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饰是各式各样的灵符和神咒,能够保持一切事物的现有秩序。人人都盛装打扮,参加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化装舞会。从杜伊勒丽宫、大人、宫廷、枢密院、法庭,到全世界都是一场化装舞会(衣衫破烂者除外),连最平凡的刽子手也要参加。刽子手行刑之前必须按灵符的要求“卷发、扑粉、身穿金边外氅、白色长统丝袜和轻便无袢鞋”。“巴黎先生”就是穿着这一身精美的服装来到绞刑架和车裂架(那个时候斧头很少使用)主持盛典的。他公布在不同地方的弟兄们,甚至包括奥尔良先生等人都按天主教的习俗把他叫作“巴黎先生”。在我主一千七百八十年的大人这场招待会中又有谁能够预先设想到一个以卷发、扑粉、金边大氅、无袢便鞋和长统白丝袜的刽子手为最基本的制度会有一天看到自己的星宿随着时间而消逝呢!
大人吃下了他的巧克力,解决了四个手下人的负担,命令最神圣的大门敞开,然后大步流星的出场。真是一个低眉垂首、阿谀逢迎、胁肩谄笑、卑躬屈膝的场面!那从肉体到精神的躬到地就是对上苍也没有这样恭敬服从——这大概正是大人的崇拜者们从来不去打扰上天的一个原因吧!
大人左边作出个承诺,右边绽出个微笑,对这一个奴才低声说了一句,对那一个奴才招招手,态度温和地穿过了几道房间来到“真理边缘”的遥远地带,又转过身来,过了一会儿又让他的巧克力精灵们把他关闭在内殿里。
接见大典完毕,空气的振动转化成了一场小小的风暴,宝贵的小铃铛叮叮咚咚下了楼。一瞬间全场的人只剩下了一个,此人用胳膊夹着帽子,手上拿着鼻烟盒,从一排镜子面前走了出去。
“我把你奉献给——”这人来到最后一道门口停下来,对内殿转过身去,“魔鬼!”
说完这话,他便抖掉了手指上的鼻烟,然后毫无声音地下了楼,这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衣裳华丽,态度高傲,那张脸像个精巧细致的假面。脸色是透明的苍白,五官轮廓十分显然,老是板着。那鼻子如果不是在两道鼻翼上略微凹下了些,便可以称得上漂亮。而他那脸上少有的变化却正显现在那凹陷之处(或叫鼻翼小窝)。那地方不停地改变颜色,有时又因为细微的脉搏跳动而扩大或缩小,有时又给整张脸带来一种刁钻、残忍的表情。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这种表情的根子却在嘴边和眼角的皱纹上。那些皱纹都太淡,太细。对于那张脸给人的印象而言,它还是漂亮的,吸引人们注意力的。
这张脸的主人走下了楼,来到院子里,坐着他的马车走掉了。在招待会上跟他诉说的人不多,他站在人群较少的地方,而大人对他的态度却不太热情。这个时候他相当的得意,因为看到普通老百姓在他的马车前四散奔逃,常常差点被车撞倒。他的手下人赶起车来就像是在对敌人冲锋陷阵,而这种莽撞的做法并没有从主人的眉梢,嘴角引来丝毫制止的意思。就算是在那个耳聋的城市和暗哑的时代,人们的抱怨有的时候其实是能听得见的,说是那种古罗马贵族式的凶狠的赶马习惯在没有人行道的大街上凶猛地威胁着平民百姓的生命或把他们变成残废。但是想到这类事件并加以思考的人极少。因此在这件事上也跟在别的事上一样,普通的穷苦百姓只依靠自己努力去克服困难了。
车声叮当,蹄声得得,马车飞快地奔驰,那放纵骄横、不顾别人死活的样子在如今是很令人难以理解的。它飞快的奔驰在大街上,横扫过街角处,妇女在它面前尖叫,男人你拽我扯,把孩子拉到路旁。最后,当它在一道泉水边的街角急转弯时,一个轮子使人厌恶地抖了一下,然后听见了许多人在大叫,几匹马前腿凌空一腾落下,接着后臀一翘停下了。
如果不是刚才那点障碍,马车或许是不会停下的。那时的马车往往是把受伤的人扔在后面,自己大模大样地离开。为什么不可以?可是吓了一跳的侍从已经急忙下了车——几匹马的辔头已叫二十只胳膊抓住了。
“出了什么事?”大人依旧安定宁静地往外看了看,说。
一个戴睡帽的高个子男人已从马匹脚下抓起了一个包裹样的东西,放在泉水边的石基上,自己爬行在泥水里对着它野兽一样嚎叫。
“对不起,大人!”一个衣衫破烂的恭顺的男人说,“是个孩子。”
“他干吗嚎得那么令人讨厌?是他的孩子么?”“请原谅,侯爵大人,很可惜,是的。”泉水离这里还有些距离,因为街道在泉水处展开成了一块十码或十二码见方的广场。高个子男人突然从地上跳起身子,向马车奔来。侯爵大人这个时候手中正抓着剑柄。
“碾死了!”那男人拼命地狂叫,两条胳膊高高地伸在头顶,眼睛瞪着他。“死了!”人群向他围了过来,望着侯爵大人。那些盯着他看的眼睛除了提防和急迫之外并没有其他的表情,并没有可以看到的威胁或愤怒。人们也没说什么。自从第一声惊呼之后他们就没再出声,此后也一直这样。那说话的人低声下气的嗓门是平淡的、驯善的,表现了极端的服从。侯爵先生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掠过,似乎他们是一群刚从洞里窜出来的耗子。
他掏出了钱包。“我看这事还真怪,”他说,“你们这些人连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了。总是会有一两个人挡在路上。我还不清楚你们把我的马伤成什么样子了呢!看着!把这个给他。”
他扔出了一个金币,让他的侍从拾起来。所有人的脑袋都像白鹤似的往前伸,眼睛都想看见那金币落下。高个子男人又以一种不是人间的声音大叫道,“死了!”
