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找来了一副手抬停尸架,把他搬到上面,还给他盖上了一面旗子,然后抬着他,朝有人家的地方走去。所有抬他的人都认识他,曾跟他一起出海航行,见过他欢快勇敢的样子。他们抬着他在狂风暴雨的怒吼声中走过,在所有的喧哗骚乱声中保持着一片寂静。
我们来到镇上,把我们的重担抬到客栈。我知道,运送遗体,以及通知他母亲接受遗体这一艰巨任务,只能由我来完成了;我也渴望自己能尽心尽职地来完成这一任务。
我所以选择夜间走这一程,为的是离镇时可以少引起人们注意。不过当我乘上一辆轻便马车,后面跟着我负责运送的遗体,驶出院子时,尽管已经将近半夜,还是有许多人站在两旁等着。沿着市镇,甚至在镇外的一小段大道上,我还不时能看到许多人。不过到后来,我周围只剩下荒凉的黑夜和空旷的乡野,还有我童年友人的遗骸了。
大约在中午时分,我到达了海格特,这是个温和的秋日,地上落叶飘香,更多的叶子则依然挂在枝头,或黄,或红,或赭,色彩斑斓,阳光透过,漂亮极了。最后一英里,我是步行的,一边走,一边想,我该怎么来完成这一任务;我让整夜都跟在我后面的那辆车先停下来,等我通知时再前进。
我来到那座房子跟前,看上去它一切还是老样子。没有一扇百叶窗是拉起的;那沉寂的铺石院子,连同那条通向久闭不开的大门的走廊,毫无生命的迹象。这时候,风已经完全停了,万物都纹丝不动。
一开始,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拉门铃;当我终于拉响门铃时,我的这趟使命似乎已经由这铃声表达了。那个小使女手上拿着钥匙出来了;她打开大门上的锁以后,关切地看着我,对我说:“对不起,先生,你病了吗?”
“我一直焦虑不安,而且也累极了。”“出什么事了吗,先生?詹姆斯少爷怎么了?”“别作声!”我说,“是的,出事了,我得把这件事婉转地告诉斯蒂福太太。她在家吗?”女孩不安地回答说,她的女主人现在很少出门了,即使坐马车也难得出去;她成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会客,不过一定是愿意会见我的。她说,她的女主人已经起来了,达特尔小姐跟她在一起。她该怎么上楼去通报呢?
我严格地吩咐她,要她小心,不要露出声色,只需把我的名片递上去,说我在楼下等着;然后我便在客厅里坐下,等她回来。
“看到你穿着丧服,我很难过,先生。”斯蒂福太太说。“很不幸我太太去世了。”我说。“你这么年轻,就遭到这么大的损失,”她回答说,“我听了非常难过。我希望时光会对你有好处。”“我希望时光,”我望着她说,“会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亲爱的斯蒂福太太,当我们遭到最大的不幸时,我们都应该相信这一点。”
我说这话时的恳切态度,以及眼中满含的泪水,她看了大吃一惊。她的整个思路好像都被打断了,都改变了。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想要轻柔地说出她儿子的名字,可是我的声音却颤抖了。她自言自语地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两三次,然后,强作镇静地对我说:“我的儿子病了吧。”
“病得很厉害。”“你见过他?”“见过。”“你们和好了吗?”
我不能回答说是,也不能回答说不是。她把头微微转向刚才罗莎?达特尔站在她一侧的地方,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的嘴唇动了动,对罗莎说,“死了!”“我上次来这儿的时候,”我结结巴巴地说,“达特尔小姐告诉我说,他正在各地航行。前天夜里,海上的风浪可怕极了。要是像人们说的那样,那天夜里他正在海上,靠近一片危险的海岸;要是大家看到的那条船真的是他那条,那……”
“罗莎!”斯蒂福太太叫道,“上我这儿来!”罗莎来到她的面前,但是没有丝毫同情和温柔。她面对着斯蒂福的母亲,两眼中射出烈火似的光芒,嘴里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
“现在,”她说,“你的骄傲满足了吧,你这个疯婆子?现在他可对你赎了罪,补了过啦!用他的生命!你听见吗?用他的生命!”
