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老人说的第一句话,他立马停住了救人行动,并且把双手交叠在胸前,纹丝不动地站住了。
“‘天啦!’那个老人大声呼叫,同时往后退缩。‘海林!’”
这位陌生人冷冷一笑,一言不发。
“‘海林!’老人说道,发狂似的,‘我的孩子,海林,我亲爱的孩子,你看!’那位可怜的父亲一边喘粗气,一边指着那个年轻人拼命挣扎的地方。”
“‘你听。’老人说。‘他又在喊了。他还活着呀。海林,救救他,求你救救他吧!’”
这位陌生人再一次微笑,依旧像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
“‘我亏待了你,’老人嘶声叫道,跪到了地上,合掌乞求。‘你报复吧。拿走我的全部,包括我的生命。把我丢进你脚下的海水里吧,我会毫无怨言就去死。把我扔下去,但你要救救我的儿子,他还年轻,海林,不能这么小就死掉!’”
“‘你听好,’陌生人说道,狠狠地紧抓着老人的手腕,‘我要一命偿一命。我的儿子死了,他就死在他父亲的眼前,比眼下这个诽谤他的姊妹的小崽子要死得悲惨得多,痛苦得多。那时候你大笑,当着你女儿的面,那时你嘲笑我们的痛苦。现在你作何感想?你看看那里,你看呀!’”
陌生人边说,边指着大海。一声微弱的叫喊消失在海面上。那个垂死者的最后一次强有力的挣扎使涌动的波涛激荡了一下。他沉下去早早地进入坟墓的地方和周围的水混成了一片,再也分辨不清了。
三年过后的某一天,一位绅士从伦敦一家律师的事务所门口停着的私家马车上走下来,说有非常重要的生意要和律师密谈:这位律师曾因为受理业务不太苛刻而名噪一时。虽然那位绅士未过壮年,但他的脸苍白、憔悴而且沮丧。以律师敏锐的观察力,一眼就能看出,疾病和苦难对他容颜的摧残,远远超过纯粹的时间之手在双倍的时间里所完成的。
“‘我想向你请教一些法律方面的事务。’陌生人说。律师讨好地鞠躬,并且一眼了瞟那位绅士手里拿的大包裹。他的客人留意到了这一眼神,便继续往下说。”
“‘这可不是普通的业务,’他说,‘这些文件也是我费了不少心思弄到的,为它们我付出了长期的辛苦和昂贵的代价。’”
律师朝那包东西投去更迫切的目光,于是他的客人解开包扎的绳子,露出很多的期票,还附带有不少契据和其他文件。
“‘在这些文件上署名的那个人,’委托律师办事的当事人说,‘你看得出来,他靠这些东西在过去的几年间借了一大笔。他跟这些借据的主人达成了一种默契,即在一定的期限内,这些借款随时可以延期。而我花费了相当于票面价值三四倍的价钱,把它们从原债主手中一份接一份通通买了过来。那种默契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书面注明。最近那个人蒙受的损失惨重。假如这些债务一时间全部压到他身上的话,那他马上就要崩溃。’”
“一共有好几千镑呀。”律师说道,查看那些文件。“‘没错。’委托人说。”‘我们要做些什么呢?’律师问道。“‘做什么!’委托人答道,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动用所有的法律机器,动用智谋所能设计和卑鄙所能实施的所有阴谋。正当的手段加不正当的。法律的公开逼迫,附上最精明的律师的全部伎俩。我要让他慢慢地受尽煎熬,艰难地死去。毁了他,夺走他所有的田地和财产,把他逐出家门,让他无安身之处,让他在晚年沦为乞丐,让他在普通的牢房里度过余生。’”
“‘可是办案的费用,先生,所有这一切的支出,’从瞬间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之后,律师以商讨的口吻说,‘如果被告是一个破产的人,谁来支付诉讼费呢,先生?’”
