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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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离去(2)

我手里拿着这包信。打开以后,拿出艾妮斯写的一封,看了起来。她过得很快活,而且做了很多事情,事遂人愿,也都顺利。关于她自己,就对我说了这么多。另外谈的都是我。她没给我出什么主意,也没劝我尽什么义务,只以她特有的那种热情告诉我,她对我多么信任。她说,她知道像我这种性格的人怎样会把痛苦变成好事。她知道痛苦的磨炼和情绪的考验怎样会使我的性格得到提高,得到加强。她相信我经过这番苦难之后,一定会以更坚定、更大的决心去实现我的每一个目标。

她为我的声誉而感到非常自豪。她渴望我的声誉会进一步提高,她深信我会继续努力。她知道悲痛不会使我软弱,一定会使我更加坚强。我小时候受的磨难起了一定的作用,使我成长为现在这样一个人,更大的灾难同样会激励我比现在更进一步。过去的苦难教育了我,我同样也可以教育别人。

上帝已经把我那天真的爱人接到他那里安息去了,现在艾妮斯又把我托付给了上帝。她总是怀着姊妹的情谊疼爱着我,无论我走到哪里,她总在我身边,为我取得的成绩而自豪,将来更会为我可能取得的成绩而无限自豪。

我把这封信贴在胸口上,一边想,一个钟头之前,我是个什么样子呀?我听着那歌声消失了,看着那寂静的晚霞暗了下来,看着山谷里所有的颜色都褪了,看着山顶上那金色的积雪在远处与灰白的夜空融为一体,不过这时我感到在我思想上黑夜已经过去,阴影都在消失,我对她的爱是叫不出名字来的,从此以后,对她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

这封信,我看了好几遍。睡觉以前,我给她写了回信。我告诉她,我一直急需得到她的帮助;如果没有她,我就不是而且从来也不是她认为我应有的样子;不过她既然鼓励我那样做,我愿意努力去做。

3个月过去了,我决定暂不回家,在外面再待一些时候。眼下我要在瑞士安顿下来,因为我想到那天晚上的情景,就对瑞士倍感亲切;我要重新拿起我的笔,我要工作。

我向艾妮斯托付我的地方谦逊地寻求帮助。我求助于大自然,而且从不落空。我敞开心扉,重又接受人间的温暖,而我最近对这种感情是回避的。没有多久,我在这山谷里交的朋友就几乎跟我在亚茅斯交的朋友一样多了。冬季到来之前我离开这山谷去日内瓦,春天又从日内瓦回来,朋友们的问候虽然都没有用英语,我却觉得听到了家乡的声音。

许久以来,我虽然又学习,又写作,都很耐心,同时也习惯于剧烈的运动了。我离开英国的时候,身体很不好,现在恢复得相当不错了。我开了眼界。我到过很多国家,我希望我的知识也积累得丰富一些了。

我无法透过自己内心的迷雾,清楚地说出我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可能早就把最光明的希望寄托在艾妮斯身上了。我说不清楚,是在哪一段悲痛的时期,我最初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认为自己小时候太任性,把她那可贵的爱情丢掉了。我曾觉得,过去我不幸失去过或者缺少过什么,而这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了,我想也许就是在这时候,那个念头就隐隐约约低声向我呼唤了。但是等到我在这世界上落到这样悲伤、孤独的地步,这个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成了一种新的责备、新的悔恨。

我和她相比,总觉得她忠贞不渝、百折不挠,而自己显得薄弱,现在我这种感觉就越来越深。假如许久以前我更能配得上她,不论我当时可能对她是怎样的情况,也不论她可能对我是怎样的情况,反正现在我不是那样的情况,她也不是那样的情况。时光已经过去了,是我错过了机会,失去了她,也是我罪有应得。

移居海外的人们起航以后,3年过去了,又是在那日落时分,在那同一地点,我站在回国乘的邮轮甲板上,看着那玫瑰色的水面,3年前我看见那船的倒影也映照在这水面上。

3年,过的时候虽然都很短,放在一起却很长。我觉得家是很可爱的,艾妮斯也很可爱。但她并不属于我,她永远不会属于我。她本来可能是属于我的,但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的亲友们的境况,已经有了一些变化,这我早有所闻。我姨奶奶早已回多佛重新安身。特拉德则在我出国后的第一个开庭期里,就开始承接到少许律师业务了。现在,他在格雷法学院里有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他在近来的几封信里告诉我说,他有希望不久就能和那位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结婚。

在我姨奶奶吃茶点的时候,我平安抵达,径直闯进她的那间老客厅,受到了她、迪克先生,还有亲爱的老裴果提的欢迎。裴果提现在是我姨奶奶的管家了,他们都张开双臂紧紧搂抱我,高兴得老泪纵横。

“那么,特洛,”我姨奶奶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背说,“你什么时候到坎特伯雷去呢?”

