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在某些情况下风湿病的发作具有刺激创造才能的作用匹克威克先生的身体固然强壮,却无法忍受上一章提到的他所遭受的多重打击。黑夜里被淋得像个落汤鸡,又在壁柜里晾干,这不仅不可思议,而且也是危险的。结果是匹克威克先生害了风湿病躺卧在床。
不过,他的心智却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勃勃生机。就连近来的遭遇所带来的苦恼,也已经烟消云散了。在一提起那件事华德尔先生就乐不可支的时候,他也能够心平气和地同笑同乐了,而且还不止这些呢。在匹克威克先生卧病在床的那两天里,山姆一直侍候左右。第一天,他想一切尽办法用掌故和谈话让主人高兴。第二天,匹克威克先生要了书桌和笔墨,辛苦地写了一整天。第三天,由于能够在卧室里坐起来了,他打发他的男仆去请华德尔先生和特伦德尔先生喝酒。这一邀请被很高兴地接受了。当他们坐下来一起喝酒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害羞地给大家看了下面的小故事,说是自己近来病漾期间根据对威勒先生率真的叙述的札记“编辑”而成的。
教区的书记员
——真情实爱的故事
“从前,在一个村镇里,有一个名叫纳撒尼尔·匹普金的小个子男人,他是那儿的教区书记员,住在那条小小的主街上的一座小屋子里。每天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是他向男孩们教授一些小学问的时间。纳撒尼尔·匹普金先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好先生,其貌不扬,走起路来还深一脚浅一脚的。他的时间全部消耗在教堂和学校,他很相信在地球上,再没有比副牧师更睿智的了,再没有比法器室更华丽的了,再没有比他的学校更井井有条的了。在他的一生中仅有一次,纳撒尼尔·匹普金见到了一位真正的主教,手臂上是薄麻布衣袖,头上戴着假发。”
“后来发生了惟一的一件打破了他那平静的平淡生活的事情,它是纳撒尼尔·匹普金人生的一个里程碑。一个晴朗的下午,他正在写一道复杂加法给一个犯错误的顽童解答,在迷迷糊糊之下,他的目光从写字板上不由自主地游离开了,猛然落到了玛丽亚·洛布斯的美丽的脸上,她是街对面的大马具店老板老洛布斯的独生女。本来嘛,这一切都是非常正常的,没有任何可以吃惊的地方。”
“不过,像纳撒尼尔·匹普金先生这么胆怯、神经质而且尤其是囊中羞涩的人,竟然从此以后胆敢妄想博取凶巴巴的老洛布斯的独生女的芳心并娶她为妻,这可真是一件大怪事啊!这个老洛布斯,只要大笔一挥整个村子就是他的了,根本不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这个洛布斯呀,众所周知他的钱多得不得了,成堆成堆地放在不远的市镇的银行里——这个洛布斯呀,据说他有不计其数的金银财宝囤积在一个铁保险箱里,就放在后房里的壁炉台上——这个洛布斯呀,谁都知道,每逢举行宴会,他都要用摆阔,而且他还时常得意地夸耀说,他要把这些给女儿做嫁妆。我再说一遍,假如纳撒尼尔·匹普金先生竟然莽撞到如此地步,竟敢斜眼朝这个方向看,那可真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啊。但是爱情是盲目的,而纳撒尼尔的眼睛又有点儿斜视:或许是这两者的共同作用,使他没法正确地看待这档子事情。”
“嘿,假如老洛布斯对纳撒尼尔的私情发觉一丁点儿,他肯定会变成一个恐惧怖老恶魔。天哪!有时候他痛斥那个瘦腿子的骨瘦如柴的学徒偷懒,那一连串的咒骂如轰隆隆的雷声一般滚到街对面来,纳撒尼尔·匹普金会害怕得两腿直发抖,而那些小学生更是会被吓得头发倒竖起来。”
“唉!日复一日,每当学校放学,纳撒尼尔·匹普金就一个人坐在靠街的窗边,一边装作在读书,一边斜着眼睛在街对面寻找玛丽亚·洛布斯明亮的眼睛。他在那里坐了没多少天,那双明亮的眼睛就在楼上的一个窗户里出现了,很明显也在认真地看书。两个人那样坐着可真是不一般啊,在那双眼睛往下看书的时候,看着那张美丽的脸真是太好了。而当玛丽亚·洛布斯向纳撒尼尔·匹普金的方向投来一瞥时,他的快乐和爱慕之情简直无法形容。有一天,得知老洛布斯不在家,纳撒尼尔·匹普金便冒昧地向玛丽亚·洛布斯送去了一个飞吻。而玛丽亚·洛布斯呢,还向他回报了一个飞吻,并且微微一笑。见此情景,纳撒尼尔·匹普金拿定了主意,不管会发生什么事,他都要发展自己的感情,一点儿也不延误。”
