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匹克威克外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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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二十年以前,那条人行道几乎被一个母亲和一个孩子的脚步踏穿了,日复一日,他们每天清早都会出现在的监狱的门口。常常是经过一夜难眠的凄苦和焦急的愁思之后,他们在那里匆匆地待上一个钟头,随后那位年轻的母亲会柔顺地离开,带着那个孩子走上那座古老的桥,把他抱起来让他看那波光粼粼的河水——河水被早上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辉,随着大清早河里正在为生意和娱乐而做的忙碌准备而闪动着——她希望眼前的景象能激发孩子的兴趣。但是她很快会把孩子放到地上,用围巾捂住自己的脸,让那使她的眼睛快要瞎了的眼泪夺眶而出。因为没有丝毫兴趣或感到欢快的表情使孩子那瘦削、病态的脸容开朗起来。孩子的记忆极为有限,但它们全都与他双亲的贫困与不幸有关。他曾长时间地坐在他母亲的膝上,怀着孩子气的同情看着泪水偷偷滚落她的脸颊,然后静静地爬到某个黑暗的角落,呜咽着昏睡过去。人间的残酷现实,以及它的很多最糟的不幸——饥寒交迫以及穷困潦倒——从他的理性萌芽的时候起,他就对它们有了深刻的感受:虽然具有儿童的形体,可是他却没有轻松的心境、欢快的笑声和清澈的眼神。”

“父母对这一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们俩相互看着对方,谁都不敢互诉痛苦。这个健康、强壮的男人,本来是可以胜任几乎所有的辛苦劳作,可是他却正在严密的囚禁和监狱不健康的空气中消耗生命,日见憔悴。那个纤弱的女人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磨难之下垮下去了。那个孩子的幼小的心灵破碎了。”

“冬天来临,接下来的是几个星期的寒冷和暴雨。那个可怜的女子搬到了离丈夫的牢狱较近的一间陋室。尽管搬家是迫于有增无减的贫困,但是现在她倒更幸福了,因为她离丈夫更近了。有两个月,她和她的小伴侣每天照常来等着开门。后来有一天她没有来,这还是头一次。第二天早上,她独自一人来了。那个可怜的孩子死了。”

凡是见过那位母亲早已改变面容的人,都清楚她也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她丈夫的狱友们不敢过问他的痛苦与不幸,但把他先前和两个同伴合住的一间小囚室让给了他一个人。那位母亲和他一起住在那里:没有痛苦,但也毫无希望,她的生命在,慢慢地走向衰亡。

一天夜里她在丈夫怀里昏了过去,丈夫把她抱到敞开的窗边,好让新鲜空气使她苏醒过来。当时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丈夫看出她旧时的容颜已经不在,这顿时使他全身无力,因不堪她的重量而踉踉跄跄,俨然一个无能为力的婴儿。

“‘放我下来,乔治。’她气息奄奄地说。他这样做了,并且坐在她旁边,用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真不想离开你呀,乔治,’她说,‘但这是上帝的旨意,你要看在我的分上承受它。噢!我多么感激他带走了我们的儿子啊!他是幸福的,去了天堂。假如他是在人世而没有母亲,那该如何是好!’”

“‘你不能死,玛丽,我不能没有你!’那位丈夫说,惊跳起来。他急促地来回踱步,用紧捏的拳头捶自己的头。然后他又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把她搂在怀里,稍微一些镇静说:‘振作起来,亲爱的。请你振作起来。你一定要活下来。’”

“‘再也不会了,乔治,再也不会了,’奄奄一息的女人说。‘让他们把我葬在我可怜的儿子旁边吧,但你要答应我,如果有朝一日你能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如果某一天你有了钱,你要把我们迁到某个宁静的乡村墓地去,远远地离开这里,在那里我们才能得到安息。亲爱的乔治,答应我你会照我说的去做。’”

“‘我答应,我答应,’她男人说着,深情地跪倒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跟我说话,玛丽,再说一句。看我一眼——只要一眼!’”

他不再了说话,因为抱住他脖子的那条手臂变硬变沉了。一道深深的叹息从他面前那个已消瘦不堪的身体里发出。嘴唇动了一下,一丝微笑浮现在脸上。但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那一丝微笑渐渐消去,变成了僵硬而又可怕的凝视。从此他便孑然一身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那天晚上,在他那间悲惨的牢房的死寂和凄凉之中,那个不幸的人跪在他妻子的遗体旁,祈求上帝作证,立下一个可怕的誓言:从那一刻以后,他要为他妻儿复仇。从那一刻起到他生命的尽头,他要倾注全部的精力来实现这惟一的目标。他的复仇将之路是漫长而又恐怖的。他的仇恨将永不消亡、永不停息。即使找遍整个世界他也要把那个复仇的对象找到。