“明天上午,姨奶奶,我要骑马去,除非你也陪我去?”“不!”我姨奶奶照例简洁地,突然地说,“我要留在这儿。”“那么我就骑马去。”我说道,假如我今天不是要来看她,那么我路过坎特伯雷时一定要下车耽搁的。她听了这话很高兴,却答道,“啐,特洛,我的老骨头怎么也能等到明天的!”随即又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背,这时我正坐在那儿沉思地望着炉火。

我沉思,因为我又到了这儿,跟艾妮斯这么接近的地方,我不能不又生出那些占领了我的心这么长久的懊悔。当我更年轻时的生活都在我眼前的此刻,这些懊悔也许柔和了一些,把我没有能够及早学得的事物教给了我,可是终究还是一种悔恨心情。

我们两人沉默了几分钟。当我抬起头时,我看到她正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也许她在追随着我的思潮吧;因为现在我觉得它很容易追寻了,虽然它一度是那么随心所欲。

“你会看到她,”我姨奶奶继续说,“善良、美丽、恳切、不顾念自己、和往常一样。假如我知道什么更好的赞美话,特洛,我也要加在她身上。”

对她没有更好的赞美话,对我没有更好的责备话了。哦,我怎会误入歧途到这么深啊!

“如果她把周围的那些年轻姑娘训练得像她自己一样,”我姨奶奶恳切地说,甚至于眼里充满了泪水,“上天知道她的一生并不是虚度的!是有益的,快乐的,正如她那一天说的!她怎会不是有益的,快乐的呢!”

“艾妮斯有没有……”我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嗯?喂?有没有什么?”我姨奶奶敏锐地说。“有没有爱人呢?”我说。“不下20个!”我姨奶奶愤愤而得意地说,“自从你走了后,亲爱的,她有20次尽可以结婚呢!”“当然,”我说,“当然。可是她有没有一个配得上她的爱人呢?艾妮斯不会要其他的人的。”我姨奶奶用一只手托着下巴,坐在那儿沉思了一会儿。于是慢慢地抬起她的眼睛来注视着我,说道:“我猜测她有一个恋人,特洛。”

“是不是很有希望?”我说。“特洛,”我姨奶奶郑重地说,“我说不来。就是那一点,我都不该告诉你的。她从来没有私下里告诉过我,不过我那样猜想罢了。”

“要是这样,”我开口道,“我也希望它这样。”“我并不知道确是这样,”我姨奶奶干脆地说,“你决不可以受我那些猜疑支配。你一定得守着秘密。这些猜疑是靠不住的,也说不定。我本不该说出来。”

“要是这样,”我重新说道,“艾妮斯会在她自己认为适当的时候告诉我的。我对她说过这么多的知己话的一个妹妹,姨奶奶啊,不会不愿意对我讲知己话的。”

第二天早上,我骑马到我从前求学的地方去。虽然我立刻又可以见她的面了,我说不上来,这时我是否还算快乐,因为我希望能够战胜我自己。

我站在一扇窗口,越过那条古老的街道望着对面的房子,同时回忆着我初到这边来时,怎样常在下雨的午后瞭望着它们,观察着出现在任何一扇窗口的人们,目送他们走上楼梯又走下楼梯。当时有穿着木屐的妇女们“咭咭呱呱”地在道上走着。

那道镶着镜版的墙上的小门打开来了,我吓了一跳,就转过身去。她那美丽的恬静的眼睛在她向我走过来之际遇见了我的眼睛。她站住了,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胸脯上,我接着就把她拥抱在怀里了。

“艾妮斯!——我亲爱的姑娘啊!我来得太突然了吧。”“不,不!我看到了你真高兴呢,特洛乌德!”“亲爱的艾妮斯,我又看到了你,我真快乐呢!”我紧紧抱住她;稍稍有一会儿,我们两人都一声不响。后来我们并肩坐下了;她那天使似的脸庞朝着我,带着我数年来日夜梦想着的欢迎的表情。

她是这样的善良,我是这样的感激她,觉得她是这样的可亲可爱,以致我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想为她祝福,想对她道谢,想告诉她,她对我具有着怎样的感化力;可是我的一切努力都属徒然。我的爱心和欢乐都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那么你呢,艾妮斯?”我过了一会儿说,“把你自己的事讲些给我听。在这么长久的一段时间里,你几乎从没有把你自己的生活告诉过我!”“我有什么可讲呢?”她笑容满面地回答,“爸爸身体很好。你看到我们在这儿,安静地住在自己的家里。我们的焦虑已经解除了,我们的家已经归还了我们,知道了这些,亲爱的特洛乌德,你就统统知道了。”