“世界上再没有比老马具店老板的女儿玛丽亚·洛布斯更迷人的可人儿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一种顽皮的光芒,即使是远不如纳撒尼尔·匹普金那么容易感伤的人,都要被它弄得意乱情迷。她快活的笑声里有一种欢快的乐音,即使是最悲观的厌世者,听了它都会露出微笑。甚至连老洛布斯本人,即使他再暴跳如雷,都无法阻止漂亮女儿的哄骗。在她和她的表妹凯特——死气白赖地向老头子索要什么的时候——真的,她们是时常这么做的——他从来不会拒绝。”
“一个夏日的傍晚,纳撒尼尔·匹普金在田野上看见了这一对可人儿,她们就在他前面几百码的地方,此时他感觉心慌意乱——虽然他经常想,他只要有机会碰到她,他就会快乐地走到玛丽亚·洛布斯跟前并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情,但是此时此刻,她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感到自己体内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这明显使他的腿深受其害,它们不断地哆嗦。尽管他不敢走近她们,但是他无法忍受看不见她们。所以,她们走得快时他也走得快,她们四周游荡时他也四周游荡,她们停下来他也停下来。这样下去,若不是凯特悄悄地回头看看,鼓励地招呼纳撒尼尔走上前去,他们简直会一直走到天黑。凯特的态度中有某种无法拒绝的东西,因此纳撒尼尔·匹普金走向她们。在他这方面脸红了很长时间,那个顽皮的小表妹尽情地大笑了一阵之后,纳撒尼尔·匹普金在有露水的草地上跪了下来,发誓地说他决心永远跪在那里,除非同意让他做玛丽亚·洛布斯的心上人。听到这话,玛丽亚·洛布斯那快乐的笑声在傍晚安静的空气中回荡起来——那是多么动听的声音啊——最后,实在无计可施,玛丽亚·洛布斯扭过头去,悄声叫她表妹替她表态,或者压根儿就是凯特擅自说的,说她听了匹普金先生的话感到很高兴。至于她的婚事和芳心嘛,那是由她父亲做主的。还说谁也不会无视对匹普金先生的价值。由于这些话是极其严肃地说出来的,加之纳撒尼尔·匹普金陪着玛丽亚·洛布斯走回家,在分手时还不由分说吻了她一下,因此上床睡觉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而且整夜好梦不断。”“第二天,纳撒尼尔·匹普金看见老洛布斯出去了,那个顽皮的小表妹在窗口打了很多暗号。然后,那个骨瘦如柴的瘦腿学徒跑来告知说,他的主人整晚都不回来,两位小姐请匹普金先生去吃茶点,时间是六点整。功课总算是上完了,学生们一走,纳撒尼尔·匹普金便开始打扮起来,一直到六点钟才觉得称心。”
“那里有一小伙儿非常养眼的人,包括玛丽亚·洛布斯和她的表妹凯特,还有三四个叽叽喳喳、高高兴兴、貌美如花的姑娘。纳撒尼尔·匹普金亲眼看到的一切,证实了关于老洛布斯的财富的传闻是名副其实的。桌子上实实在在的摆着结结实实的纯银的茶壶、奶油罐和糖缸,还有搅茶的真银调羹,喝茶的真瓷杯子,以及用来装糕点和烤面包的不易碎的真瓷碟子,那整座屋子里惟一让感觉不舒服的是一个叫‘亨利’的家伙,这家伙如玛丽亚·凯特都沾亲带故想独占玛丽亚·洛布斯似的,把她保护在桌子的一角。喝完茶之后还是一如即往。喝完茶之后,那个顽皮的小表妹建议做瞎子抓人的游戏,当瞎子的几乎总是纳撒尼尔·匹普金,而且每次他抓住那个表哥,他必定会发现玛丽亚·洛布斯靠近表哥。尽管那个顽皮的小表妹和其他女孩掐他,扯他的头发,把椅子推到他前面拦他,或玩各种其他的恶作剧,但是玛丽亚·洛布斯好像从来没有接近过他。有一次——只一次——纳撒尼尔·匹普金可以保证,他听到了接吻的声音,随后是玛丽亚·洛布斯微弱的抗议声,以及她的女友们的没有完全控制住的笑声。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假如纳撒尼尔的心思不是忽然转到了新轨道的话,还真没准他会做出什么事哩。”
“使他的心思转上新轨道的,是大门口发出的响亮的敲门声,大声敲门的正是老洛布斯本人,他意外地回来了,正在像个棺材匠似的用力地捶门:因为他饿了。那个骨瘦如柴的瘦腿学徒才汇报完险境,女孩子们就匆忙悄悄地躲进了玛丽亚·洛布斯的卧室,那位表哥和纳撒尼尔·匹普金则被塞进了起居间的两个壁橱里。在玛丽亚和那个顽皮的表妹把他们藏好,把房间收拾好之后,她们俩为老洛布斯开了门。”
