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心惊异地认出了她,她是达特尔小姐。有一会儿工夫,只是一片寂静。马莎的一只手仍掩在我的嘴上,她举起了另一只手,作出仔细倾听的姿势。
“她不在家,跟我没有一丁点儿关系,”罗莎?达特尔口气傲慢地说,“我并不认识她。我到这儿来,要见的是你!”
“见我?”一个轻柔的声音回答说。听到这声音,我突然浑身战栗。因为这是艾米丽的声音!“没错,”达特尔小姐回答说,“我来这儿就为了看看你。怎么?你干了这么多丑事,还有脸出来见人?我到这儿来,”她说,“就是要看看詹姆斯?斯蒂福的宠儿,看看跟他一起私奔的女人,那个她老家当地最粗俗的人街谈巷议的货色,那个跟詹姆斯?斯蒂福那样的人做伴、胆大包天、得意招摇的行家。我要见识见识这么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模样。”
“哦,看在上天的份上,你就饶了我吧!”艾米丽喊着说,“不管你是谁,反正你知道我这段可怜的身世,看在上帝的份上,要是你自己也想得到饶恕的话,那就饶了我吧!”
“这是我应该受的,”艾米丽说,“不过这太可怕了!亲爱的,亲爱的小姐,请你想想我受了多大的罪,落到了什么地步啊!哦,马莎,你快回来吧!哦,家啊!家啊!”
达特尔小姐在门口看得见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朝下面看着,好像艾米丽已趴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因为现在她坐的地方,正在我和亮光之间,所以我能看到她那轻蔑地撇起的嘴唇,她那带着贪婪的得意神情,以及死盯在一个地方的残酷的眼睛。
“这班卑鄙小人无耻的虚荣心!”她说,这时她控制住了胸中的怒气,相信自己可以说话了,“你的家!你就是你家经营的买卖的一部分,跟你们那班人出卖的别的货物一样,你也是可以买卖的货色。”
“哦,别这么说!”艾米丽喊了起来,“你说我什么都行,可是别把我做的丢脸出丑的事,加油添醋地硬栽在跟你一样体面的人身上!你作为一位小姐,即便你对我不愿发慈悲,请你对他们可得有点敬意。”
“他第一次碰见我时——哦,但愿从来没有那一天,但愿他碰见我时,我正让人抬去下葬!——他第一次碰见我时,我也跟你、跟任何有身份的小姐一样有操守,有教养的,而且还正要嫁给一个跟你、跟世上的任何小姐想要嫁的好男人做妻子。要是你住在他家里,了解他,你也许就知道,他引诱一个软弱、爱虚荣的女孩本领有多大了。我并不是替自己辩护,不过我清楚地知道,他也清楚地知道,要不,他到临死心里后悔难过时也会知道,他怎样使尽全力来欺骗我,骗得我听了他,信了他,爱上他!”
“你爱他?你?”她嚷道,紧握拳头,颤抖着,仿佛只想有一件武器,用来刺穿她憎恨的对象。
艾米丽退缩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也没有听到她回话。“你竟敢用你的臭嘴,”她接着说,“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他们为什么不用鞭子抽这帮东西?要是我能下令这么做,我非把这个贱货抽死不可。”
“你得躲起来,”她接着说,“要是家里躲不了,就躲到别处去。找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要不,最好是默默无闻地死掉。我觉得奇怪,既然你那颗多情的心不会破碎,你怎么会找不到办法让它静下来呢!我曾听到过这种办法。我相信这种办法是容易找到的。”
“哦,天哪,天哪!”可怜的艾米丽呼喊道,我原以为她的声音能感动最硬的心肠,可是罗莎?达特尔的笑容里,没有丝毫怜悯,“我可怎么办啊?我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另一个回答说,“在回忆中快活地活下去好了!把你的一生都献给回忆詹姆斯?斯蒂福的柔情蜜意吧!”
我听到远处有上楼梯的脚步声。我确信,我听出了这是谁的脚步声,谢天谢地,是他的!
罗莎?达特尔说着这番话时,慢慢地离开了门口,走出了我的视线。“不过你可得记住!”她慢条斯理、恶狠狠地补充说,一面把另一个门打开,准备离开,“除非你躲到我完全够不着的地方,或者撕下你漂亮的假面具,要不,为了我刚才说的理由和我怀有的仇恨,我决心非把你揪出来不可。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我说到做到!”
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在罗莎?达特尔下楼时,它超过于她的脚步声冲进了房间!“舅舅!”
随着这声叫唤的是一声吓人的喊叫。我稍微犹豫了一会,再往门内看去时,只见他怀抱着她那失去知觉的躯体。他朝她脸上打量了几秒钟,然后俯身吻了她一下,哦,多么慈爱啊!接着掏出了一块小手帕,蒙在她的脸上。
“大卫少爷,”他蒙好她的脸后,颤抖着低声说,“我要感谢我的天父,我的梦想成真了!我诚心诚意感谢他,是他用自己的方法指引我,让我找到了我的宝贝!”
