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你好吗?”对老绅士表示了欢迎。在他一一介绍了这些客人后,所有的草帽都举了起来,法兰绒上衣一一向前鞠躬。他补充说道,这些伦敦来的绅士都非常期待今天的比赛,而且他深信他们一定会大饱眼福。“我想你们最好进大帐篷去,先生。”一个非常胖的绅士说,他的身体和双腿看上去就像半截硕大无比的法兰绒卷,竖在两个胀大的枕头套上。“里面会让人感到舒服的,先生。”另一位绅士敦促说,他看上去非常像前面所提到的那卷法兰绒的另外半截。
“你们真好。”匹克威克先生说。“从这边走,”第一个绅士说,“他们在这里记分——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地方了。”这位板球员说,一边喘着粗气赶到前面,领大伙儿进了帐篷。
“多棒的比赛——多好的运动——太棒了!”这些便是匹克威克先生进帐篷时所说的话。而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就是在罗彻斯特的马车上结识的那位绿衣朋友,他正在说着许多好笑的话,使全玛格尔顿队的一群精英分子获得欢乐与启示。他的穿着有些改变,还穿上了靴子。但仍然能看出就是他。
那个陌生人很快认出了他的朋友们,他冲过来抓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以他习惯性的莽憧把他拉到一个座位上,嘴不停地说着话,好像赛事的所有安排是在他的特别保护和指导下做出的。
“这边——这边——太好了——有的是啤酒——几大桶。牛腿子肉——小公牛。芥末——几大车。天气真好——坐下来吧——别客气——见到你真高兴——太快乐了。”
匹克威克先生按照他的意思坐了下来,温克尔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也遵从了他们的神秘朋友的指示。华德尔先生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非常惊讶。
“这是华德尔先生——我的一位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的朋友!我亲爱的先生,见到你真高兴?——我的朋友的朋友——握个手吧,先生。”陌生人像对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似的热情劲儿握住了华德尔先生的手,接着往后退了几步,仿佛要好好打量打量他似的,然后再一次和他握手,热乎劲儿甚至胜过第一次。
“好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呢?”匹克威克先生说。“来了,”陌生人回答说,“歇在王冠饭店——玛格尔顿的王冠——遇到一伙人——法兰绒上衣——白裤子——鲲鱼三明治——香辣腰子——一帮出色的家伙——十分优秀。”
匹克威克先生对陌生人的那套速记法已相当熟悉了,完全可以从这一急速而不连贯的讲话中知道答案,陌生人不知是怎么和全玛格尔顿队的人相识了,而且还以他独有的方法使相识变成了很好的交情,于是他也就轻松地受到了邀请。在知道灾情之后,匹克威克先生戴上了眼镜,准备观看快要开始的比赛。
全玛格尔顿队首先开始发起进攻。当这个最杰出的球队里最优秀的两位队员:达姆金斯先生和普多尔先生,拿着球棒走向各自的三柱门时,现场的气奋顿时高涨了起来。路菲先生,丁格莱谷的顶尖的荣誉之星,被选出来对抗可畏的达姆金斯先生,斯特拉格尔先生则被选出来对抗从未打过败仗的普多尔先生。几个选手都已经准备好了,在球场的不同区域“警戒”起来,他们弯着腰,把双手放在双腿的膝盖上,摆出了开始的架式。所有优秀的球员都是这么准备的——的确,大家都知道,用其他任何姿势都不可能警戒好。
裁判员们站到了三柱门后面。记分员们也做好了准备开始姿势。接着球场是一片沉静。路菲先生在以字为主的普多尔的三柱门后面后退了几步,把球举在右眼前瞄了几秒钟。达姆金斯先生十分有把握等待球的来袭,双眼死死地盯着路菲的所有举动。
“来了!”投球手突然大叫道。球从他手中飞快直直地飞向三柱门中间那根柱子。警觉的达姆金斯在防守着。球撞在球棒上,远远地弹了出去,从刚好蹲下来躲避外场守场员们的头顶飞掠过去。
