,这是由于他看到了我的脸色,“你用不着为我担心,我只不过脑子里有点糊涂罢了,我好像什么都弄不清楚了。”——这等于说,他已失去常态,精神已经非常错乱了。
裴果提先生在来伦敦的路上,告诉我说,他想先去见见斯蒂福老太太,对此我并不是没有想到。我认为,这件事我应该帮助他,同时我还可以在他们之间进行调停,尽量不要让那位做母亲的难受。所以,当天晚上我就给斯蒂福太太写了一封信,尽量委婉地告诉她,裴果提先生受到什么伤害,对他受到伤害我也有责任。我说,裴果提先生虽是个普通人,但是人品极其正直高尚。我不揣冒昧,盼望她在他心情沉痛之时,不惜屈尊见他一面,并写明下午两点到她家。一大早,我就亲自将这封信交由第一班邮车送去。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们来到了她家门口——在这家人家,几天前我还曾那么愉快地待过,我那青年人的信任和热心,也曾在这儿自由地流露过。
黎提摩没有出现,出来开门的是上次我来访时,已经代替他的那个面孔讨人喜欢的女仆。她在前面引路,把我们带进了客厅。斯蒂福太太正坐在客厅里。我从斯蒂福母亲脸上立刻看出,她已经从自己的儿子那儿,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了。她的脸色很苍白,那种忧虑的程度,绝不是我的那封信所能引起的;何况她的那种爱子之心,一定会对我的信产生疑问,因而会使我的那封信更显得软弱无力。
她腰板直挺地坐在扶手椅里,神态威严,不动声色,沉着冷静,好像什么都不能惊扰她似的。裴果提先生站在她的面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裴果提先生同样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有一会儿工夫,谁也没有开口。斯蒂福太太示意要裴果提先生就座。裴果提先生低声说:“太太,在你府上我坐下来不自在,我还是站着的好。”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最后,斯蒂福太太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我很抱歉。你对我有什么要求?想要我做什么?”
裴果提先生把帽子夹到腋下,在胸口摸到艾米丽的信,掏出来展开,递给了她。
“太太,请你看看这封信,这是我外甥女亲笔写的!”她以同样威严、冷静的态度看了看信——我能看出,信的内容一点也没有使她感动,看完后,把信还给了裴果提先生。
“她这儿说,‘除非他把我变成了一个阔太太,带我回来,’”裴果提先生用手指指着这句话说,“我到这儿来,就是想知道,太太,他能不能履行这句话。”
“不能。”斯蒂福太太回答说。“为什么不能?”裴果提先生问。“办不到,那样他就要失身份了。你不能不知道,她太配不上他了。”
“你可以把她提高呀!”裴果提先生说。“她没有受过教育,无知无识。”“她也许不是那样,也许是那样,”裴果提先生说,“我可认为不是那样;太太,不过对这类事,我断定不了。那你就教育她,提高她吧!”
“我本来不愿意把话说得太明白,既然你逼我说,那我就说了。即使别的不说,就凭她有那么些寒碜的亲戚,这件事也就不可能办到了!”
“请听我说一句,太太,”裴果提先生心平气和地慢慢说道,“你知道,疼你的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一样知道。我的这个外甥女儿,即使是我亲生孩子的百倍,我对她的疼爱,也不能再深了。可是,你不知道把孩子丢了是什么滋味,但我知道。要是世界上的金银财宝全是我的,为了能把她赎回来,我也可以一个子儿都不留!这次只要你能救她,不让她丢脸,我们永远不会让她因我们丢脸。我们这些眼看着她长大的人,跟她一块儿过日子的人,多年来把她当命根子的人,从今以后,一个也不再见到她那可爱的小脸蛋,我们都情愿。”
他这番看似粗鲁的雄辩,并不是全无效果。斯蒂福太太虽然仍保持着她那傲慢的态度,可是答话的口气已经有所软化。她回答说:“我不作任何辩护,我也不作任何反驳,不过我很抱歉,我不得不再说一遍,这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婚姻,会无可挽救地损害我儿子的事业,毁掉他的整个前途。这种事现在绝不可能有,今后也永远不会有,没有比这一点更清楚的了。如果要做什么别的赔偿——”
“我正看到一张相像的脸,”裴果提先生闪着坚定而炯炯的目光,插嘴说,“这张脸,跟在我的家里,在我的火炉旁,在我的船上——还有哪儿没有?——看着我的那张脸,一模一样。看起来笑嘻嘻的,很友好,可是竟这般阴险奸诈;想到这一点,我就气得简直要发疯。要是这张相像的脸,想到要用钱来赔偿对我那孩子的糟蹋和摧残时,竟没有发烧通红,那就跟那张脸一样坏了。而这张脸竟还是一位太太的,我认为那就更坏了。”
这时,她的神色突然变了,气得满脸通红,双手紧抓住椅子的扶手,用一种不容异说的态度说:
“你在我们母子之间,挖了这样一道深沟,你拿什么来赔偿我?你的爱比起我的爱来,算得了什么?你们的离散,比起我们的离散来,又算得了什么?”
我听见和看见这个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像听见和看见那个儿子在公然违抗她似的。所有我以前在斯蒂福身上看到过的刚愎和任性,现在在她身上也看到了。她带着高傲的态度,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客厅。这时,裴果提先生表示,她根本用不着这样,“你用不着害怕我会拦住你,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太太,”说着他就朝门口走去,“我来时,没抱什么希望,我走时,也不指望什么。我已经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不过我从来不曾指望,在我站立的这个地方,能得到什么好处。这家人对我和我家的人太凶恶了,凶恶得简直使我脑子变得不正常,根本就不指望什么了。”
说完这话,我们就走了,把她撂在了椅子旁边,看上去就像是一幅仪态高贵、面目端正的画像。
我赶上裴果提先生的时候,他正一面心里盘算着,一面缓缓地往山下走去。一等我赶上他,他就对我说,原本打算在伦敦办的事,这会儿已经办完,所以他想在当天晚上就“上路”。我问他打算去哪儿,他只回答说,“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儿,少爷。”
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就不愿马上离开他,我们3个人一块儿吃了牛肉饼——这是裴果提的许多拿手美食之一。
饭后,我们在窗前坐了约摸一个小时,话却说得不多。随后,裴果提先生站起身来,拿过他的油布袋和粗手杖,放在桌子上。
他从他妹妹的现款中,拿了他名下遗产中的一小笔钱,我认为这还不够维持他一个月的生活。他答应,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会写信给我。跟着他背上油布袋,拿起帽子和手杖,和我们两人告别。
每当黄昏时分降临,每当我半夜醒来,每当我仰望月亮星星,每当我看到瓢泼大雨,听到凄厉风声,我总是会想到那位可怜的流浪汉,孑然一身,艰辛地跋涉前行,并且记起他说的那句话:“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我的外甥女儿。要是我出了什么岔子,记住,我要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仍爱我的宝贝孩子,我原谅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