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匹克威克外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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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两张床各自摆放在门的两边。各自靠里的一边都有分别一条小过道,过道尽头分别有一张带灯芯草垫子的恰巧可坐一个人的椅子,那是为了方便他或她自愎从那一边下床用的。在小心地扎好了靠外面那一边的床幔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在那张灯芯草垫的椅子上坐下,悠然地解开鞋子和绑腿,脱下并且叠好外衣、背心和领巾,缓缓戴上他那顶有流苏的睡帽,并且把一直缀在他这件衣物下面的带子在下巴下面扎好,这样就把帽子死死地戴在了脑袋上。就在这时候,他想到了他刚才迷路的状况是如此荒唐可笑。他在灯芯草垫椅子里往后一仰,高兴地一个人暗笑起来,他的笑是那么惬意,那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假如看到那些在睡帽下闪耀的使他和蔼的脸庞变得宽阔的微笑,都一定会感到无比愉悦的。

“真是太有趣,”匹克威克先生默默的说,他的睡帽的带子就快要因笑而绷断了。“真是有意思透了,我竟在这样一个地方迷了路,在那些楼梯摸来摸去,真是从没听说的希罕事啊。滑稽,滑稽,太滑稽了。”至此,匹克威克先生又一回暗笑起来——比先前愈发厉害了,而且他正打算趁着兴致最高的时候接着脱衣服,但就在这刻,一件极其出乎意料的事绊住了他。那就是,有一个什么人端着蜡烛走进房间,关上门后就走到了梳妆桌边,随乎蜡烛放到了桌上。

堆积在匹克威克先生脸上的微笑,一瞬间就在无限惊讶的神情中消失了。不管那是谁,那个人进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没征兆,使得匹克威克先生压根就顾不上喊一声或表示不赞成。那是谁呢?难道是强盗吗?或者是某个身怀鬼胎的人看见他拿着一块好看的表走上楼来吧。他该如何应付呢?

绝无仅有的能让匹克威克先生看一眼那个神秘的来访者而本人又最不可能被对方发现的危险的方式,是爬进床上去,从床幔之间窥视一下对面的事态。于是他中了这种方法。他用手谨慎地把两扇床幔掩在一起,只留下让他的脸和帽子能够露出来的空隙,接着戴上眼镜,鼓足勇气,伸出脑袋朝外面窥视过去。

匹克威克先生几乎因恐慌和惊骇晕过去。梳妆镜前面站着一位中年女士,头上戴着黄色卷发纸,正在忙着梳理女士们称之为“后发”的脑后的头发。无论这位没有觉察出了状况的中年女士是怎么进来的,十分明显的一点是,她是计划要在这里过夜了。因为她带来了一盏罩着罩子的灯草灯,并且出于可靠的预防火灾的小心,把灯放进了地板上的一个盆子里,灯在盆子里发着微弱的亮光,像是一片分外小的水域里的一座非常大的灯塔。

“我的天啦,”匹克威克先生暗中寻思,“多么恐怖的事呀!”

“哼!”那位女士口中挤出这么个字。匹克威克先生的脑袋像自动装置一般立马缩了回去。

“再没经历过比这更恐怖的事了,”可怜的匹克威克先生寻思,冷汗随后一滴接一滴地浸润了他的睡帽。“从没经历过。太恐怖了。”

要拒绝那种想看看随后会发生什么的迫切欲望是办不到的。紧接着匹克威克先生的脑袋又一回探了出去。眼前的状况更不妙了。那位中年妇女已梳完头发,用一顶有小褶边的薄纱睡帽把它细致地包扎好了。这时候她正盯着炉火在思来想去哩。

“形势正越来越不妙,”匹克威克先生在心中暗想着,“我不能让形势就这么发展下去。从那位女士忘我的样子来看,绝对是我走错了房间。要是我出声,她会受惊而惊动全旅馆的人。但要是我留在这里,那结局会更糟。”

勿须多言的是,匹克威克先生属于全部凡人中最谦和、最感情细腻那种人。只要想到要让一位女士看到他的睡帽就让他抗不住,可是他已把那两根该死的带子打了结,不管那样他都没法把帽子摘下来。但他必须摆脱困境。其他的办法只有一个。他退到床幔后面,用特别大的声音叫道:

“哈——哼!”显然,那位女士被这一出乎预料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因为她跌倒时撞了一下灯草灯的罩子。而同样明显的是,她让本人感觉相信那声音只是幻想所致,因为匹克威克先生本想她被吓得彻底晕死过去了,可是当他冒险探出头去窥视,她又像原来一样了,正在聚精会神地凝视炉火。

“这个女人太超乎一般了,”匹克威克先生寻思,再次把头缩了回去。“哈——哼!”

这最后的一声,和民间传说中彪悍的巨人布兰德伯尔表示开饭的时间到了时常用的吼声一样,使人听得太明了了,没有可能再一次被误解为幻想所致。

“啊!”那位中年女士叫道,“谁?”“是——是——只是一位绅士,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躲在床幔后答道。“一位绅士!”女士说,嘴里迸出可怕的尖叫。“彻底坏了!”匹克威克先生寻思。“一个陌生男人!”女士尖叫道。片刻之后,整个旅馆几乎被惊动了。在一阵衣服的沙沙声中,她向门口箭一般跑去。

“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非常绝望地把头伸到前面,“夫人!”

