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匹克威克外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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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很好!——一个疯子的!‘疯子’这个词在许多年前是十分令我心慌啊!要是在以前肯定会引起我时常感到的那种恐惧。让我热血沸腾,直到我的皮肤上冒出许多许多的冷汗,我的双脚开始不停颤抖!可是我现在却喜欢它了。真好的一个名字。请问有哪一个君王的蹙眉怒视能比疯子瞪眼那么让人害怕——哪一个君王的绞索和斧头比疯子紧抓的拳头更坚实有力!哈!哈!变成疯子太好啊!——被人们窥视,像铁笼子里的勇猛的狮子——每个夜深人静时都在咬牙切齿地嚎叫,伴随着沉重铁链的欢快的丁当声。疯人院万岁!噢,那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地方!”

“我至今还记得我担心变疯的那些岁月。那时候我常常从睡眠中惊醒,跪在地上祈求上帝让不要让我受到那种磨难。那时候我逃离欢天喜地的场面,独自躲进一个偏僻的地方,靠注意正在烧干我的脑汁的高热的进展,来度过使人心烦的时光。我知道疯狂混在我的血液里,而且已经渗透到骨髓。我知道上一代没有这种病症,而我是第一个供它在其中死灰复燃的人。我知道它快要发作了。当我缩在一个挤满人的房间的隐秘处时,看到人们在悄悄讨论,指指点点,看着我时,我就知道他们在说一个将要发疯的人。于是我再一次溜走了,躲进了孤独的郁闷之中。”

“这样过了很多年。那是多么漫长难耐的岁月啊。这里的夜晚有时好长好长。但与我那时候经历的那些不眠之夜和可怕的噩梦相比,简直不用提。每当回想起它们,我现在还会发抖哩。那些黑大的影子,带着阴险的嘲笑的脸孔,缩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一到夜里就来找我,引诱我发疯。他们用非常低沉的声调告诉我,我父亲的父亲死去的那座老屋的地板上沾有他自己的血,那是他在他疯狂时自己造成的。我把手指塞进耳朵,可他们在我的脑袋里尖叫,整个房间全是他们的声音,说是在他的上一代疯狂没有发作,但是他的爷爷却双手被锁在地上好几年,为的不让他把自己撕成碎片。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太了解真相了。我几年前就知道了实情,尽管他们想尽办法瞒着我。哈!哈!我比他们聪明多了,虽然他们认为我是疯子。”

“最后,疯狂在我身上出现,我奇怪我以前居然会害怕它。现在我可以走进这个世界,能够和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人一起欢天喜地。我知道我疯了,但是他们却一点都没有察觉。以前在我还没有疯,只是担心自己会发疯时,他们对我指指点点并挤眉弄眼,而现在我真的疯了,他们却一点不知道。一想到我骗过了他们所有人,我就快乐得无法形容。独自一人的时候,想到我是这么成功地保住了我的秘密,想到我那些好心的朋友知道真相后的反应,我总是会高兴得大笑起来。每一次与某个乐呵呵的家伙单独吃饭,我都会想到许多——假如他知道我是一个疯子,正在磨一把亮闪闪的刀子,完全有能力把它插进他的心脏,那么,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他为活命会逃得多么的快啊——这番遐想会让我感到莫大的满足。噢,这是多么愉快的生活啊!”

“财富落到了我头上,滚滚向我涌来,我纵情在欢乐之中,而这些欢乐又因我守住了秘密而增加了一千倍。我继承了一笔遗产。法律——公正严明法律——受骗上当了,把一笔有许多问题的巨额财产交给了一个疯子。正常人们的聪明都到哪儿去了?热衷于找漏洞的律师们的机敏都到哪儿去了?疯子的聪明才智胜过了他们所有的人。”

“我有了钱。拍我马屁的人那是数不尽呀!我花钱如流水。奉承我的人何等的多呀!那三个不可一世的兄弟在我面前是多么谦卑!那个白胡子的父亲也是如此!那老头有一个女儿,简而言之的说就是那三兄弟有一个妹妹。他们一家五口都很穷。可我富有,当我和那个姑娘结婚的时候,我看到了她那几个贫困的家人脸上露出洋洋自得的微笑,因为他们想到他们的周详计谋和捞到的飞来之财了。应该是我微笑才对。微笑!我要公开地大笑并撕扯我的头发,要在地上快活地尖叫着翻滚。他们压根儿就没想到把她嫁给了一个疯子。”

“且慢。如果他们知道实情,他们会救她回去吗?一个姊妹的幸福是靠她丈夫的黄金烘托出来的。我吹入空中的最轻的羽毛,也靠点缀我的身体的华丽的链子来陪衬。”

