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匹克威克外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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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当匹克威克先生一手挽着那个土匪、另一手挽着那个游吟诗人庄重地走到邸宅门口时,围拢在那里看来宾们的奇装异服的男女老少,都发出兴奋异常的尖叫。图普曼先生为了有模有样地进入园子,竭尽全力把那顶宝塔糖高帽子戴到头上,这一做法更招致强烈的欢呼,简直是前所未有。

准备工作极其令人满意,全然使富于先见之明的波特关于东方乐土的豪华的预测成了现实,园子很小,到处是人!从没见过如此的美妙、时尚和文学的光芒。有一个年轻的女士,是在《伊坦斯维尔新闻报》“做”诗的,她穿着回教国的王后或公主的服装,靠在一位年轻绅士的臂膀上,后者是在报社“做”评论专栏的,他自作主张地穿上了陆军元帅的制服——当然没有靴子。类似的天才人物数不胜数,任何明事理的人见到他们都会感到非常骄傲。除了这些人之外,更有半打伦敦来的狮子——真正的作家,他们像普通人一样来来往往,微笑着,闲聊着——是的,同样在乱七八糟地扯一些这毫无意义的话题,不可否认这样做是出于一片好心,以便周围的普通人能够了解他们。另外还有一个戴着纸板帽的乐队,有四位有点儿来头的穿着他们本国服装的歌手,还有半打雇来的穿着他们本国服装的侍者。最后,尤其惹人注意的是扮成密涅瓦的莱奥·亨特尔夫人,她正在欢迎宾客,由于想到她能把这么多优秀人物聚焦到一起,她的脸上洋溢着骄傲与洋洋自得的神情。

“这是匹克威克先生,夫人,”一个仆人说。此时,匹克威克手里拿着帽子和图普曼、斯诺格拉斯一起向荣臭亨特尔夫人走去。

“什么!在哪里!”莱奥·亨特尔夫人假装非常高兴地蹦起来。

“这里。”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真是幸运地见到匹克威克先生本人了!”莱奥·亨特尔夫人叫道。

“正是在下,夫人。”匹克威克先生答道,深施一礼。“请让向您介绍我的朋友们——图普曼先生——温克尔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

图普曼先生显然想显得坦然而又姿态优美一些,因此他的身体极端地扭曲着,令人大饱眼福——他的穿着奇装异服的朋友们所摆出的天才姿势也是史无前例的。“匹克威克先生,”莱奥·亨特尔夫人说,“我务必要您同意我这一整天都跟我在一起。我要让这里的每一位都认识您。”“太感谢您了,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首先,这是我的小女儿们。我简直把她们给忘了。”

密涅瓦说,随手指了指两个已完全长大成人的女郎,她们一个大概已有二十岁,另一个要大一两岁,两个都是一副少女打扮——至于究竟是为了使她们、还是为了让她们的妈妈显得更年轻一些,匹克威克先生没有确切地告诉我们。

“她们很美丽。”匹克威克先生说。“她们和她们的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先生。”波特先生严肃地说。“噢,你这顽皮鬼。”莱奥·亨特尔夫人叫道,开玩笑似的用扇子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密涅瓦带着一把扇子!)“真是的嘛,我亲爱的亨特尔夫人,”波特先生说,“您一定还记得,在去年皇家学院的展览会上,每一个看到您的画像的人都问,那画的究竟是您还是您最小的女儿。因为你们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好了,就算是真的,也没必要在客人面前说呢?”莱奥·亨特尔夫人说着。

“伯爵,伯爵。”莱奥·亨特尔夫人以尖锐的声音叫唤一个穿外国制服的长着络腮胡须的人,这人正从他们旁边走过。

“啊,你叫我?”伯爵说,转过身来。

“我想让你们两个相互认识一下,”莱奥·亨特尔夫人说,“匹克威克先生,这是斯莫尔托克伯爵。”她急忙地以耳语对匹克威克先生补充说,“一个有名的外国人——正在为他那本有关英国的大作搜集素材——哼!——这是斯莫尔托克伯爵,这是匹克威克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以这样一位杰出人物应当享受的敬意对伯爵行了礼,伯爵拿出一本纸簿来。