“跑呀——跑呀——再跑呀——太棒了,把球甩过来——甩——站住——再来一个——不——对——不——甩掉,甩掉!”——这些都是开始比赛以后观众们的喊叫声。这次交锋的结果是全玛格尔顿队得了两分。普多尔在为自己和金玛格尔顿争荣誉方面也一点也不落后。他挡住危险的球,放过不好的,逮住好的,把球打得到处转。外场守场员们被搞得又热又累。投球手们一个轮一个,投得手臂都发酸了。而达姆金斯和普多尔仍然保持着优势。有一个年长的绅士企图阻止球的前进,可它不是从他的两腿间穿了过去,就是从他的指缝间一滑而过。有一个瘦绅士试图想接住球,可它却砸在他的鼻子上,并且以更大的力量欢快地弹了出去,致使瘦绅士眼里包满泪水,身体痛苦得直扭动。如果球是朝三柱门直直奔来,达姆金斯总是比球先一步到达。这就是说,等到达姆金斯失利,普多尔出局的时候,全玛格尔顿队已经拿到五十四分,而丁格莱谷队的分数却不堪一提。
失利局面已经再所难免了。反击心切的路菲和满怀热情的斯特拉格尔使出全身解数,还是没法挽回丁格莱谷队的损失——一切只是徒劳罢了。在这场激动人心的比赛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丁格莱谷队就认输了,承认全玛格尔顿队胜他们一筹。
而那个时候,那个陌生人一直在不停地吃着、喝着和说着。每逢一个好球出现时,他都以屈尊降贵的抬举的姿态表示自己对那个队员的满意与赞许,从而使有关的人们大为感激。而每逢个坏球时,或是没有挡住,他就会把他个人的不满全责怪到在那个注定遭殃的人身上,大骂“啊,啊,笨蛋!”——“瞧,油手!”——“蠢货!”——“骗子!”等等,这些的叫骂似乎使周围的人感觉到他对板球这一高贵游戏的所有技艺与奥秘都十分精通,是这方面无可厚非的最优秀的评论家。
“非常好的游戏——打得真好——有几个真妙。”赛事结束双方队员进入帐篷的时候,陌生人说。
“你也玩过板球吗,先生?”觉得他的十分有趣的华德尔先生问道。
“玩过!肯定的——几千次——不是这个地方——西印度群岛——激动人心的玩艺儿——热火的活动——热火极了。”
“在那样的天气下玩倒是挺温和哟。”匹克威克先生说。
“温和——炎热——火烧一样——冒火。一次——一个三柱门——和朋友陆军上校——托马斯·布拉佐爵士——比得分多少。拈阄得胜——我先攻——上午七点——六个土人警戒——开始,没停过——紧张得要命——土人们全晕倒了——又叫来六个——结果一样——布拉佐投球——由两个土人扶着——胜不了我——也晕倒了——不服——忠实的仆从上场——昆柯·桑巴——最后一个——太阳火热的,球棒起了泡,球都发了焦——比分来到了五百七十分——相当累了——昆柯鼓起最后一点力气——我败下阵——洗了个澡,然后才去吃中饭。”
“那位名字叫什么的人最后怎样了,先生。”一位老绅士问道。
“布拉佐吗?”“不是——另外一位。”“昆柯·桑巴吗?”“是的,先生。”
“可怜的昆柯——没有再缓过气来——他拼命地玩,是由于我的原因——结果命都没有了,要怪他自己——他死了,先生。”这个时候,陌生人把脸埋进一个棕色大杯子,不知道是为了遮掩他的情感,还是在喝杯中的东西,我们无法知道。我们只知道他突然停了下来,又深又长地吸了一口气,满怀渴望地望着走过来和匹克威克先生说话的两位丁格莱谷队的主力队员。“我们准备去蓝狮俱乐部随便吃一点,先生。我们希望你和你的朋友一起去。”“当然,”华德尔先生说,“我们的朋友还包括这一位——”说着把转过来看着陌生人。
“金格尔先生。”那个八面玲珑的人说,稍后便了解了别的意思。“金格尔——阿尔弗雷德·金格尔老爷,来自乌有乡无名府。”
“我感到非常荣幸,真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也是,”阿尔弗雷德·金格尔说,他用一只手挽起匹克威克先生的手臂,用另一只手挽起华德尔先生的手臂,一边以推心置腹的口吻对前一位绅士耳语:
“菜十分丰盛——冷的,棒极了——今早上看了一下——有鸡鸭和馅饼之类——这些家伙好相处——也很大方——大方得很。”
由于没有什么别的要提前准备,大家也就三三两两地向镇上走去。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大家已经在玛格尔顿的蓝狮饭店的大厅里坐好了——达姆金斯先生担任主席,路菲先生担任副主席。
谈话声、刀叉的碰撞声以及碟子的磕碰声一起发出了声音,十分热闹。三个笨重的侍者跑来跑去忙个不停,桌上的食物一会儿就吃完了——在消灭每一道菜的过程中,诙谐的金格尔先生一个人可以抵上六个平常人。在每一个人都肚子鼓鼓之后,桌布被收走了,瓶子、杯子和餐后甜点摆了上来。侍者退下去“清理”了,也就是说,他们偷偷消受能弄到手的各种剩余的食物和饮料去了。
在接下来的那欢乐嘈杂声中,有一位个子矮小的人表现出一副“别跟我说话”或“我跟你没完”的赌气表情,一直一言不发。在谈话声减弱些的时候,他有时会朝四周打量一下,仿佛他要说出很难听的话。他还不时发出一声高贵得无法形容的短促的咳嗽。这个时候终于来到了,在一个相对较安静的时刻,小个子男人用洪亮而又庄严的声音叫唤道:
“路菲先生!”每个人都愣在那里,在一片沉寂之中,那个被唤的人回答说:“先生!”
