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先生旅行至伊普斯威奇的时候,有一段浪漫奇遇,女主角是一位戴黄色卷发纸的中年女士“那是你主人的行李吗,山姆?”老威勒先生眼看着他的宝贝儿子走进白教堂镇的公牛旅馆的院子,手里拎着一个旅行包和一个小皮箱,就这样问道。
“你猜得很对,老头子,”小威勒先生答道,把手中的行李放在院子里,随后坐在上面。“主人本人立刻就下来。”
“我觉得,他是坐小马车来的吧?”做父亲的问道。“不错,他走两英里路要花八便士,这是很不划算的呀,”儿子回答说,“今早后妈还好吗?”“奇怪,山米,真是奇怪呀,”老威勒先生带着令人难忘的严肃神情说,“她最近越来越有点美以美派信徒的派头了,山米。她的虔诚非同寻常,一点不假。对我来说她是太好了,山米。我觉得我不配和她在一起。”
“你怎么能这么说,”塞缪尔先生说,“你也太看不起自己了。”“是看不起。”他父亲答道,叹了一口气。“她拥有一种可以使成年人想再出生一次的感觉,山米。新生,我想他们是如此称呼它的。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那新生是怎么个生法。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你后妈再出生一次。我绝对会把她送去请人喂奶!”
“你认为她们那些娘儿们那天做了些什么?”威勒先生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接着说,在停顿期间用食指在鼻子的侧面意味深长地敲了估计有五六下。“你认为她们那天干了些什么?”
“不知道,”山米答道,“那你觉得呢?”“为一个她们称为她们的牧羊人的人开了一个大茶会,”威勒先生说,“我站在隔壁的画店那儿住我们家里面看了看,看见了一张小留言条:‘票价每张半个银币。可向委员会申请。秘书,威勒太太。’我回到家的时候由十四个女人组成的委员会正坐在我家的后客厅里。她们说的那些话我倒希望你能听到,山米。她们在那儿,又是通过决议,又是搞费用表决,手段多的是。真是的,一方面是你后妈老唠叨要我去参加,另一方面我也想去看看到底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所以我就也报名买了一张票。星期五晚上六点钟的时候,我把自己打扮的十分漂亮,和那老妈子一起去了。我们上了二楼,在那里摆的茶具足够三十个人用,一大群娘儿们开始吱吱咕咕咬耳根,还对我瞅了又瞅,好像她们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胖的五十八岁的绅士一样。不久,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一个红鼻子白领带的瘦高个子冲上楼来,发出唱歌似的声音:‘牧羊人来探望他忠实的羊群了。’随后一个穿黑衣服、长着一张大白脸的胖子进来了,他微笑着像一个自鸣钟似的兜了一圈。就那么个德性,山米!‘和平之吻。’那个牧师说。然后他把那些娘儿们都吻了一遍,之后,那个红鼻子男人又开始吻了。我正在思索我是不是也要那么干——尤其是因为恰巧有位很可爱的女士坐在我旁边——又恰巧这时茶送上来,而且你在楼下烧菜的后妈,也跟着上来了。随后他们就大吃起来,张牙舞爪的。调茶时的那种喧闹声呀,几乎就是和漂亮的唱赞诗。那么的优雅,那么的吃呀喝呀!我真希望你能见识一下那个牧师一头扎进火腿肉和松饼的样子。我压根就没见过那么会吃会喝的人哩。压根就没。那红鼻子男人绝对不是你心甘情愿给他按合同包餐的人,但与牧师比起来他就不值一提。唔,在吃完茶点之后,他们又唱了一首赞美诗,接着牧羊人开始讲道——一想到有那么多沉甸甸的松饼撑着他的胸口,他就觉得能讲成那样已可圈可点了。接着,他突然打住,大声喊道:‘罪人在哪里。可怜的罪人在哪里?’听到这话,所有的娘儿们全看着我,并开始像要死似的呻吟。我感到有点古怪,但我还是没开口。不一会儿他再一次打住了,目不转睛盯着我,说:‘罪人在哪里。可怜的罪人在哪里?’所有的娘儿们又一次呻吟,比先前声音高十倍。这让我大为震怒,我走上前一两步,说:‘哥们,’我说,‘你那句话是不是针对我的?’当时不管哪位绅士都会对我说声对不起的,可是他不但没有,反而越来越放肆了——他居然叫我家伙——五雷轰顶的家伙——还有其他难听的称呼。于是我憾然大怒了,先是给了他两三下,然后又给了红鼻子两三下,打完就走。我打心眼里希望你能听到那些娘儿们是如何尖叫的,山米,她们尖叫着把那个牧羊人从桌子下面拖了出来——哈啰,主人来了,万分肯定。”
威勒先生说话的当儿,匹克威克先生就从一辆小马车上走了下来,进了院子。
“早上的天气很好呀,先生。”老威勒先生说。“确定非常不错。”匹克威克先生答道。“是非常不错。”一个红头发的男子跟着说道,在匹克威克先生走下马车的那一瞬间,他从一辆小马车上走了下来,他戴着眼镜,长着一个让人看到就认为他爱管闲事的尖鼻子。“是到伊普斯威奇,先生?”
