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十二个人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的当口,德伐日太太召集复仇女神以及革命陪审团的陪审员雅克三号开了一个秘会。德伐日太太与两位命运的差役开会的地点不在酒店,而在曾经的补路工、现在的锯木工的小屋里。锯木工没有参加会议,他如外层空间的卫星般呆在远处,打算只在必要时或得到邀请时再表达看法。
“可是我们的德伐日,”雅克三号说,“绝对是个优秀的共和分子,对吧?”
“在法国无人出其右,”口若悬河的复仇女神尖声尖气地肯定。
“不要吵,小复仇,”德伐日太太稍稍皱了皱眉,伸出个指头竖在她助手的唇边,“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的丈夫是个杰出的共和分子,也是个有胆魄的人,值得共和国的尊重。他也赢取了共和国的信任。而他有他的弱点,他对医生心太好。”
“非常遗憾,”雅克三号低沉地说,不明所以地摇着脑袋,几根无情的手指又在嘴边快速地抓挠。“那就不是个好公民了,非常遗憾。”
“你们要知道,”老板娘说,“我对医生没兴趣。他死不死我不过问,那对我没什么两样。但是埃佛瑞蒙德一家可得斩草除根,老婆和孩子绝对要跟丈夫和爸爸去。”
“她有一最美丽的脑袋跟着去呢,”雅克三号悄悄地说。“我在这儿看见过许多蓝眼睛金头发的脑袋,参孙提起那脑袋的样子实在迷人。”他虽是个吃人恶魔,说话却似个美食家。
德伐日太太垂下眼睑想了片刻。“还有那孩子同样金头发蓝眼睛,”雅克三号做享受思考状。“在那儿非常不易看见孩子,不过蛮迷人的。”“反正,”德伐日太太停顿了一会儿,说道,“这事我不可依靠我丈夫。我从昨天晚上起就觉得不但不可以将我计划的细节告诉他,而且动手要快,不然也许他会走漏消息,让他们跑掉。”“万万不能让他们逃走,”雅克三号小声说。“一个也不能。就眼下人数还不到一半呢。应该每天弄死他一百二十个的。”
“反正,”德伐日太太继续说,“我要把这一家赶尽杀绝的道理我的老公无法理解。他对医生如此关怀的道理我也无法理解。因此我得躬身亲行。来呀,小公民。”锯木工碰了碰红便帽,走了过来。他对她毕恭毕敬,服服帖帖。
“你今天能作证,证明那些手势么,小公民?”德伐日太太厉声说。
“能,能,为什么不能!”锯木工叫道,“每天,无论天晴下雨,从两点到四点,始终在那儿打手势,有时带着那小的,有时没带。我知道的就是知道。我是亲眼所见。”
他说话时做了不少手势,仿佛时不时模仿着几个他根本从未见过的复杂手势。
“绝对是搞阴谋,”雅克三号说,“绝对的。”“陪审团没有问题吧?”德伐日太太露出个阴沉的微笑看着他说。“用不着怀疑爱国的陪审团吧,亲爱的女公民,我能为我陪审团的伙计们打包票。”“让我来想想,”德伐日太太又陷入了沉思,“再想一想吧!为了我那老公,我可以放过医生吗?放不放过对我没什么两样。我可以放过他么?”
“他总得算一个脑袋吧,”雅克三号小声说。“我们现有的脑袋仍旧不够,放过了太可惜啦,我认为。”
“我见到那女人那会儿,医生也与她一样在打手势呢!”德伐日太太争辩道,“我不能避之不谈,我不能把这案子都交给这个小公民去办,假如我做起证人来也差不到那儿去。”
复仇女神和雅克三号互相争先恐后地肯定她是最应该尊重的,也是最出色的证人。小公民不甘下风,便说她是独一无二的证人。
“不,我不可以放过他,”德伐日太太说,“他得竭尽全力去闯了!你三点钟没时间,要去看今天杀的这一批——对吧?”
这话问的是锯木工。锯木工马上说他也要去,而且紧接着补充说,他是最活跃的共和分子。说真的若是有什么使他没了享受边抽午后烟边欣赏国家级剃头师傅精采表演的机会,他就会变为最落后的共和分子了。他的表白有点夸张,甚至叫人觉得他始终都在为自己那渺小的安全焦虑。而他可能真在受着怀疑,因为德伐日太太一双黑眼睛正不屑地望着他。
“我也要到那儿去。”老板娘说。“那儿的事了结之后,你们就到圣安托万去,就约在八点吧,我们要到我那个区去拆穿这几个人。”
锯木工说他要可以陪伴女公民,他会引以为荣,无比骄傲的。女公民却白了他一眼,使他极其尴尬,如小狗般躲着她的目光,钻到木柴堆里拉起锯来,凭此掩饰自己的难堪。
德伐日太太让陪审员和复仇女神往门边靠了靠,向他俩更深刻的表明了她的观点:
“那女的现在一定在家等着他死去的日子。她会哀悼,会痛苦,绝对会对共和国的审判怀恨在心,对共和国的敌人充满同情。我要去她那儿。”
“多么令人钦佩,多么值得崇拜!”雅克三号兴高采烈,叫道。“啊,我的心肝宝贝!”复仇女神叫着,拥抱了她。
“你拿着我的编织活儿,”德伐日太太把毛线递给助手,“放在我平时的座位上,占好座位。立刻去,因为很有可能今天的人会比平常多。”
“我衷心接受上级的命令,”复仇女神迅速作答,而且亲了亲她的面颊。“你不可以迟到的?”