“你说什么,亨特夫人?”伯爵问道,同时礼貌地对高高兴兴的莱奥·亨特尔夫人微笑着,“匹格——威格,还是比格·威格——你是什么来着——大律师——呃?我知道了——是这样。比格·威格。”于是那位伯爵便把匹克威克先生当成了一位大律师并因此而出名的绅士,并打算在记事簿上记录下来,这时莱奥·亨特尔夫人截断了他的话。

“错了,伯爵,”夫人说,“是匹克—威克。”“啊呀,我明白了,”伯爵回答道,“皮克——是教名,维克斯——是姓。很好。皮克·维克斯。你好吗?”“很好,谢谢您,”匹克威克先生以他向来的殷勤态度回答说。“您在英国来很长时间了吗?”“长——很长时间了——两个星期——多一点儿。”“还打算在这儿待多长时间呢?”

“一个星期吧。”

“那您可以做很多事情啰,”匹克威克先生说,“在这期间,可以寻找你必不可少的全部的材料。”

“噢,都弄好了。”伯爵说。“是嘛!”匹克威克先生说。

“就在这儿,”伯爵补充说,颇有意味地拍了拍额头。“大书在家里——有很多注解——音乐、美术、科学、诗歌、政治,包罗万家。”

“说到政治,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它本身可包括不少博大精深难以理解的大学问呀。”

“啊!”伯爵说着重新把记事簿拿了出来,“很好——这句话可以做一章的开头。政治。政治这个词语把作者本人吓了一跳——”于是斯莫尔托克伯爵就把匹克威克先生的话记录了下来,不过伯爵丰富的想象力或他的贫乏的英语知识对它们做了不同的改动和补充。

“伯爵。”莱奥·亨特尔夫人说。“亨特尔夫人。”

“这位是斯诺格拉斯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很要好,而且是一位诗人。”

“等一等。”伯爵叫道,又拿出了记事簿。“题目,诗歌——章节,文友——名字,雪诺格拉斯。很好。认识了雪诺格拉斯先生——大诗人,皮克·维克斯的朋友——亨特夫人介绍,她也做甜情蜜意的诗——什么题目来着?——雾——出汗的雾——很好——再好不过了。”于是伯爵收好了记事簿,鞠躬之后就走开了,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已经对他的素材库做了最重要和最有价值的补充。

“非同一般的人啊,斯莫尔托克伯爵。”莱奥·亨特尔夫人说。

“优秀的哲学家。”波特先生说。“一个冷静、毫不妥协的人。”斯诺格拉斯先生补充说。

旁观者们一致大声赞扬起斯莫尔托克伯爵来,他们摇头晃脑,齐声地大呼:“了不起!”

对斯莫尔托克伯爵的漂亮话,由于那四位有点儿来头的歌手登场而终止了,很可能。为了显得美丽如画,他们在一棵小苹果树前面摆开了架式,开始演唱他们本国的歌曲,这看上去完全很容易做到,因为其关键窍门在于:其中三位应该低沉地哼,第四位嚎叫就是了。这一有趣的表演在全场的叫好声中结束之后,一个孩子登场表演,他和椅子的横档纠缠不休,各种花样层出不穷。然后他把双腿像蝴蝶结一样盘在一起,并架在脖子上,接着又表演表示一个人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做出看上去像放大的蛤蟆的样子——这一绝活儿给全场的观众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与满足。接下来听到波特太太那叽叽喳喳的细小声音,人们讨好说那是在歌唱,而且完全符合所扮演的角色,阿波罗在这之后是莱奥·亨特尔夫人背诵她那篇久负盛名的颂歌《奄奄一息之蛙》,她应听众之请背诵了第二遍,假如不是绝大部分宾客说这样是欺负莱奥·亨特尔夫人的好脾气,那么多半还会来上第三遍。其实大家是觉得有点饿了。于是,大家都一窝蜂似的冲进了打开门的餐室。莱奥·亨特尔夫人一贯的做法是:给一百个人发请帖,招待五十个人吃早餐。