“嗯。”匹克威克先生答道。“真是太巧了。我也去那里。”匹克威克先生鞠躬致意。“你坐外面吧?”红发男子说。
匹克威克先生又一次鞠躬。“天啦,太巧啊,我和你一样呀,”红发男人说,他是一个鼻子很尖、看上去目中无人、说话时怪里怪气的人。他有一种像鸟儿似的习惯,不管说什么话都要扭一下头。他兴高采烈地微笑着,好像他有了一个对人类的智慧来说最奇怪的发现一样。
“能够和你做伴是我的荣幸,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新来的人说,“这对双方都不错,不是吗?有伴儿,你明白哈——有伴儿是——是——是与孤单大不相同的呀——对吧?”
“那是绝对的啊,”小威勒先生说,他带着殷勤的微笑养凑了过来,“那就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就像使女说靠剩饭剩菜度日的人不是绅士时,那人所回答的似的。”“啊,”那个红发男人说,一边以傲慢的眼光把威勒先生全身扫了一下。“你的朋友吗,先生?”
“确切点不能称的上朋友。”匹克威克先生悄悄的说。“事实是,他是我的仆人,只不过我允许他随便一点。因为,说真的,我自认为他是一个奇人,而且我以他为傲。”
“啊,”红发男人说,“这个嘛,你知道,只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我对所有奇东西都不感冒。就是不喜欢。看不出有什么必要。请问尊姓大名,先生?”
“给您我的名片,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道,问题的突兀和陌生人的奇怪态度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啊,”红发男人说,把名片放进他的袖珍手册里,“匹克威克。不错。我很高兴知道别人的名字,这能够省去很多麻烦。这是我的名片,先生。麦格纳斯,就在上面,先生——麦格纳斯是我的姓。我觉得,这个姓还可以吧,先生?”
“好姓,绝对好姓。”匹克威克先生说,情不自禁微微一笑。
“是的,我想是的。”麦格纳斯接着说。“还有一个好名字哩,你一看就知道了。对不起,先生——假如你把名片斜着点拿,你就能够看见向上的那一划上面的亮光了。看——彼得·麦格纳斯——听起来不错吧,我想,先生?”
“的确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说。“这个缩写蛮有意思,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请看——P。M。——午后。有时给要好的朋友留便条,我就索性署名为‘下午’。这使我的朋友们觉得很有意思,匹克威克先生。”
“我想那一定能给他们带来最大的惬意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对用来款待麦格纳斯先生的朋友的那份快活很是羡慕。
“喂,先生们,”马夫说,“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请大家上车吧。”“我全部的行李都在车上吗?”麦格纳斯先生问道。“全在,先生。”
“红包在吗?”“在的,先生。”“条纹包呢?”“在前面的行李箱里,先生。”“褐色纸包在哪里?”“在座位下面,先生。”“皮帽盒呢?”“全都在车上,先生。”
“好了,能够上车了吧?”匹克威克先生说。“对不起。”麦格纳斯先生站在车轮上答道。“对不起,匹克威克先生。在不确定的情况下,我是不会赞成上车的。从那人的态度看,我认为皮帽盒子绝对还没有放进车里。”
车夫郑重其事的申辩一点用也没有,于是只好把皮帽盒子从行李箱的最底层找出来,以便让他看到它是放得好好的。在确定了这一项之后,他又有了相当程度的不祥预感,首先是觉得红包没放好,然后是条纹包被偷了,再然后是褐色纸包“松开了”。
最后眼见为实,证明他的所有的怀疑都是没有根据的,这时他才同意爬上马车顶,说现在他可以完全放心,觉得十分惬意而高兴。“你有那么些神经过敏,是吗,先生?”老威勒先生问道,他一边斜眼看了看陌生人,一边爬上了驾驶座。“不错。对这些个小事,我是有那么一点儿,”陌生人说,“但现在我好了——完全好了。”
“好,那真是好运,”老威勒先生说,“山米,把你的主人扶到驾驶台上来。那条腿,先生,就是那条。把手伸给我,先生。这儿来。儿时你没这么待过吧,先生。”
“你说的很对,威勒先生。”气喘吁吁的匹克威克先生兴奋地说,在驾驶台上靠着他坐了下来。
