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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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风暴(2)

我事先也意识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不过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跑去问了,实在感到不好意思,便又回到旅店。假如那样的风还能加剧,我觉得那风的确是加剧了。那狂风怒吼,那门窗碰撞,那烟囱呼呼地响,我在里面躲风避雨的这所房子摇摇晃晃,那海面上波浪翻腾,都比早上更加可怕了。不过除此之外,现在到处一片漆黑,这就使得这场暴风雨愈加恐怖,这恐怖有真实的一面,也有虚幻的一面。

我的晚饭几乎没吃就端走了。我喝一两杯酒,想振作一下。一点儿作用也没有。我就决心去睡觉了。我在床上躺了好几个钟头,一边听着风声雨声,一边想,一会儿觉得听见海上有人喊叫,一会儿觉得清清楚楚地听见信号枪声,一会儿又听见镇上房屋倒塌的声音。我爬起来好几次,往外看,但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窗玻璃上映出来的我未熄灭的昏暗烛光,和我自己那张无精打采的脸,从黑洞洞的外边往里看着我。最后我烦躁极了,就匆匆穿上衣服,到楼下去了。我待在那里,我敢说,待了两个钟头。有一次,我打开院子的大门,往街上看了看,空荡荡的。狂风卷着沙子、海草和一团团泡沫从地面上掠过,我不得不叫人帮忙,才把大门关上,并且关紧,免得叫风吹开。

后来我又回到自己屋里,屋里冷清而阴郁,但我这时感到困倦,就又上了床,从一座高塔上坠落下来,贴着一片悬崖,坠入了梦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虽然我梦见我是在别处,而且是在不同的地方,我的印象是到处都是风。到后来,和现实之间这一点微小的联系也失去了,我梦见在隆隆的炮声中跟两个很要好的朋友一起攻打一座小镇去了。

炮声连续不断,而且声音很大,弄得我非常想听的东西,怎么也听不见,于是我一使劲儿,就醒了。这时天已大亮——有八九点钟了。呼啸的风声代替了大炮声,我门口有人一边敲门,一边喊。

“有什么事儿?”我问道。“沉船啦!就在附近!”我从床上跳起来,问他沉的是什么船。

“一条帆船,从西班牙也许是葡萄牙开来的,装的全是水果和酒。你要是想看,先生,就快去吧!海边的人说,那船随时都会变成碎片儿。”

我听着那激动的声音顺着楼梯渐渐远去,连忙穿上衣服,跑到街上去了。

在我前头,已经有许多人,都往一个方向跑——海滩。我也往这个方向跑去,超过了不少人,一会儿的工夫,眼前就是汹涌的大海了。

这时候,风势可能减轻了一点儿,但不大容易觉察,正如我梦见的炮声,几百门炮,停放几门,声音也小不了多少。但是那海面,经过一整夜的翻腾,比我前一天看到的情况又可怕得多了。从各方面来看,都给人一种上涨的印象。那浪头那么高,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压过一个,连续不断,滚滚而来,真可怕极了。

除了风浪的吼声,很难听见别的声音。我在人群中间,不知如何是好,屏着呼吸,奋力迎风站着,迷惘之中,我往海面上看去,想找到那条出事的船,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巨浪尖儿上的白沫。当时有一个水手,光着膀子,站在我身旁,他抬起胳膊,指着左边,他的胳膊上文了一个箭头,也指着那个方向。这时候,我的天哪,我就看见了,就在我们附近呀!

一根桅杆已经在离甲板约6英尺或8英尺的地方折断了,躺在一边,与帆布和绳索缠绕在一起;船体在风中摇动,一刻也不停,而且其猛烈程度是难以想象的,这一堆乱东西就撞击船帮,仿佛要把它撞碎。即便在这种情况下,船上仍然有人尽力把这一堆东西砍下来,因为那船侧面对着我们,船体朝我们这边一歪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船上的人在挥动着斧子干活儿。

有一个长着长鬈发的人特别积极,在干活儿的人当中显得格外突出。就在这时候,岸边响起一片叫声,即便在那大风大浪的情况下也能听见。原来海浪从颠簸的破船上掠过,把船上的人、桅杆、酒桶、木板和船舷像一堆堆玩具一样一扫光,通通扔进翻滚的波涛中去了。

第二根桅杆还立着,撕破了的帆和乱七八糟的断了的绳索还在上面飘来飘去。还是刚才那个水手,哑着嗓子凑到我耳边说道,那船已经撞了一次,离开以后,又撞了一次。听他的意思,他还说那船要从中间断裂;我很容易也看出了这一情况,因为颠簸、冲击得太厉害,任何一件人造的东西,时间长了,都承受不了。他正说着,岸边又响起一片表示怜悯的喊叫声:原来有4个人随着破船又浮出了水面,他们紧紧地抓着还没折断的桅杆上的绳索,最高处的就是那个长着鬈发干活儿积极的人。