虽然匹克威克先生把头伸出去没有任何确定的目的,但是它马上产生了相当不错效果。我们曾说过,那位女士已经到了门的旁边。她必须出门,那样方可到达楼梯,假如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的睡帽突然似鬼影那样显现,把她吓得缩回了房间里最远的角落的话,她此刻绝对早已冲到楼梯间去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被吓坏了,站在角落里躲地盯着匹克威克先生,同时匹克威克先生也在呆呆地盯着她。

“混蛋!”那位女士边说,边用双手捂住眼睛,“你在这里干什么?”

“没,夫人。没什么,什么也没干,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实打实地说。

“绝对没什么!”那位女士说,抬起头来朝上看。“是没什么呀,夫人,我用我的荣誉起誓。”匹克威克先生说,一边用力地点头,导致他睡帽上的流苏再次跳起舞来。“我真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夫人,戴着睡帽和一位女士说话真是颜面殆尽(这时那位女士急急地扯掉了她的睡帽),但我脱不下来啊,夫人(说到这里匹克威克先生使劲扯了一下睡帽,以证明他的话是真的)。现在我知道了,夫人,是我搞错了房间,本想这间是我的。我到这里不足五分钟,夫人,您却突然进来了。”

“要是这种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儿是真的话,”那位女士边说,边猛烈地哭泣起来,“那你也立刻出去吧。”

“我马上就出去,夫人,我也想这样。”匹克威克先生诚惶诚恐。

“马上出去,先生。”女士说。“好,夫人,”匹克威克先生马上接上话说,“好,夫人。我——我——万分抱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从床的最里头走了出来,“我无意中引起了这场惊扰与激动。万分抱歉,夫人。”

那位女士用手指着门。在这非常窘迫的情形之下,匹克威克先生性格中的一种优秀品质得到了极其完美的表现。虽然他像个老更夫似的,把礼帽急忙扣在睡帽之上,虽然他用手拎着鞋子和绑腿,而且手臂上还搭着上衣和背心,但是他那与生俱来的彬彬有礼却丝毫未减。

“我真是万分抱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着,深深地鞠躬。

“要是你感到抱歉,先生,那就立刻离开这儿。”女士答道。

“马上走,夫人。马上走,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诚惶诚恐,一边打开房门,开门时两只鞋子掉到了地上,发出非常大的响声。

“我明白,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着捡起鞋子,转过身来又一回鞠躬,“我明白,夫人,我的清白人格,以及我对你们女性所抱的忠诚的敬意,能为这事儿稍微提供一点借口——”但是匹克威克先生还没有把他的话说完,那位女士早就把他推进过道里,锁上门而且闩上了门闩。

匹克威克先生如此毫发不损地逃离了刚才的狼狈处境,但是不管他有多少借口庆幸自己总算过关,他眼下的形势却绝不是值得庆幸的。他是单身一人,在一条空空洞洞的过道里,身处一幢陌生的房子里,又是三更半夜的,而且还衣冠不整。根本不用去设想他可以在一片漆黑中找到他本打拿着灯都还无法找到的房间,还有假如你在徒劳无功地这么做的时候发出一丁点儿响声,他很可能被某个机灵的旅客开枪打伤,极有可能被打死。除了站在那里等待天亮他没任何办法。因此,他顺着过道摸索走了几步,碰倒了几双靴子并被吓得几乎丢了魂,然后就摸索到墙壁的一个小凹处蹲了下来,以达天知命的心态熬到天亮。

但是他绝对不是天生要承受这磨炼耐性的不期而遇考验,因为他在藏身之处没呆上几分钟,就有一个人拿着灯在过道那一头出现了,这使他感到无法表达的恐惧。不过,他的惊恐突然转变为欣喜,因为他突然想起来人正是他忠实的仆人。真的是塞缪尔·威勒先生,他和那位守夜等待邮件的擦靴子的仆人长聊天到了深夜,此刻正打算去睡了。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呼的一下站在他面前,问道,“我的卧房在哪儿?”

威勒先生非常奇怪地盯着他的主人。直到这问题被重复了三次的时候,他才转过身子,带主人朝那个已找了相当长时间的房间走去。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边上床边说,“我今晚犯了一个无法想象的错误,真是闻所未闻啊。”

“很可能,先生。”威勒先生应付地回答说。“关于这事儿我已拿好主意,”匹克威克先生说,“那就是,我真要在这个旅馆里住六个月的话,我决不敢单身一人出去。”

“你能做出这种最小心的决定,那是上上策,先生,”威勒先生答道,“当控制不了你的判断力的时候,你可的确需要有人照顾呀,先生。”

“你想说的是,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在床上支起身子,伸出一只手,好像还打算再说点什么。但他突然克制住了自己,转过身去,向他的仆人道了一声“晚安”。

“晚安,先生。”威勒先生答道。走到门外后他收起了脚步——摇了摇头——接着走——又停下来——拨弄一下灯芯——又一次摇头——然后终于缓缓地向他的卧房走去了,显然淹没在极其深沉的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