斯蒂福太太僵硬地躺在椅子上,除了呻吟,别无声息,只是睁大眼睛直瞪着她。
“啊!”罗莎狠命地捶着自己的前胸,愤怒地大声叫喊道,“你看看我吧!你呻吟,你叹气,你看看我吧!你看看这儿吧!”她拍打着自己的伤疤说,“你看看你那死鬼儿子亲手干的好事吧!”
“你还记得这是他什么时候干下的好事吗?”罗莎继续说,“你还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由于他继承了你的天性,你纵容他骄傲、任性,才干下这件好事,害得我终身破相的?你看看我,看看我得到死都带着他发火时给我留下的这个伤疤。你就为自己把他培养成这个样子呻吟吧,叹气吧!”
“达特尔小姐,”我央求她说,“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就是要说!”她把自己那两道闪电似的目光转向我,说,“你,别作声!我说,你看看我吧,毫无信义的骄傲儿子的骄傲母亲!为你对他的养育,呻吟吧!为你对他的纵容,呻吟吧!为你失去了他,呻吟吧!为我失去了他,呻吟吧!”
她紧握拳头,整个瘦削的身躯都在颤抖,仿佛她那激动的情绪正在一点一点地宰杀着她。
“你,怨恨他的任性!”她大声嚷道,“你,被他的傲气伤害!你,直到头发白了,才反对起他的这两种脾气来!其实他一生下来你就给了他这两种性格!从他在摇篮里就培养他,使他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从他在摇篮里就阻挠他,不让他成为应有的样子,全是你!好了,你多年的辛苦,现在可得到报酬了吧?”“哦,达特尔小姐,这太不像话了!哦,这太残忍了!”
“我告诉过你,”她回答说,“我就是要对你说。我站在这儿,世界上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我!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作声,难道现在还不许我说吗?我比你不论什么时候都更爱他!”她恶狠狠地冲着她说,“我本可以爱他,不求任何回报。要是我是他的妻子,一年中只要他对我说一句爱我,我就可以由着他变化无常的性子,做他的奴隶。我会那么做的。这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啊!你刻薄苛求、高傲自大、拘谨刻板、自私自利。而我的爱是忠诚专一、无私奉献的—,是可以把你那不值一提的抱怨啜泣踩在脚下的!”
她两眼闪闪发光,使劲地往地上踩着,好像她真的在那么做。“你看看这儿!”她毫不留情地拍打着自己的那个伤疤,说,“在他渐渐懂得自己干的是什么后,他明白了,也后悔了!他爱的是我!有好多次,他三言两语就把你打发开,而把我放到自己的心坎上!”
“我沦为一个玩具娃娃,我本该知道我会有这个结局,可是他那少年的求爱举动迷住了我,沦为一个供他无聊时解闷的玩意儿,随着他那变化无常的心情,一会儿拿起来,一会儿扔掉,任凭他耍着玩。等到他渐渐厌倦时,我也渐渐厌倦了。既然他的爱火已经熄灭,我也就不想再加强我的任何影响力了,也像我不想要他被迫娶我为妻,跟他结婚一样。我们不声不响地彼此疏远了。也许你也看出这一情况,但并不为这惋惜。”
“打那以后,我在你们两人中间,只不过是一件破相的家具而已;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感情,没有记忆。你呻吟?你就为你把他造就成现在这个样子呻吟去吧!不是为你对他的爱。我告诉过你,过去有一个时期,我比你不论哪个时候都更爱他!”
她站在那儿,一对闪闪发光的愤怒眼睛,正对着那茫然的眼神和呆板的脸。当那呻吟声反复发出时,她一点也没有心软,仿佛那张脸只不过是一幅画而已。
“达特尔小姐,”我说,“要是你还是这样冷酷,不怜悯怜悯这位极度痛苦的母亲……”
“谁怜悯我呢?”她尖锐地反问说,“是她自己撒下的种子,让她自食其果,为今天的收获去呻吟吧!”
“可要是他的过错……”我开口说。“过错!”她声泪俱下地大声喊道,“谁敢诬蔑诽谤他?他的灵魂,抵得上几百万他屈尊结交的朋友的灵魂哩!”“没有人比我更爱慕他了,也没有人比我更感念他了,”我回答说,“我刚才要说的是,要是你不怜悯他母亲,要是他的过错,你对他的过错一直非常痛恨。”
“那都是假的,”她扯着自己的黑头发,嚷着说,“我爱他是真的!”
