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先生依照仆人的指示,叫山姆跟着他往前走,两人不久便进了山姆提到的那家酒馆。滚热的对水白兰地酒很快就呈现在匹克威克先生面前。威勒先生呢,也得到了一品脱黑啤酒,虽然他和主人同坐一张桌子,但他还是毕恭毕敬地保持了一点距离。
那是一间非常朴素的酒馆,显然是非常受马车夫们青睐的,因为有几个看上去,是博学行业的绅士正在其他的好几个雅座里喝酒和抽烟。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肥胖的男人,他坐在对面的雅座里,面色绯红特别引匹克威克先生注目。那个胖子正在使劲地抽烟,他每抽五六口,就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歇一下,先打量威勒先生,接着又打量匹克威克先生。随后他整个脸都埋进一个容量为一夸脱的大酒杯里,咂了一点酒之后又瞅一瞅山姆和匹克威克先生。随后他又带着沉思的神情再抽五六口烟,再看看他们。最后,肥胖的人把腿往座位上一搁,背部往后面的墙上一靠,开始不停地抽起烟来,并且透过浓浓的烟雾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新来的人,仿佛他决心要把他们看透似的。
起初,胖子的这些举动没有引起威勒先生的注意,但是慢慢地,他看见匹克威克先生不时地朝胖子那边看去,于是他也开始朝相同的方向看过去,用手罩在眼睛上方定睛凝视,好像他们似曾相识,因此希望弄个明白。他的怀疑很快就被打消了。因为胖子在从烟斗里喷了一股浓烟之后,从那捂住他的喉头和胸部的宽大围巾下面发出一种沙哑的声音,仿佛在玩腹语术的古怪花招似的不紧不慢地吐出了这些字眼——“嘿,山米!”
“那是哪位,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道。“哎,真难以置信,先生,”威勒先生答道,眼神中满是惊讶。“是老头子呀。”“老头子,”匹克威克先生说,“哪个老头子?”“是我爹,先生,”威勒先生答道,“你好吗,老爹?”
威勒先生一边亲切地问候,一边在自己的座位边腾出空间来让胖子坐,后者走过来和他打招呼,嘴叼着烟斗,手里端着大酒杯。
“嘿,山米!”那位父亲说,“有两年没见你了。”“是啊,老头子,”儿子回答,“后妈怎么样啦?”“嘿,老实说吧,山米,”威勒老先生说,神情十分肃穆,“世界上再没有哪个寡妇比我现在这个更好的了——那时候是那么可爱。至于现在嘛,我只能这么说,她当初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快乐寡妇,她决定改嫁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啊。她没有做妻子的天赋,山米。”
老威勒先生摇了摇头,叹着气接着说,“我可真是忍无可忍了。以你的老爹为戒吧,我的孩子,你这一辈子都要小心寡妇呀,特别是那些开酒馆的,山米。”在非常凄凉地以为人父者的身份给出忠告之后,老威勒先生从他口袋里的白铁皮烟盒里抓出些烟丝,重新装满了烟斗,用上一斗烟的余火续了新的一斗,接着开始大口大口地猛抽起来。“很抱歉,先生,”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他又旧话重提,对匹克威克先生说,“无意冒犯您,先生。我倒是希望你没有娶个寡妇,先生。”
“我没有。”匹克威克先生答道,爽朗地笑起来。在匹克威克先生大笑的过程中,山姆·威勒对他父亲耳语了几句,表明了自己和那位绅士之间的关系。
“对不起,先生,”老威勒先生说着,摘下了帽子,“山米身上没有什么毛病吧,先生?”
“一点儿都没有。”匹克威克先生说。“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先生,”老头子答道。“教育他我可费了不少心思啊,先生。在他年幼的时候,我就让他去街上东奔西跑,自己糊口了。这是使孩子变得机灵的惟一办法呀,先生。”
“恐怕有点儿危险。”匹克威克先生微笑着说。“而且也不太靠得住,”威勒先生补充说,“几天以前我就上了大当。”“真的么?”他父亲说。
“不假。”儿子说。接着他以尽可能简洁的语言讲述了他是多么轻易就中了约伯·特洛特尔的圈套。
老威勒先生全神贯注地听儿子的故事,来了,他说:“是不是那两个小子中有一个高高瘦瘦,头发长长的,嚼舌头的功夫相当了得呢?”