说完这句话,他用双手抱起她,让她蒙着的脸紧贴在自己的心窝,正对着他自己的脸,把一动不动、失去知觉的她,抱下楼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园里跟我的姨奶奶一道散步,我得到通报说,裴果提先生要跟我讲几句话。当我向园门口走去时,在半途上就遇见了他;他脱帽对我的姨奶奶行礼——他一向非常尊敬她。我当时正在把上一夜所遇见的事一一告诉她。一看到他,她就带着亲热的脸色一言不发地走上去,跟他握手,又轻轻地拍着他的胳膊。这充分表达了她的意思,所以她不必说一句话。裴果提先生很明白她的意思,犹如她说了千言万语一般。
最后,我才对裴果提先生说道:“你对于将来已完全打定了主意吧,好朋友?我也许不用问了。”
“完全打定了,大卫少爷,”他答道,“并且已经告诉了艾米丽。离此很远的地方有广大的天地。我们的前途在海外。”
“他们要一道迁移到海外了,姨奶奶。”我说。“是的!”裴果提先生充满希望地微笑着说,“没有一个人会在澳洲责备我的宝贝。我们要在那边开始一种新生活!”我问他有没有拟定出国的时间。“今天早晨我到船埠头去过,先生,”他答道,“去探听那些船的消息。在6个礼拜或两个月之内,会有一条船开。今天早上我看到了它,曾走到船上去,我们要坐这条船去的。”
“不带别人吗?”我问道。“是的,大卫少爷,”他答道,“我妹妹,你知道,她是很喜欢你和你的家人的,她只会想着她的本地方,所以带她去是不大好的。并且,她还有一个人得照管,大卫少爷,那是不应该忘却的。”“可怜的哈姆!”我说道。“我的好妹妹照料着他的家,你知道,太太,他也很爱她,”裴果提先生对我姨奶奶解释道,“他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跟她谈话,尤其当他碰上不能够对别人开口的时候。可怜的家伙!”裴果提先生摇着头说,“他已经没有多少东西了,仅有的一点儿,不能再失去了!”
“艾米丽,”他继续说,“要跟我住在一块儿,直到我们出发的时候——可怜的孩子,她真需要安宁和休息呢。她要做那些必要的衣服;我希望她重新在她这个粗鲁的、却很爱她的舅舅身边的时候,她那些烦恼会逐渐淡忘下去。”
我姨奶奶点点头,表示这个希望是会实现的,使裴果提先生也很欣喜。
第二天,我见到了哈姆。“大卫少爷,你还要去看她吗,照你想?”“这对她或许是太痛苦了。”我说。“我也想到过这一层的,”他答道,“是的,先生,是的。”“不过呢,哈姆啊!”我温和地说,“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为你写信去告诉她。”“这我相信。谢谢你,先生,多谢你!我觉得有几句话要想说或写信去告诉她。”“那是什么呢?”
我们又默默地走了几步,他才说道:“那是,我已饶恕了她。其实不是我饶恕她。倒是我要请她饶恕我,因为我迫使她接受了我的爱。我有时候想,假使我没有要她答应嫁给我,先生,她本来是这么信托我的,好像朋友那样,她或许会把她的心事告诉我,跟我商量呢,那样我或许可以劝住她呢!”
我紧握了一下他的手:“没有别的话吗?”“还有一些,”他答道,“如果我说得出来的话,大卫少爷。”我们继续前进,走了比我们以前走的更多的路,他才重新开口。
“我过去爱她,现在仍旧爱恋着她,爱得太深了,恐怕不能够使她相信我现在是快乐的。我若要快乐,只能忘记她,可是我恐怕受不住去告诉她,我曾这样干过。不过你,这么有学问的你,大卫少爷,如果能想到什么说法来使她相信,我并没有伤心得十分厉害,仍在爱着她,还为她难过。如果能使她相信,我并没有轻生的念头,仍在希望看到她不受责备,在那没有邪恶扰人而疲乏者可以安息的地方,如果能使哀愁的她安心,而又不致使她以为我早晚会结婚,或者有什么人能够代替她对我所占的地位,那么我就想请求你这样说,同时并代我为这么亲爱的她祈祷。”
我又紧握了一下他那只壮健的手,告诉他我当尽力负责去做这件事。
“谢谢你,先生,”他答道,“感谢你来这里见我。感谢你陪伴他到这边来。大卫少爷,我很清楚,虽然我姑姑在他们出发之前还要到伦敦去跟他们重聚一次,我是不会再看到他了。我觉得这一层已经确定了。我们并没有这样说,可是将要这样办,而且这样倒好一些。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时——真正要跟他离别时,可否请你替那个他始终待之胜过亲生儿子的孤儿代致最诚挚的敬意和谢意?”
这个我也诚恳地答应了。“再谢谢你,先生,”他热情地跟我握着手说,“我知道你现在要到哪里去。再会吧!”他轻轻地挥了一挥手,仿佛对我解释他不能够走到那个老地方去似的,就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