“如果在这种时刻,”我继续说,“你还忘不了他的过错,那你就看看这个老人的样子吧,即使是你素不相识的人,也给她一点帮助吧!”
“你这个晦气鬼!”她带着又愤怒又悲痛的混合表情,回头朝我看着说,“你上这儿来,总是在不吉利的时候!你这个晦气鬼!你给我走吧!”
走出这个房间后,我赶忙回头去拉响了铃儿,以便尽快地把仆人们都惊动起来。这时,她已搂着那个毫无知觉的老人,依然跪着俯在她身上,又哭,又吻,又叫的,还把她抱在怀里,像摇晃小孩似的来回摇晃着,竭力想用各种温柔的办法来唤醒她那休止的知觉。
我已经不再害怕让她留在那儿了,于是便不声不响地转身往外走去;待我出去时,已经把整座房子的人都惊动了。
当天下午,我又回到了那儿,我们把他放在他母亲的房间里。他们告诉我,他母亲还是跟先前一样,达特尔小姐一直在她身边;有几位医生在给她诊治,试用了许多治疗方法;可是她还是像一尊石像似的躺在那儿,只是不时发出低声的呻吟。
我离开了英国,即便这时,也还不清楚我所受到的打击究竟有多大。我丢下所有亲近的人,走了。
我出国时的沮丧情绪,时刻在加深,在扩大。起初,我为故去的人难过,心情沉重,此外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感情。
我这种沮丧情绪闹得最严重的时候,我觉得还是死了的好。有时候,我觉得我愿意死在家里,而且真的转身往回走,希望早一点儿回到家里。有时候,我又越走越远,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不知道在追求什么,也不知道想丢下什么。
一连几个月,我思想上笼罩着这越来越黑的乌云,到处游历。由于一些难以说清的原因我没有回家。这些原因在我心里翻来覆去,希望表现得清楚一些,却未能做到而是继续游荡。有时候,我心烦意乱,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有时候,我又在一个地方逗留很长时间。无论到了哪里,我都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无心久留。
我到了瑞士。我是通过阿尔卑斯山一个宏伟的山口,从意大利过来的。过来以后,就一直在向导的陪同下,顺着小路在山里转。
有一天,太阳快落了,我往一个山谷里走去,准备在那里过夜。我顺着山坡上的羊肠小道往下走去,看见下面老远的地方在闪闪发光。这时候,我觉得我有一种许久以来未曾有过的美的感受和宁静的体验,我感觉到那平静的环境产生的缓和作用,心中微微一震。我记得有一次停下了脚步,虽然悲伤,却不感到压抑,更不感到绝望。我记得几乎可以说产生了一种希望,希望我的心情有可能好转起来。
我来到谷底的时候,落日的余晖仍照射在远处的山头上,那山头有白雪覆盖,好像永不飘散的云。山的底部形成峡谷,那小村庄就坐落在这峡谷里,两边的山坡郁郁葱葱。在这些比较矮小的植物后面高处便是黑黑的枞树林,像楔子一样楔在雪堆里,还可以防止雪崩。
再往上便是一层层陡峭的岩石,灰色的石头,明亮的冰,小片平坦的绿色牧场,这一切都渐渐与山顶的积雪融合在一起。山坡上星星点点,每一个小点儿就是一家人家,那一所所孤单的木头房子,在巍峨的高山衬托下显得小极了,当玩具都嫌太小了。就连山谷里人们聚居的这个村子也是这样。
那里的小溪上架着木桥,溪水从乱石上奔腾而下,在树丛中不停地轰鸣。在这寂静的夜晚,从远处传来了歌声,那是牧人的声音;这时恰有一片明亮的彩云在半山腰飘动,我几乎以为那歌声是从那片云彩上传来的,而并不是人间的音乐。在这幽静的环境中,忽然大自然跟我说话了,劝了我一阵子,使得我把我这沉重的头贴在草地上,痛哭了一场,自从朵拉死后,我还没有这样哭过呢!
几分钟以前,我发现有一包信在等着我看,于是就趁他们准备晚饭的工夫,信步走出村外去看信。别的信都跟我走岔了,所以我很久没有收到信了。自我离家之后,除了写一两行,报个平安,或告诉一声我到了什么地方,我始终鼓不起勇气,也缺乏耐心,好好地写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