“‘你开个价吧。’陌生人说,他的手因激动抖得很厉害,以至于他握不稳他说话时拿起的笔了。‘随便多少,马上给你。不要不好意思,伙计。只要你能帮我达到目的,再大的数额都不在话下。’律师试探性说了一个大数目,作为他所要求的把吃亏的可能性都算在内的预付款。但与其说这是按委托人的要求大胆开价,还不如说是他想看看委托人到底认真到什么程度。陌生人如数开了一张支票,然后就走了。”
支票如数兑现了,律师见那位奇怪的委托人是值得信赖的,便全心全意地工作起来。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海林先生常常整天地坐在事务所,聚精会神研读他们已积累起来的那些文件,他闪烁着快乐的亮光的双眼,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看那些申辩的信、要求稍稍延期的请求书以及对方必定陷入破产的证明材料,这些都是一笔债款接一笔债款、一项诉讼接一项诉讼地打官司之后不断涌来的。对所有要求稍微宽限时日的请求,都只有一个答复——必须即刻付款。随着一个个强制性执行令的发出,田地、房屋和家具被一一夺了过来。那个老头子若不是躲过警察的耳目逃掉的话,他恐怕已锒铛入狱了。
海林难以平复的仇恨并没有因为他的迫害获得成功而得以满足,反而倒是因他造成的毁灭而成百倍地增加了。一听说那个老头跑了,他气愤到了极点。他在狂怒中咬牙切齿,自己扯自己的头发,还恶毒地诅咒那些负责逮捕老头的人。他们一再保证绝对能找到那个逃亡的人,这才使他恢复了平静。密探们四处打听情况。想方设法要找出逃亡者的藏身之处。但所有这一切都是徒劳。半年过去了,但是那老头仍然不知去向。
最后,一天深夜,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现身的海林,出现在他的代理律师的私人住宅门口,传话说有一位绅士想立刻见他。律师在楼上辨认出了他的声音,还来不及叫仆人请他,他已经冲上楼梯,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地进了客厅。他关了门,以避免被人听见,然后倒进一把椅子里,低声说:
“‘嘘!我总算找到他了。’”“‘真的!’律师说。‘做得好,我亲爱的先生。’”“‘他躲在堪登镇的一个环境恶劣的住处,’海林说。‘我们根本见不着他,也许倒是件好事儿,因为他一直独自住在那里,过得苦不堪言,他穷了——穷极了。’”
“‘很好,’律师说。‘当然,你明天就要去逮捕他啰?’‘没错。’海林答道。‘且慢!不行!再等一天。你一定对我想延迟一天感到意外吧?’他补充道,表现出可怕的微笑。‘我先前忘记了。后天是他人生中的一个纪念日:就在那一天动手吧。’”
“‘很好,’律师说,‘你要不要给警官写个通知?’‘用不着。叫他在这里等我,晚上八点,我亲自陪他去。’”
他们在约定的那天晚上碰头,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车夫把车停在古老的潘克拉斯大道的那个拐角,也就是教区贫民收容所那儿。在他们抵达那里之前,天色已经暗下来。经过家畜医院前面那堵没有窗户的墙之后,他们进了一条小巷,这条巷叫做——或者那时候叫做——小学院巷,那个地方呀,无论现在热闹与否,在当时可是相当荒凉的,周围除了田野和水沟以外几乎一无所有。
海林拉下旅行帽遮住半边脸,将披风紧紧裹住身体,停在街上最简陋的那座房子前,轻轻地敲了敲门。很快有一个妇女来开了门,她行了一个屈膝礼表示问候,海林用耳语叫警官等在下面,自己轻手轻脚地爬上楼,开了前房的门,马上进去了。
他所追捕的那个他不共戴天的仇敌,如今已是垂垂老矣,他坐在一张空荡荡的桌子边,桌上只可怜巴巴地放着一支蜡烛。海林进房的时候他显得很惊讶,无力地站了起来。
“‘又是什么?老头说道。’又是什么新的不幸?你为什么来这里?”
“‘和你说说话。’海林答道。说着,他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一边脱下披风和帽子,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那个老头好像马上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扣住在椅子里,双手绞在一起,以一种憎恶与恐惧交集的神情注视着眼前那个幽灵。“‘六年前的今天,’海林说,‘我立誓要你偿还我孩子的性命。就在你的女儿的尸骨旁,老家伙,我发了誓要用一生来复仇。我一刻也没有背离过我的目标。即使我有那么一会儿背离,只要一想到她慢慢死去时那种无怨无悔的痛苦神情,或是我们无辜的孩子的饥饿脸色,我又找回了巨大的勇气去完成我的任务。我的第一项报复你依然记得很清楚吧。现在是时候来实现我的最后一项。’”
老头子颤抖起来,双手无力地垂到了两边。
“‘我明天就离开英格兰。’海林停顿了一会儿之后说。‘今晚,就像你曾经让她饱受折磨一样,我要让你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进不见天日的监狱去吧——’”
“他抬起眼睛看了看老头的面孔,不再说话了。他举起蜡烛来检查那张脸,然后轻轻放下,走出了房间。”‘你最好是去瞧瞧那个老头,’一边打开大门并示意警官跟着他走的时候,他一边对那个女人说,‘我想他是病了。’那个女人关上门,急忙跑上楼去,发现老头已经咽气了。“肯特郡最安宁、最静谥的教堂墓地之一,里面长满野花和青草,周围柔美的风景构成了英格兰花园里最美丽的风景。在这墓地里的一块朴实无华的墓碑之下,埋葬着那位年轻母亲和她温顺的孩子。但那位父亲的骸骨没有和母子俩的合葬在一处。而且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海林便杳无音信了。”
老头儿讲完故事之后,来到屋角的一个木挂钩前,取下他的衣物,小心翼翼地穿戴好。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慢慢地走远了。由于缀有马赛克纽扣的绅士已经睡着了,而在座的大部分人都在认真地做着把熔化的蜡烛油滴进自己的对水白兰地杯子的趣味游戏,谁都没有注意到匹克威先生已经离开了。付过自己和威勒先生的酒账之后,他和威勒先生道走出了“喜鹊和树桩”酒馆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