“统统吗,艾妮斯?”我说。她望着我,脸上掠过一种疑惑的神情。“没有别的什么了吗,艾妮斯?”我说。她刚才褪去了的血色,现在回来而又褪去了。她微笑了一笑似乎略带哀愁。

我本来想要引她到我姨奶奶暗示过的话题上去;要我听到这番知己话虽然是痛苦彻骨的,可是我一定要磨炼我的心,尽我对她的责任。不过,我看到她很不安,我就放她过去了。

“你的工作很忙吧,亲爱的艾妮斯?”“为了我的学校?”她说着,又十分快活安详地抬起头来了。“是的。很苦,是不是?”“这种活干起来很愉快,”她答道,“我如果再说它苦,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没有什么事情对你是困难的。”我说。

她的脸色又忽红忽白了一次;当她低下头去时,我又看到了那苦涩的微笑。

“妹妹对这个有什么想法?”“我希望你别走了。”“那么我就不出去了,艾妮斯。”

“既然你问了我,特洛乌德,我说我认为你不应该去,”她温和地说,“你那天天增大的名声和成功增加了你做好事的能力,即使我能够舍弃我的弟弟,”她眼望着我说,“恐怕时间却不能呢?”

“我所以有今天,是你培养的,艾妮斯。你该知道得清楚。”“我培养了你,特洛乌德?”“是的,艾妮斯,我亲爱的姑娘啊!”我俯在她身上说,“今天我们会面时,我本想把自从朵拉死后我一直在想到的一件事告诉你。你还记得当时你走到楼下我们那间小小的客厅里来看我、手指朝上指着吗,艾妮斯?”

“哦,特洛乌德!”她眼内满含着泪水说,“这样的可爱,这样的亲切,这样的年轻!叫我怎能忘呢!”

“你当时的样子,妹妹,后来我时常想念着,你在我的心目中就一直成了这样的一个人。永远指点着上方,艾妮斯;永远引导我走向更好的事物,永远指引我追求更高的目标。”

她只是摇摇头;在她的眼泪中间,我又看到了那同样的凄凉的微笑。

“因此我是这样的感激你,艾妮斯,这样的不能离开你,以致无法用言语表明我心中的深情。我要你知道,可是又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我要终生听你的,由你指引,正如我通过现已过去的黑暗时期时那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你结成了什么新的联系,无论我们两人间发生了什么变化,我都要听你的,爱你,就像现在和以前一样。你会一直做我的慰藉者和顾问,跟往常一样。直到我死的时候,最亲爱的妹妹,我要始终看到你在我前面,指点着上方!”

她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里,对我说她以我和我所说的话自豪,虽然我的赞美是非常言过其实的。于是她继续轻轻地弹琴,但眼睛仍旧望着我。

“你可知道,艾妮斯,今夜我所听到的故事,说也奇怪,”我说,“竟然和我最初见你时对你的感情一样,在我那颠沛流离的求学时代,我坐在你旁边时就带着这样的情感?”

“你知道我没有母亲,”她微笑着答道,“所以对我感到很亲切。”

“还不止此,艾妮斯。我几乎像早已知道这个故事似的,早就觉得你带着一种不可言喻地温柔、柔和的东西,这在别人身上或许会变成忧愁,但在你身上却不然。”

她继续轻轻地弹琴,仍旧眼望着我。“我抱着这样奇怪的想法,你会笑我吗,艾妮斯?”“不!”

“我还要说,我实在相信我当时觉得,虽然遇到一切的挫折,你还是一往情深,至死不渝的!你会笑我这样的梦想吗?”

“哦!不,哦!不。”在一瞬间,有一个悲苦的暗影在她的脸上掠过;但当我正在吃惊之际,它已经消失了;她还在继续弹琴,带着她那特有的安静的微笑望着我。

当我骑着马独自在夜间驰回去时,风好像一种心绪不宁的记忆从我身旁掠过。我想到了刚才的情形,担心她并不快乐。我也并不快乐。不过到此为止,我已老老实实地把过去的一切封了起来,想到指点着上方的她是在指点着我上面的天空,在神秘的未来,我或许还可以在那上面用尘世上所没有的一种爱情来爱她,并且告诉她当我在这儿爱她时,我的内心经历过什么样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