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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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在这一章里,奥立弗和朋友们的欢乐碰到了一次意外挫折。

春天飘然逝去,夏日来临了。要是说村子当初一度很漂亮的话,那么如今则充分展示了它的风采与繁盛。小别墅里的恬静生活始终如故,别墅里的人照常过得高兴而安宁。奥立弗早已长得身强体壮。但不管是健康还是疾病,都没有改变他对身边的人的深厚感情,但也有很多人就不是这样了。他始终是当初那个被苦难榨干精力、处处要人照料的小不点儿,那个依头顺脑、满心感激的孩子。

一个较好的晚上,他们在散步时比平素多走了一程,微风掠过。露丝开始也兴致勃勃,她们一边走,一边有说有笑地聊着,远远走出了平时的范围。梅莱太太感觉有点累了,她们才慢悠悠地回到家里。露丝和往常一样,扔下手中的软帽,坐到钢琴前边。她茫然若失地弹了几分钟,手指急促地从琴键上滑过,接着她开始弹奏一支低沉而又凝重的曲子。就在她弹琴的时刻,大家听到了一种声音,她仿佛在哭泣。“露丝,我亲爱的。”老太太讲道。露丝没有答复,只是弹得略略快了一点,仿佛这句话把她从痛苦的思考中唤醒了。“露丝,我的妞妞。”梅莱太太慌乱地站起来,俯下身去,说道,“怎么回事?”

“没什么,姑妈。没什么,”少女答复,“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说不出来。可我感觉——”“该不是病了,妞妞?”梅莱太太插了一句。

“不,不。噢,我没病。”露丝打了个冷颤,仿佛讲话时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意流遍全身。“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把窗户关上吧。”

奥立弗赶忙上前,关上窗户。小姐很想恢复往常那种兴致,换了一支比较轻松的曲子,但她的指头软弱无力地在琴键上停下来。她双手捂住脸,瘫倒在沙发上,抑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的孩子,”老太太搂住她的肩膀,讲道,“我以前从没见过你像这样。”

“我也不想惊动你,”露丝答复,“我拼命忍住,可真是忍不住了。我恐怕真的病了,姑妈。”她确实病了,她的脸色变得像大理石一样沧桑。美丽的容颜丝毫没有改变,但表情变了。文静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见的焦急、疲惫的神色。红晕又消失了,像浮云掠过的影子,她再度显出死一般的沧桑。奥立弗眼睁睁看着老太太,不禁觉察到她叫这些症状吓坏了,他自己其实也不例外。可一看老太太装出不当一回事的模样,他也努力那样做,果然有些作用。露丝在她姑妈劝说下进去睡觉了,她的精神略有好转,甚至气色也好一点了,还保证说,她明天早上起来肯定就没事了。

“没事吧?”梅莱太太回来了,奥立弗讲道,“今天晚上她脸色不好,可——”

老太太示意他别再说了,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坐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末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讲道:

“我相信不会,奥立弗。多少年来我跟她一起过得很幸福——可能太幸福了。没准该是我遇上某种不幸的时刻了。但我期望不是这样。”

“什么?”奥立弗问。“失去这个好姑娘的沉重打击,”老太太讲道,“很久以来她就是我的安慰与幸福。”“哦!上帝不会答应的!”奥立弗惊慌地叫了起来。“求主保佑吧,我的孩子。”老太太绞扭着双手说。“肯定不会有那么吓人的事情吧?”奥立弗讲道,“两个小时以前,她还好好的呢。”“她如今病得很厉害,”梅莱太太答复,“还会更糟糕的,我相信。我可亲可爱的露丝。噢,没有她我可怎么办啊!”

巨大的悲痛压倒了她,奥立弗不得不奈住自己的感情,好言相劝,苦苦哀求,看在亲爱的小姐本人的分上,她应该镇定一点。

“想一想吧,夫人,”奥立弗讲话时,泪水径自涌进了他的眼睛。“噢!你想想,她那么年轻,心那么好,又给身边所有的人带来那么多的欢乐和安慰。我保证——是的——确实——为了你,你的心也那么好,为了她自己,为了所有从她那里得到幸福的人,她不会死的。上帝决不会让她那么年轻就死的。”