“我想对你说几句话,先生,麻烦你请各位绅士把杯子倒满酒。”
金格尔先生以保护者的口吻说了两声“好呀,好呀!”。其余的人也都那样做了。杯子斟满了,副主席摆出一副聚精会神的充满智慧的神气,说:
“斯泰普先生。”“先生,”小个子站起来说,“我不得不对你说几句话,而不是对我们的可敬的主席,因为他与我要说的话有一点儿——应该说是大有关系——我所要说的,或是我所要——要——”
“发表的,”金格尔先生提示说。“是的,发表的,”小个子说,“我谢谢这位可敬的朋友的提示,假如他允许我这样称他的话(四声‘好呀’表示喝彩,其中一声便来自金格尔先生)。先生,我是一个谷人——一个丁格莱谷人(欢呼声)。我享受不了作为玛格尔顿居民一分子的那份荣耀。而对我来说,先生,我坦白地承认,我也不贪图那份荣誉。我要让你知道那是什么原因,先生——(好哇)。我要把玛格尔顿理所当然享有的所有荣誉和名声赋予她——它们不仅是数不胜数,而且已经是众所周知,所以,我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但是,先生,在我们记住玛格尔顿境养出的一个达姆金斯和一个普多尔时,我们也要明白丁格莱谷也同样可以为有一个路菲和一个斯特拉格尔而自豪。(喧闹的欢呼声)请相信我没有贬低前面所说的两位绅士的意思。先生,我羡慕他们在这时所享有的丰富情感。(欢呼声)听我说话各位,也许都知道有一个人的回答,那是一个‘住在’木桶里的人对亚历山大皇帝说的:‘假如我不是狄奥根尼,’他说,‘我就要做亚历山大。’这样不难想象这些绅士们会说:‘假如我不是达姆金斯,我愿做路菲。假如我不是普多尔,我愿做斯特拉格尔。’(热情高涨)可是,玛格尔顿的先生们,难道贵同乡只有在板球方面出色?难道你们不知道达姆金斯以果敢著称吗?难道你们不知道把普多尔和财富联系在一起吗?(大喝彩)难道在为你们的权利、你们的自由和你们的特权而斗争的时候,你们就没有遇到过,哪怕是一瞬间?在这样不好的环境下,难道不是达姆金斯这个名字激起了你心中的热火。难道不是这个人的一句话使它一直持续燃烧着吗?(大欢呼)先生们,我请求你们用热烈的欢呼为‘达姆金斯一普多尔’这个复合名字配上灿烂的光环。”
说到这儿小个子停了下来。大伙于是开始闹了起来,一直持续到晚餐的结果。大家不停的喝着酒。路菲先生和斯特拉格尔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和金格尔先生,都先后成为溢美之词的颂扬对象,并且分别在适当的时候都表示的感谢。
既然我们对自己从事的事业是这样的热爱,假如我们能把这些演讲辞的模糊大意呈献于我们的热心读者之前,我们一定会感到一种无法用言相传的自豪,也会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应该是被广为流传的——我们的这种权力早就被剥夺了。斯诺格拉斯先生像往常一样做了大量的笔记,假若不是由于那些酒的冲劲过于猛烈,使这位绅士的手不停颤抖,从而使他的字迹几乎无法辨认,使他的行文不易读懂的话,他那些笔记应该可以为我们提供极其有用、极有价值的信息的。经过我们不懈努力,我们找出了某些字句符合发言者的姓名。我们还从中发现了有歌词的印迹(据猜测是金格尔先生唱的),歌中间隔一段就重复一下“投球”、“闪光”、“红宝石”、“明亮”、“葡萄酒”这些字眼。我们好像还可以在记录的末尾看出“红烧排骨”的模糊的字样,而后面接着是“冷了”和“不用了”。但事实上它们所产生的任何信息想必只是纯粹的猜测,我们并不想陶醉在其中。
因此我们转移了话题讲图普曼先生了。还要多说一下的就是:在那天晚上快到十二点时,人们听到丁格莱谷和玛格尔顿的名流们在用美丽而伤感的国歌曲调大声高歌,感情丰富而且顿挫有致:
我们不到早上不回家,我们不到早上不回家,我们不到早上不回家,直到太阳高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