“不幸的是,饿坏了的老洛布斯脾气糟透了。每次那个瘦腿子的倒霉学徒进来,老洛布斯总要以恶狠狠的口气咒骂他一顿,尽管他显然没有别的什么目的。最后,已热好的晚饭端来了,随后老洛布斯正正经经地大吃起来。不久饭菜全见底了,在吻了吻女儿之后,他叫把烟斗拿来。”
“当匹普金听到这话的时候,他的两个膝盖就相互打起架来,好像各自想把对方捣成粉末似的。因为就在他站在其中的那个壁橱里,有一根棕色杆子银斗子的烟枪就挂在两个钩子上。两个女孩装腔作势地楼上楼下到处找,除了她们知道烟斗所在的那个地方。与此同时,老洛布斯暴跳如雷,大发脾气。最后他向了壁橱,走了过去。老洛布斯用力一拉门开了,看见纳撒尼尔·匹普金笔挺挺地站在里面,害怕得浑身发抖。天哪!当老洛布斯揪住匹普金的衣领把他拖出来,伸直手臂押着他的时候,老头子那凶神恶煞似的目光多么令他胆颤心惊啊!”
“‘嘿,你这该死的怎么躲在这儿?’老洛布斯说,声音极其恐怖极了。”
“纳撒尼尔·匹普金哑口无言,因此老洛布斯就不停地摇晃他,以便他清醒过来。”
“你到底为何在这儿?洛布斯吼道,‘是来追我女儿,啊?’”
“老洛布斯说这话实际不过是作为一种嘲弄,因为他不相信纳撒尼尔·匹普金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难怪当他听到那个可怜的人真的要这么说时,他差不多是怒气冲天——”
“‘是的,我是来追你的女儿的。我爱她,洛布斯先生。’”
“‘嘿,你这个丑陋、瘦弱的恶棍。’老洛布斯气喘吁吁地说,他那直言不讳的答案让他一时没明白过来了。‘你怎么说?你再说一遍!该死的,我掐死你!’”
“要不是一个突然出现的人拦住他的手臂的话,暴怒之下的老洛布斯没准真的会把这一恐吓付诸实施。半路杀出的是那位表哥,他说:”
“‘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先生,是受邀而来的,这样做不过是女孩们在闹着玩,我不能容忍他以非常高贵的姿态来承担我应该承担而且也正打算如实交待的过错(如果它是过错的话)。我爱你的女儿,先生。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来会她。’”
“老洛布斯听到这话后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但是和纳撒尼尔·匹普金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是吗?’洛布斯说,他总算恢复说话的能力了。”“‘没错。’”
“‘我早就不许你进我家门的。’”“‘我知道,否则我也不会今天晚上悄悄上这儿来。’”“要不是他那位亮闪闪的双眼饱含泪水的美丽女儿抱住他的手臂求情的话,那位表哥没准已经饱受皮肉之苦了。”
“‘别拦他,玛丽亚。’那个年轻人说,‘他若是想揍我,就让他揍好了。无论如何,我决不还手。’”
“老头子听到这句责备的话垂下了目光,他女儿正看着他。老洛布斯把头扭开,好像避免被它们说服似的。这时候,真的是天意啊,那个顽皮的小表妹,她把手臂安抚拟的挽住老头子的手臂,凑在他的耳朵边说了点悄悄话。老洛布斯他禁不住露出了微笑,同时有一滴眼泪悄悄滚下了脸颊。”“五分钟之后,女孩子们从卧室里出来了,一个个格格地笑着,扭扭怩怩的。在年轻人们乐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老洛布斯取下烟斗,抽了起来。这一斗烟可真是不一般呀,因为它是他所抽过的烟中最畅快、最欢乐的一斗。”
“纳撒尼尔·匹普金认为最好还是隐瞒住自己的秘密,因此也就慢慢地获得了老洛布斯巨大的喜爱,后来他跟老头子学会了抽烟。从此很多年,他们俩时常在月朗星稀的晚上一起坐在园子里,尽情地又抽烟又喝酒。过了一段时间他便从爱情的苦痛之中恢复过来了,因为我们在教区的登记册上看见他的名字,是作为玛丽亚·洛布斯和她表哥的婚礼的证婚人。翻阅其他的文件还可发现另一件事情,那就是,在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他被关进了村里的禁闭室,因为他在醉得不醒人事的情况下在街上干了很多出格的事,那个骨瘦如柴的瘦腿学徒无论如何是脱不干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