“波特先生在什么地方?”莱奥·亨特尔夫人说,她已把上面所说的狮子召到了她的周围。

“我在这儿,”编辑先生从餐室最远的一头答道。在那里他什么也吃不到,除非女主人专门照顾。

“你不到这边来吗?”“噢,让他自己照顾自己吧,”波特太太说,声音极其谦卑,“你在那儿挺好,是不是——亲爱的?”“当然是——宝贝,”倒霉的波特回答说,苦笑了一下。

莱奥·亨特尔夫人不无得意地四处看。斯莫尔托克伯爵正在忙于记录菜的内容。图普曼先生正在向几位母狮敬龙虾色拉,那种礼貌是先前的任何土匪都没有表现过的。斯诺格拉斯先生在排挤掉那位年轻绅士之后,正和主管诗歌的小姐热烈地争辩。匹克威克先生则在广泛地介绍自己。看上去一切都没有缺憾,然而,莱奥·亨特尔先生突然叫了起来:

“我亲爱的。查尔斯·菲兹-马歇尔先生到。”“天啦,”莱奥·亨特尔夫人说,“我多么想早点见到他啊。请让一让,让菲兹一马歇尔先生过来。亲爱的,叫他直接来我这儿,来得这么晚,我要骂他一顿才是。”

“来了,我亲爱的夫人,”一个声音叫道,“我前来的速度可是快得不能再快了——这么多人——屋里都没立足了地方——寸步难行啊——非常难。”

匹克威克先生的餐刀和叉子都掉了下来。他看了看桌子对面的图普曼先生,他也放下了他的刀叉,而且看样子似乎立即就要瘫倒在地似的。

“啊!”那个声音叫道,“棒极了的轧布机——贝克尔的专利——这么挤下来,衣服上没有一点皱——来的时候本想‘穿上我的亚麻布衬衫’——哈!哈!那主意不坏——可是衣服穿在身上经这么一轧,不知成啥玩艺了——叫人难受的过程——十分难受。”

说着这些支离破碎的话,一个装扮成海军军官的年轻人挤向桌子,让吃惊的匹克威克分子们看得清清楚楚,他正是艾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

这个罪人刚刚握住莱奥·亨特尔夫人伸给他的手,他就看见匹克威克先生喷火的眼睛了。

“哈啰!”金格尔说。“我太健忘了——忘了嘱咐马夫——立即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不用劳您大驾了,菲兹一马歇尔先生。”莱奥·亨特尔夫人说。“不,不——我得亲自去——不用很长时间——立刻就回来。”金格尔说着就在人群中无影无踪了。“劳驾,夫人,请许可我问一声,”激动的匹克威克先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那个年轻人是谁?他住在哪儿?”

“是一位很富有绅士,匹克威克先生,”莱奥·亨特尔夫人说,“我很乐意让你们认识一下哩。伯爵见了他会很高兴的。”

“是呀,”匹克威克先生急忙说,“他住在——”“眼下住在坟堆子的天使旅馆。”

“坟堆子?”“圣爱德蒙坟堆子,离这儿不远。但是哎呀,匹克威克先生,你难道这就离开吗?是呀,匹克威克先生,你再呆会吧。”

但是,莱奥·亨特尔夫人话音未落,匹克威克先生早已钻进了人堆,在园子里,见到了随后跟来的图普曼先生。

“晚了,”图普曼先生说,“他已经不在这儿了。”“我知道,”匹克威克先生说,“他逃不掉。”“逃不掉!你知道他的住处?”图普曼先生问道。“坟堆子的天使旅馆,”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得飞快,“谁知道那里又有谁上了他的当呢?他曾欺诈过一个可敬的人,却是因为我们。但同有一点办法,就不能让他再骗人。我要戳穿他!我的仆人在哪儿?”

“在这儿呢,先生,”威勒先生答道,从一个不易被发觉的地方钻了出来,“您的仆人在此,先生。他对这一称号深感骄傲。”

“立刻跟我走,”匹克威克先生说,“图普曼,如果我留在坟堆子,我给你写信,你可以去那儿找。再见,祝你好运。”

劝阻是无效的。匹克威克先生已经无法平静下来,他已下定决心。图普曼先生又跟他的伙伴们在一起了。一个小时之后,对艾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或查尔斯·菲兹一马歇尔先生的回忆已被吞没在令人意乱神迷的一段四组舞和一瓶香槟酒之中。而此时,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威勒坐在一辆驿车外面的座位上,争分夺秒地往圣爱德蒙坟堆这一古老市镇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