“小点声。”梅莱太太把一只手放在奥立弗头上,讲道。“你想得太天真了,可怜的孩子。不管怎么说吧,你教我懂得了自己的职责。我一下子给忘了,奥立弗,我知道,与我们心爱的人分别是多么痛苦。我见过的事多了,最年轻、最仁慈的人也不一定总要能够从那些爱他们的人那里得到宽恕,上天是公正的。”梅莱太大倾吐着这些话,奥立弗惊奇地看到,梅莱太太仿佛一咬牙把悲伤压了下去,讲话间她挺起了腰板,变得沉着而坚定。接下来,他越发感到惊异,这种坚定始终不变,即使照料病人的担子都落在她肩上,梅莱太太却始终有条不紊,泰然自若,履行这些职责的时刻一丝不苟,从整个外表上看还挺轻松。但他始终年纪还小,不懂得坚强的心灵在危难之时能有多么坚强。这也难怪他不懂,又有多少坚强的人了解他们自己呢?一个焦虑不安的晚上过去了。早上来临,梅莱太太的预言完全验证了。露丝正处于一种很危险的热症初期。“我们一定得主动才行,奥立弗,不能光是发些个于事无补的哀叹。”梅莱太太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眼睛直视着他的脸,讲道。“这封信必须尽早交给罗斯伯力绅士。必须送到集镇上去,你抄小路走过田野,走不到四英里,到那儿再派专差骑马直接送到杰茨。我要你去看着他们发出去,我信得过你。”

“这里还有一封信,”梅莱太太说着又停下来,沉思了一会。“但到底是如今就发出去,还是等我看看露丝的病情再说,我简直拿不定主意。我不能发出去,除非真的出现最糟糕的事情。”

奥立弗一边问,“也是送到杰茨去吗,太太?”一边急在心头把颤抖着的手朝那封信伸过去。“是的。”老太太答复,木然地把信交给了他。奥立弗扫了一眼信封,信是寄到某某尊贵的勋爵的庄园去的,哈利·梅莱绅士收,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也搞不清楚。

奥立弗急不可待地抬起头来,问道,“要送去吗,太太?”

“我想不用了,”梅莱太太把信收了回去。“明天再说。”

梅莱太太说罢,把钱包交给奥立弗,他不再耽搁,鼓起全身的劲头,以最快速度出发了。他飞快地走过田野,顺着小路跑过去,偶尔走过田间小道,有时几乎被两旁高高的庄稼遮盖起来,有时又从一块空地里冒出来,几个农人正在那里忙着收割、堆垛。他一次也没有停留,只是偶尔歇几秒钟,喘喘气,一直跑到镇里的小集市,跑得满头大汗,一身尘埃。

他停住脚步,四下找寻那家客栈。他问一名邮差,邮差听懂了他要办的事之后,叫他去向店里的马夫打听,马夫又要他从头再说一遍,然后让他跟老板说去。这位绅士慢条斯理地走进柜台,费了好长时间,开始开发票,钱付了,还要给马套上鞍子,邮差也得穿上制服,这足足花了十多分钟。奥立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对邮差叮咛了又叮咛,求他尽早送到。邮差策马启程了,走过集市上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两分钟后已经驰上了大道。看到告急情已经发出,没有白费功夫,奥立弗这才放下心来,急忙忙忙走过客栈的院子,正要在大门口转身,不想却跟一个身披斗篷的大高个子撞上了,那人当时正从客栈里走出来。“喝!”那人死死盯住奥立弗,猛一后退,嚷道,“这他妈的什么东西?”

“对不起,绅士,”奥立弗说,“我赶着回家,没看见你走过来。”

“该死的!”那人自言自语地嘟哝道,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烁烁地看着奥立弗。“谁想得到啊,真该把他碾成灰。他会从石头棺材里跳起来挡我的道。”“很抱歉。”奥立弗叫这个怪人狂乱的神色吓慌了。

“混账东西!”那人狂怒不止,从牙缝里咕哝着,“我如果有胆子说那句话,只要一个晚上就甩掉你了。”那人一边挥舞着拳头,一边不停地说。他朝奥立弗走过去,像是打算给他一拳,却又猛然跌倒在地,浑身痉挛,口吐白沫。

有一瞬间,奥立弗只顾呆呆地盯着他在地上打滚,接着便冲进客店找人帮忙去了。他看着那人给架起来,这才转身回家。他铆足了劲一路飞跑,以弥补耽误的时间,同时怀着很惊诧还有几分恐惧的心情,记起自己刚刚离开的那个人举动真是怪极了。