匹克威克先生对最后一项描述不太清楚,但是听清了第一项,于是贸然答了一声“是的”。
“另一个是不是穿桑葚色制服,黑头发,脑袋大大的呀?”
“没错,正是他。”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急切地答道。“那我知道在哪儿可以打听到他们,是这么回事,”威勒先生说,“他们在伊普斯威奇,乐哉悠哉呢。”“真的?”匹克威克先生说。“真的,”威勒先生说,“因为我时不时地替我的一位朋友赶伊普斯威奇的马车。你患风湿病的那天晚上过后的第二天我恰巧出车,在杰姆斯福德的黑小子饭店——他们住那儿——我让他们上了车,直奔伊普斯威奇,那个男仆——穿桑葚色衣服的那个人——告诉我他们要在那儿呆了一阵子。”
“我要去追他,”匹克威克先生说,“无论何处。我要去追他。”
“你确实是他们吗,家长大人?”小威勒先生说。“十分确实,山姆,错不了,”他父亲回答说,“因为他们的相貌很特别。而且,我还纳闷一位绅士怎么和他的仆人成一团。还有呀,他们坐在车子前面紧挨驾驶座后面的地方,我听见他们在大笑,说他们怎么让老鞭炮栽了。”
“老什么了?”匹克威克先生问道。
“老鞭炮,先生。我敢肯定,那指的就是你呀,先生。”“我要去追他。”匹克威克先生说,在桌子上狠狠地捶了一下。
“后天我就要开车去伊普斯威奇,先生,”老威勒先生说,“从白教堂镇的公牛旅馆出发。假如你真的想去,最好和我一块儿去。”
“再好不过了是这样,”匹克威克先生说,“真的。我可以写信去坟堆子,叫他们在伊普斯威奇找我。我们要随你一起去。但是你不要急着走呀,威勒先生。你不再喝一点儿吗?”
“你真是好人,先生,”威勒先生答道,连忙停住了脚步。“也许喝一小杯白兰祝你健康,也祝山米成功,也挺不错,先生。”
“当然不错嘛,”匹克威克先生答道。“来一杯白兰地!”不久白兰地端上来了。威勒先生触了触自己的头发对匹克威克先生致意,并且向山姆微微点头,然后就把酒猛地灌进了他的大嗓子,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似的。
“好酒量,老爸,”山姆说,“不过要注意身体啊,老夫子,不然你的老毛病又要犯了。”
“我已经找到治这种毛病的妙药了,山米。”威勒先生说,放下了酒杯。
“治痛风的妙药,”匹克威克先生说,赶紧掏出了记事本,“是什么呀?”“痛风病,先生,”威勒先生答道,“痛风病是一种因生活过于安逸舒服而得的富贵病。你要是得了痛风病,先生,只要去娶一个很会用她的大嗓门的寡妇,那你以后就再也不会发作了。这是一个棒极了的药方啊,先生。我身体力行过,我可以保证,它能治好任何一种富贵病。”在传授了这一宝贵秘方之后,威勒先生又喝干了他杯里的酒,使了一个逗趣的眼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慢悠悠地走开了。
“喂,你认为你爸爸说的话怎么样呢,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微笑着问道。
“怎么样,先生!”威勒先生回答说,“嘿,我认为他是婚姻的牺牲品,就像蓝胡子的私人牧师在噙着同情之泪埋葬他时所说的一样。”
对这一非常精辟的结论是无话可答的,所以,匹克威克先生在结了账之后,就继续朝格雷院走去。然而,他刚刚走到那偏僻的小树丛,就已经八点钟了,只见许多穿着泥泞不堪的有带的皮靴、戴着污秽的白帽子、穿着褪了色的衣服的绅士汇成川流不息的人潮,涌向通往各条街的出口,这给他一个信号,多数的办公室已经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