“行刑开始之前我定到。”“囚车到达之前。绝对要到,我的宝贝,”复仇女神对着她的背影说。“赶在囚车到达之前!”德伐日太太慢慢地挥了挥手,表示她听见了,绝对准时到达,接着就穿过泥泞、绕过了监狱大墙。复仇女神和陪审员目送她远去,对她那美丽的身影和高尚的道德秉赋表现出了崇高的赞赏。
那时的大部分妇女都被时代之手捏弄得几乎变了形,却没有一个能比如今走在大街上的这个无情的女人更可怕。她具备坚强勇敢的性格,精明敏捷的头脑,以及巨大的决心。她的那种美,美不但赋予了她稳定坚实、苦大仇深的特色,而且使人不得不由衷地赞美这一特色。不管怎样,那“混乱的时代”是绝对会使她出人头地的。但因为她从儿童时代起就深感冤屈,掺杂了根深蒂固的阶级仇恨,机会便把她转变成了一只母老虎。她是毫无怜惜之情的。就算有过也早已泯灭了。
一个无辜的男人要为父辈的罪行而死,这在她一点不算什么。她看见的不是他,而是他的父辈。那个男人的妻子将全变成寡妇,女儿将会变成孤儿,这在她也不算什么。那种惩罚仍旧不够,因为她们都是她的夙敌,是她的战利品,原来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要使她谅解是不可能的,她毫无怜惜之心,甚至对自己也一样。若是她倒下在自己参加过的战斗中,她同样不会怜惜自己。假如她被送上断头台,她也绝对会咬牙切齿恨不得让送她上断头台的人与她易地而处,却没有半点怨艾伤感的柔情。
德伐日太太粗布袍子底下的就是如此一颗心。那布袍她随意穿着,却非常合身,但有点怪诞。那一头黑发在粗糙的红便帽之下显得极其丰密。她胸前藏了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腰间别了一把磨得很锋利的匕首。她便以如此装束、这样一个角色的自信地于大街上走着:表现了惯于光着腿赤着脚在褐色的沙滩上行走的妇女的矫健和轻松。
此时那辆旅行马车正等着旅客到齐。昨天晚上罗瑞先生为普洛丝小姐能不能坐这辆车煞费踌躇。马车一般不可超重,最关键是要尽量减少检查马车以及乘客的时间,因为他们可不可以逃掉在极大程度上决定于零星省下的分分秒秒。经过苦苦思索,他最后决定让普洛丝小姐和杰瑞去坐那时非常有名的最轻便型马车,在三点钟启程,因为他们能自由出入巴黎。他们无拖无累,能够很快便赶上驿车,超过它,事先给驿车雇好马匹,使它在夜间宝贵的时间里迅速前进——夜里是最不能耽误的。
普洛丝小姐知道了照计划她在那关键时刻能够起到的真正作用,便同意了。她跟杰瑞看到马车出发,看知道了所罗门送来的是什么人,又心不在焉地忙了十来分钟,此刻正做着追赶驿车的充分准备。这时德伐日太太正走在街上,和这间寓所越来越近了——这里的房客都已撤离,仅剩他俩还在商量:
“眼下,克朗彻先生,”普洛丝小姐说,她兴奋的话也说不出,站也站不住,动也动不了,连活都不知道如何活下去了。“你认为我们若是没有从这个院子出发,会如何?今天已经自此走了一辆车,再走一辆车不太正常了吧。”
“我觉得你说得没错,小姐,”克朗彻先生回答。“而且我一直都是拥护你的,无论你对不对。”
“我为那几个心肝宝贝又是害怕、又抱着希望,几乎要急疯了,”普洛丝小姐痛哭失声,“我反正想不出主意来了。你呢,我亲爱的可怜的克朗彻先生?”
“要说对以后的生活出点主意,我可能还能行,小姐,”克朗彻回答,“要说在现在开动我这上帝保佑的老脑筋,我怕是无能为力。在眼前的紧急关头我想发两道誓言,你可以替我记住么,小姐?”
“啊,天呐!”普洛丝小姐仍旧嚎啕痛哭说,“我立刻记住,可你必须要像个出色的男子汉一样不要将它挂在心上。”
“第一,”克朗彻先生全身发抖,说话时面无血色,神情肃穆,“只要那几个可怜的人可以安全脱险,我以后绝不再干那种事了,绝对不干了!”
“我敢保证,克朗彻先生,”普洛丝小姐回答,“你自此决不会再干了,无论是什么。我求你别认为需要刻意说明那是什么。”
“我懂,小姐,”杰瑞回答,“我是不可以告诉你的。第二,如果那几个可怜的人可以平安脱险,我就绝不干涉克朗彻太太跪地祈祷。绝不干涉!”
“无论什么家务事,”普洛丝小姐擦着眼泪尽量平静着说,“我都毫不怀疑,还是完全由克朗彻太太经管为好。天呐,我可怜的宝贝们!”
“我甚至还要说,小姐,”克朗彻先生继续讲下去,样子十分令人吃惊,好像是在布道演说,“请你听好我的话,亲自告诉我太太,关于做祷告的事我已经转变了看法。我倒诚挚地希望克朗彻太太此刻在跪着为我们祷告呢!”
“好了,好了,好了,我期盼她在祷告,亲爱的,”普洛丝小姐非常焦急地叫道,“并且盼着她的祷告应验!”
“千万别应验,”克朗彻先生接下来,说得更庄严、更缓慢、更有捅到底的意思。“可别让我说过的话、干过的事如今报应在我替这些可怜的人许的愿上!别应验,我们都该跪下来(方便的话)祈祷他们逃出那可怕的危险。别应验,小姐:我是说,别全都应验!”这是克朗彻先生在不断努力想得到更好的结论之后所得到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