“从前面跳上来,山米,”威勒先生说。“好了,威廉,发车。留意拱门,绅士们。‘头啊。’像馅饼师傅讲的。可以了,威廉。放手让它们跑吧。”于是马车朝白教堂方向开去,让这个人口稠密的小地方的所有居民羡慕不已。
“这地方可不咋地啊,先生。”山姆说,碰了碰帽子行了个礼——他在和主人说话之前的习惯。
“的确不怎么样,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答道,一边审视着他们通过的那条拥挤、污秽的街道。
“真是邪门,先生,”山姆说,“好像贫穷和牡蛎总是如影随形的。”
“我不懂你的话,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是说,先生,”山姆说,“一个地方越穷,对牡蛎的需求好像就会越大。不信你看,先生。每隔五六家就有一个牡蛎摊子。街上挤满了。我真是觉得,一个人越没有钱,就越会冲出屋子去吃牡蛎,反正无所谓了。”“的确如此,”老威勒先生说,“腌鲑鱼的情况也是一个样子!”“这两件事非常古怪,以前我竟一点没有想到,”匹克威克先生说,“车子在前面一站一停下来,我就要把它写下来。”
此刻他们已到达迈尔·恩德通行税卡。一阵鸦雀无声,直到往前走了两三英里的路程,老威勒先生忽一下转向匹克威克先生,说道:
“守卡人的生活够不同寻常的,先生。”“你说什么人?”匹克威克先生说。“守卡人。”“守卡人是指谁?”彼得·麦格纳斯问道。
“老头子指的是通行税卡的看守人,先生们。”威勒先生补充说。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懂了。是的。非常奇怪的生活。同时也很不惬意的。”
“他们全部是些在生活中不如意的人。”“噢,真的吗?”匹克威克先生说。“是的。正是因为这一缘故,他们与世隔绝,把自己关在卡子里。他们收买路钱,一来是为图个清静,再者也是为了报复人类。”“天哪,”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以前一点不知道。”“这是真的,先生,”威勒先生说,“要是他们是绅士,你可以称他们为厌世者,而现实中他们也仅仅喜欢守卡子。”
诸如此类的谈话之后,威勒先生以极具魅力的方式融娱乐与教益于一体,帮助大家解决掉了旅途的沉闷枯躁,就这样打发了这一天的大部分光阴。谈话的话题是丰富多彩,因为就算威勒先生的宏篇大论个别时候停歇下来,也会有麦格纳斯接二连三的发问来填补空白——他不仅想知道他的旅伴们的全部个人历史,还每到一个站总要焦躁不安地大声嚷嚷,表明他非常在乎他的两个提包、皮帽盒子和褐色纸包的安全和康乐。
在伊普斯威奇的大街的左侧,经过镇政府大厦前的空地后再向前一小段距离,就到了远近驰名的“大白马”旅馆,旅馆见正门上方的一尊狂暴的动物石雕而特别引人注目,那石兽扬着鬃毛和马尾,远观像一匹发狂的拉车的马。大白马在这一带大出风头,和一头得奖的公牛、或一个让本郡报纸的年度纪事记录在案的萝卜、或一头硕大笨拙的猪一样出色——因为它本身是一个庞然大物。再没有任何地方像伊普斯威奇的大白马旅馆似的,一个屋顶之下竟有那么多迷宫般的没铺地毯的过道,那么多挤在一起的光线昏暗而且发了霉的房间,那么多可以让人在里面吃和睡的小洞窟。
伦敦来的驿马车在每天黄昏的同一时间停车的地方,就是这家极度臃肿的酒店的门口。匹克威克先生、山姆·威勒和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在本章所提到的那天傍晚,同样是从这种伦敦驿马车上走了下来。
“你是在这儿歇宿吗,先生?”彼得·麦格纳斯先生问道,此刻条纹包、红提包、褐色纸包和皮帽盒全被放进了过道。“你是在这里歇宿吗,先生?”
“是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啊,”麦格纳斯先生说,“这真是太巧了。哎,我也是在这里歇宿。希望我们能共进晚餐。”
“万分荣幸,”匹克威克先生答道。“但是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有朋友在这里。有没有一位图普曼先生住你们这儿呢,招待?”
一个肥胖的招待,手臂下夹着一条已用了两个礼拜的餐巾,腿上套着与它一样历史悠久的长统袜,他听到匹克威克先生向他问话,便渐渐地停止了凝视街道的贵干。在把那位绅士从帽子顶到绑腿下面的纽扣认真地审视了一番之后,他用强调的口吻说:“没有。”
“是不是也没有一位斯诺格拉斯先生吗?”匹克威克先生又问道。
“没有。”“那叫温克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