“虽然我很狡诈,可在一件事情上我还是上了当。假如我神志清楚的话——虽然我们疯子够聪明的,但有时也犯了傻——我就会知道,那个女孩宁愿毫无知觉地被装进一口寒气逼人而沉重的棺材,也不愿作为惹人艳羡的新娘和我结婚。我早就应该知道,她爱那个黑眼睛的小伙子,我曾听见她在不踏实的睡眠中提起过他的名字。我早就该知道,她嫁给我是迫不得已,为的是解决那个白发老头和那三个不可一世的兄弟的贫穷。”

“我现在已忘记身材和长相了,但我知道那个女孩是很美丽的。我知道那时候她很美丽。因为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当我从睡梦中惊醒时,四周一片静谧,我看见一个娇小瘦弱的人影呆呆地站在这间小牢房的一个角落里,长长的黑发从她的背上散落下来,在非人间的风中摇摆不定。而她的眼睛则凝视着我,目不转睛。嘘!写到这里时我的血液冰冷——那个身影是她的。那张脸没有血色,那双明象眸玻璃一般亮闪闪的。我对它们毫不陌生。那个身影一动不动。它绝不皱眉头或张嘴,与那些有时在这里进进出出的其他人影大不一样。但是它更令我恐惧,甚至超过了多年以前引诱我的那些幽灵——它是刚出坟墓的。它太像死神了。”

“那时候几乎有一年时间,我看见那张脸越来越没有血色。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我看见泪水从那悲伤的脸庞上悄悄流下,却一直不知道原因何在。后来我总算找出了原因。他们没法长时间瞒过我。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从不觉得她喜欢过我。她不屑我的钱财,并且憎恶她所过的奢侈生活。——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她爱别人。这是我从没有想到的。怪异的感觉向我涌来,各种念头受某种秘密力量的驱使,在我的脑海时时地旋转和翻腾。我不恨她,虽然我恨那个她依旧在为他流泪的小伙子。我同情——是的,我同情她被她那些无情的家人弄到了如此悲惨的境地。我知道她快死了,但是一想到在死去之前她也许会生下一个倒霉的生命,而他必定要把疯狂传给下一代,我就下了狠心。我决定杀死她。”

“有几个星期我想用毒药毒死她,随后想到淹死她,再后来又想到了放火烧死她。宽敞的院子火光冲天,疯子的妻子被大火烧死,那可真好看呀。想想看,那对他们所盼望的巨大奖赏会是一个多好的讥讽。想想看,若一个神志正常的人为自己从未干过的事在绞架上随风飘荡,而这所有全是由一个疯子的狡诈造成的!我时常想到这一点,可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噢!日复一日地磨剃刀,抚摸它锐利的刀口,想着一下子能割出多大的裂口,那是多么的高兴啊!”

“最后,那些以前时常伴随我的幽灵,凑在我耳朵边偷偷告诉我机会来了,他们把那把打开的剃刀塞进我手里。我牢牢地握住它,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趴在我睡着的妻子身边。她的脸埋在双手下面。她之前始终在哭泣。因为她的脸颊依然泪痕未干。她的脸平静而祥和。甚至在我看着它的时候,那张惨白的脸还露出安详的微笑。我把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她惊了一下——那只是一个异常短暂的梦。我再次俯身向前。她尖叫一声,醒了过来。”

“我的手只需动一下,她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但是我慌乱起来,缩了回去。她看着我。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它们使我退缩和慌乱。我在她的目光下退缩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同时依然死死地盯着我。我哆嗦起来。那把剃刀还在我手里,但是我动不了。她要出去了。走到门边时,她转过身来,不再看我。我冲上去,抓住了她的胳膊。她连声尖叫起来,倒在了地上。”

“现在我用不着打斗便可以杀了她。但是所有的人都听到响动了。有人上了楼。我把剃刀放回原处,打开了门,大声地叫人来搭把手。”

“他们来了,把她抬起来,放到了床上。她呆呆地躺了好几个小时。等到生命、眼神和言语恢复过来,她的理性已经失去,胡言乱语,彻底疯狂了。”

“医生们被请来了——。他们在她床边转了好几个星期。他们还在另一间房里做了一次大会诊,用低低地而庄重地声音商议了半天。医生最聪敏、最有声望的那一位,把我叫到旁边,叫我有最坏结果的思想准备。他告诉我——我,这个疯子——说我妻子疯了。他靠着我站在一个打开的窗户边,双眼盯着我的脸,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只要一使劲,就可以把他丢到下面的街上去。如果这样做了,那将是不常见的有趣的事啊。可是那样做我就暴露了,于是他逃脱了。过了几天,他们告诉我必须把她好好看管起来。我!我走到无人的旷野上,在那里纵声大笑,直到我的声音在空气中四周回荡。”

“她次日就死了。那个白发老头送她去了墓地,那几位不可一世的兄弟对她那毫无知觉的尸体洒了几滴眼泪——而在她活着的时候,他们是那样硬着心肠对待她的痛苦的。所有这一切都为我偷偷的欢笑提供了食粮,乘车回家的时候,我用白手绢捂着脸偷笑得双眼充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