这条船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被逼到了发疯的地步,一会儿向岸边倾斜,我们可以看见整个甲板,一会儿又猛地歪过去朝着大海,我们就只能看见它的龙骨,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船上有一口钟,船这样颠簸、冲撞,钟就响了起来。那钟声顺着风向我们飘来,这是为那些不幸的人们而敲的丧钟。一会儿我们看不见它了,一会儿它又浮了上来。两个人不见了。岸上的人更加焦虑。男人呻吟,手指交叉紧紧攥在一起,女人尖叫,把脸转向一边。有些人在岸边疯狂地跑来跑去,向无法救助的人呼救。我也跟他们一样,拼命央求我认识的一伙水手,不要眼睁睁看着那两个落水的人送了命。他们也都很激动,对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明白的,因为我即便能听见一点儿,也几乎无法沉住气,听个明白,一个钟头以前,勇敢的人就登上了救生船,但是毫无办法;他们还说,由于没有人肯不顾一切带着绳子涉水过去,使那条船跟岸边建立联系,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忽然注意到岸上的人群中又出现了骚动,接着就看见他们往两边分开,哈姆穿过人群,来到前边。

岸边又是一片喊声。我们朝破船一看,只见那残暴的帆一下一下把两人之中下面的一个打落下来,然后骄傲地往上一卷,向着桅杆上唯一剩下的那个干活儿积极的人飞去。

面对这一情景,面对这个沉着、不怕死的人那样坚定的表情,而且此人能号召一半在场的人跟他走,我向他恳求还不如向风恳求更有希望。

“大卫少爷,”他双手攥着我的手,热情地说道,“要是我的时候到了,那就是到了。要是还没到,我就再等等。愿老天保佑你,保佑所有的人!伙伴们,帮我收拾收拾,我要去了!”

我被挤到一边儿去了,这倒并不是出自恶意,周围的人把我拦住,我恍惚听见他们劝我,说他不管有没有人帮忙,都非去不可,还说他的安全措施全靠那些人,我若去打搅他们,就会危及他的安全。

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也不知道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不过我看见岸边的人忙了起来。有人拿着那里一座绞盘上的绳子奔跑,钻进一圈儿人里去了,由于有这一圈儿人挡着,我看不见他。后来我看见他独自站在那里,穿着水手的上衣和裤子,手里拿着一根绳子,也许是斜搭在手腕上,还有一根绳子系在腰间;有几个最强壮的人在不远的地方拉着系在他腰间的绳子,他就把这绳子松松地放在海滩上他的脚边。

那破船,就连我这没有经验的眼睛也看出来了,断裂了。我看着它从中间断成两截,桅杆上那个孤零零的人,他的性命也是一发千钧。他还在抓着,不松手。他戴着一顶奇怪的红帽子——不像是水手的帽子,颜色更好看;他赖以生存的几块木板翻来滚去,越来越不中用了,丧钟也预先为他响了起来。这时候,大家都看见他在摇动那红帽子。我这时候也看见他在摇动那红帽子,我还觉得自己神经错乱了,因为他这个动作使我回想起一个一度很要好的朋友。哈姆一个人站在那里,注视着海面,前面是风暴,身后是屏住呼吸一声不吭的人群,最后他趁着一个大浪往回退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那些抓着他腰间系着的绳子的人,随着那浪扑到海里,霎时间就跟海水搏斗起来。一会儿跟着山头升起,一会儿随着山谷落下,沉入海底,冲到岸边。他们就连忙把他拽上来。

他受伤了。从我站的地方,我就看见他脸上有血,但是他毫不在意。他好像匆匆地给他们提了些要求,让他能够活动自如,或者说这是我根据他胳膊的动作而作出的判断,接着就又去了。

这一次,他朝着破船冲了过去,一会儿跟着山头升起,一会儿随着山谷落下,一会儿沉到翻滚的白沫下面,一会儿漂向岸边,一会儿又漂向破船;他在英勇不屈地奋力搏斗。距离并不远,但那风浪之大使得这场搏斗九死一生。最后他终于来到破船旁边。他已经离得很近了,只要他再用力划一下就能抓着它了,就在这时候,一个大浪像一座绿色的高山从破船那边朝着岸上压了过来,他好像用力一跳,钻进浪里,那破船也不见了!

我朝着他们往上拽的地方跑去,看见海面上有些碎片在打旋儿,好像只是摔碎了一只酒桶。每一个人都惊呆了。他们把他拽上来,放在我脚边,失去了知觉,死了。大家把他抬到最近的一所房子里,这时候,没有人再阻拦我了,我就在他身边忙活;各种起死回生的办法都用到了,但是他已经让那个大浪给打死了,他那颗火热的心永远不再跳动了。

我坐在床边,不抱希望了,能做的,都做了。这时候,有一个打鱼的,他从我和艾米丽小的时候就认识我,在门口小声叫我的名字。“先生,”他嘴唇发抖,脸色煞白,饱经风霜的脸上流着眼泪,说道,“你能来一下吗?”看样子,我回想起来的那个人,他也回想起来了。我非常害怕,他伸手来扶我,我倚着他的胳膊问道:“有死尸漂到岸上来吗?”他说,“有。”

“我认得吗?”我又问道。他没有回答。

但他领我来到海边。就在我和她小时候一起捡贝壳的地方,就在昨晚吹倒旧船,碎片散落的地方,就在他危害的这个家破败的地方,我看见他枕着胳膊躺在那里,上学的时候,我就常见他这样躺着。

哦,斯蒂福啊!你本来用不着说的,当我们最后一次在一块儿谈心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那是我们永别的时刻。你本来用不着说,“要想到我最好的地方!”我一向都那么做的;现在,我亲眼见到这番情景,我还能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