另一个男人急急忙忙地赶来拉住了他,别的人都纷纷让开。那可怜的人一见来人便扑到他的肩上抽泣着、哀啕着。那里有几个妇女躬身站在包裹前一动不动的,慢慢地做着什么,却也跟男人们一样,无声无息。
“我全知道,我全知道,”刚来的人说。“要坚强,加斯帕德。可怜的小东西像这样死了倒也好。转眼工夫就过去了,没受什么痛苦。他活着能像这样快乐一个小时么?”
“你倒是个哲学家,你,”侯爵微笑说。“别人都怎么叫你?”
“叫我德伐日。”“你是做什么的?”“卖酒的,侯爵大人。”
“这钱你捡起来,卖酒的哲学家,”侯爵扔给他另外一个金币。“随便去花。马怎么样,没问题吧?”
侯爵大人对人群不愿意多看一眼。他把身子往后一靠,正要以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平常的东西,已经赔了钱,而且赔得起钱的大老爷的神态离开时,一个金币却飞进车里,当啷一声落在了车板上,他的轻松感突然被打破了。
“停车!”侯爵大人说,“带住马!是谁扔的?”他望了望卖酒的德伐日刚才站着的地方。可是那悲惨的父亲正爬在那儿的路面上,他身边站着一个织毛衣的黑壮女人。
“你们这些狗东西,”侯爵说,可是口气十分平静,除了鼻翼上的两点之外,面不改色,“我很愿意从你们任何一个人身上碾过去,从人世间把你们消灭掉。我如果知道是哪一个混蛋对马车扔东西,如果那强盗离我的马车不远,我就要让我的轮子把他碾成肉泥!”
人群已经习惯了被欺压恐吓,也有过长时间的痛苦经验。他们清楚这样一个人能用合法的和非法的手段给他们带来多么大的痛苦,所以没作声回答。没有一只手动一动,甚至也没有人抬一抬眼睛——男人中一个也没有,只是那织着毛线的妇女依旧抬着头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侯爵的面孔。注意到这一点是有伤侯爵的尊严的,他那瞧不起人的眼睛从她头顶一扫而过,也从别的人头上一扫而过,接着他又向椅背上一靠,发出命令,“走!”
他坐着马车离开了。别的车接踵而至:总管、谋士、赋税承包商、医生、律师、教士、大歌剧演员、喜剧演员,还有整个化装舞会的参加者,构成了一条五光十色的人河。耗子们从洞里爬出来偷偷地观看,一看几个小时。士兵和警察常常会在他们和那纷繁的行列之间巡视,形成一道屏障,他们只能躲在后面逡巡、窥视。那父亲早已带着他的包裹躲得不见踪影了。刚才曾照顾过躺在泉边的包裹的妇女们在泉边坐了下来,望着泉水汩汩流过,也望着化装舞会隆隆滚过。刚才很惹人注意地站在那儿织毛线的妇女还在织着,仿佛是个命运女神一样屹立不动。井泉的水奔流着,滔滔的河水奔流着,白天流成了黄昏,城里众多的生命按照规律向死亡流去,时势与潮流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下脚步。耗子们又在它们黑暗的洞里拥挤在一起睡了,化装舞会在明亮的灯光下用着晚餐,一切都在轨道上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