应该马上把他妻子的遗体从监狱里搬出去,这是非常必要的。他非常镇静地接受了通知,并且默认那样做是应该的。监狱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围拢来观看搬迁。当那位鳏夫出现的时候,他们统统闪向两边。他匆匆地往前走,在邻近监狱大门的一小块有护栏的地方停住脚步,独自站在那里,人们善解人意地从那里让开了。那副简陋的棺材由男人们扛着缓缓前进。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全场,只有妇女们清晰可闻的悲叹声和抬棺者们在石板路上的才挪步打破寂静。他们到达那个失去妻儿的丈夫站立的地方,停下脚步。他把手放在棺材上,机械地整理了一下盖住棺材的柩衣,然后示意他们继续前行。棺材经过门厅的时候,监狱的看守们全都脱帽致意,紧接着那沉重的大门就在身后关上了。他茫然地看了看送葬的群众,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虽然在接下来的一周内,他一直在受着高烧的折磨,日夜由人看护着,但即便是在胡话连篇的神志昏迷状态,他都一刻也没有忘记他的失去亲人的痛苦以及他所发的誓。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他眼前的幻象在不断变化,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一件事跟着另一件事。但这一切都跟他心中的伟大目标有着某种联系。

他这会儿正走在大沙漠焦灼的黄沙里,赤脚,孤零零一人。沙土令他呼吸不畅,视线模糊。它的细小的颗粒钻进了他的毛孔,使他难受得快要发疯。大团大团被风卷起的沙,被熊熊燃烧的太阳照得通亮,有如一根根在远方肆虐的火柱。一根根枯骨撒在他的脚边,那是葬身在这地草不生的荒漠里的人们的遗骨。一种可怕的光笼罩着周围的一切。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恐怖还是恐怖。他挣扎着想发出恐怖的叫喊,但那是枉然,他的舌头粘在口里,他疯狂地冲向前方。在超自然的力量的支持下,他硬撑着穿越黄沙,又累又渴,精疲力竭,最后倒在地上不醒人世。一种沁人心脾的凉爽使他清醒过来。那潺潺作响的声音是什么?水!的确是一股清泉。那条清亮新鲜的水溪就在他脚边流淌。他喝了个够,把生疼的四肢在岸边展开,陷入了惬意的恍惚状态。渐渐走近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一个白头发的老头踉踉跄跄地过来解他的如焚之渴。他拼命抱住那个老人的身体,往后拉。老头挣扎着,哀嚎着要喝水,只要一滴水救命!但他死死地抱住那个老头不放,用贪婪的目光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的死去,然后他就用脚把那具尸体踢到了一边。

高烧退去,神志恢复,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富有而且自由了:有人告知他的父亲已经死在鸭绒床上,正是这位父亲宁愿让他死在狱中——何止是宁愿!他已经残忍地让那些对他来说比他自己的生命重要得多的人因贫困和无药可治的心病而离开人世。他一心一意要让儿子穷得像个乞丐,但由于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过于自负,他一再拖延,结果还来不及采取措施,自己已归西,现在他在另一个世界肯定在咬牙切齿,悔恨自己因疏忽而把财产留给了儿子。他醒来时发现了这一点,还发现了许多其他的东西。他想起了他活下去的目的,记起了他的仇敌是他妻子的亲生父亲——那个害他坐牢的人,那个在女儿带着孩子在他脚边乞求怜悯时把他们娘儿俩踢出门外的人。噢,他对自己身体的虚弱诅咒得如此厉害以至于他没能马上振作起来,开始积极实施他的复仇计划!

他叫人把他搬离让他历尽丧亲的悲痛与不幸的地方,移居到海边一处清静的地方。这并不是为了恢复内心的宁静和幸福,因为这两者已经永远地逝去了。而是为了使他衰弱的身体尽早康复,并深思熟虑他宝贵的复仇计划。在这里,某一个恶魔给了他一个实施极其可怕的复仇机会。

那是夏季。他满脑子忧郁的想法,常常在黄昏时来临离开他孤独的住处,沿着绝壁下的小径信步徜徉,走到一个他心仪已久的地方,坐在某块从绝壁坠落下来的石头上,把脸埋进双手,坐上好几个小时。有时候一直坐着直到夜幕完全降临,他头顶那些狰狞的巉岩投下长长的影子在他周围抹上一层浓重的黑暗。

一个平静的黄昏,他坐在这里,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瞧一瞧飞翔的海鸥,抑或放眼远望海中那条辉煌的深红色道路——它从海洋的中央开始延伸,似乎直达海的边缘那太阳落下的地方。正在这时,一声洪亮的呼救声打破了海滨深沉的寂静。他仔细聆听,怀疑是不是幻觉,此刻求救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猛烈了。他猛地站了起来,匆匆朝求救声的方向冲去。

事情很快就一目了然了:海滩上有些散乱的衣物。一个人的脑袋在离海滩不远的波浪中忽隐忽现。一个老人在海滩上焦急地来回跑着,一边痛苦地拧着双手,一边撕心裂肺地求救。现在体力已完全恢复的病人脱掉了衣服,冲进海里,正准备扑入水中,去把那个命弦一线的人救上岸来。

“‘快点,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救命,先生,为了上天的爱。他是我的儿子,先生,我惟一的儿子呀!’老人疯狂地说着。‘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先生,他就要在他父亲的眼前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