不过,这种状况并没有在他的脑海里驻留多久,露丝·梅莱的病情急剧恶化,午夜前她开始说胡话。一个住在当地的医生时刻守候着她。医生初步对病人作了检查,于是把梅莱太太引到一边,宣布她的病属于一种极其危险的类型。“说真的,”他讲道,“她能不能痊愈,只有靠奇迹了。”

当天晚上,奥立弗有多少次从床上跳起来,蹑手蹑脚地溜到楼梯口,凝神谛听病房里有没有发出哪怕是最细微的响声。有多少次,每当杂乱的脚步声忽然响起,他不由得害怕,又有什么令人不敢想象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他吓得浑身发抖,他声泪俱下,为那位正在深深的墓穴边缘摇摇欲坠的好姑娘的生命苦苦祷告,这种热情远远不是他过去所做的一切能够比得上的。

早晨到来了。小小的别墅里一片寂静。人们低声耳语,焦灼的脸庞不时出现在门口,女人和孩子噙着泪水走到一边。整个漫长的白天,以及天黑之后的几个小时,奥立弗都在花园里轻轻地走来走去,每过一会儿都要抬起头来,看一眼病人的房间,他战战兢兢地看着黑沉沉的窗口,看他那副模样,仿佛死神已经捷足先登。深夜,罗斯伯力绅士到了。“难啊,”好心的大夫一边说,一边背过脸去。“那么年轻,又那么可爱。但期望很渺茫。”

又一个早晨到来了。那样明媚的阳光,仿佛看不到人世间有些苦难或者忧愁。园中枝繁叶茂,百花争艳,一切都显得生机盎然,精力充沛,附近的声音和景象无不充满喜悦——可爱的姑娘却躺在病床上,急剧地变得衰弱。奥立弗偷偷走进那片古老的教堂墓地,在一个长满青草的坟茔上坐下来,无声地为她哭泣,祷告。

这一幅画面是那样宁静、优美,阳光明媚的景色中包容着那么多期望与快乐:夏日的鸟儿唱出了那么欢快的乐曲;从头上一掠而过的白嘴鸦,是那样的自由;万物生气勃勃,兴高采烈;孩子抬起阵阵发痛的眼睛,向附近望去,心中油然涌起这样一个念头,这不是死亡的时节,小东西尚且还那么欢乐逍遥,露丝是断断不会死的。坟墓是寒冷萧瑟的冬日,不喜欢阳光与花香。他几乎认定,寿衣只是用来装住老朽干瘦的躯体,从来不把年轻娇嫩的形体拉进它们那可怕的怀抱。

教堂那边传来报丧的一声钟声,一群送葬的寻常百姓走进墓园大门,他们佩戴着白色花结,因为死者还很年轻。他们脱帽站在一座坟前,哭泣的行列里有一位是妈妈——一位失去孩子的妈妈。可阳光始终灿烂,鸟儿照样歌唱。

奥立弗朝家里走去,回忆起小姐给予他的百般照顾,盼着机会能再一次到来,因为他是诚心诚意为她效劳的。即使这样,仍有许多细小的事情浮现他的面前,他幻想看自己当时本来可以干得更卖力、更认真一点,可惜没有那样做。因而我们必须留心,平时怎么样去照看我们附近的人!没有什么比悔之莫及更令人懊恼的了。假设我们期望免受懊悔的责问,就让我们趁早记住这一点吧。

奥立弗到家了,此刻梅莱太太正坐在小客厅里。一看见她,奥立弗的心马上沉了下去,因为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侄女的病床。他战战兢兢地思忖着,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才迫使她走到一边。他们坐下来凝神谛听,不敢说,在这几个小时。没有动过的饭菜撤了下去。他们心不在焉地盯着逐渐下沉的太阳,最后又看着太阳把宣告离去的绚丽色彩撒满天空和大地。他们敏锐的耳朵猛然听到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罗斯伯力绅士刚一进屋,他俩便情不自禁地向门口冲去。“露丝怎么样?”老太太嚷道,“我能经受得住,快告诉我,别再让我牵挂了!”“你一定得沉住气,”大夫扶住她讲道,“我亲爱的夫人请保持镇定。”“让我去死吧,我亲爱的孩子。她死啦。她就要死啦。”“不!”大夫感情冲动地嚷起来,“上帝是仁慈而宽大的,因此她还会活好多年好多年,为我们大家造福。”老太太跪下来,努力想把双手合在一起,然而支撑了她那么久的毅力已经随着第一声感恩祷告一起飞向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