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奇怪的会见,与上一章紧相衔接的。南希姑娘一生都在最下流的藏污之所度过,然而她身上仍留下了女子天性的东西。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朝着与她进来的那扇门相对的另一扇门走来,想到这个小小的房间立刻就要呈现出鲜明的对比,她不由得缩成一团,感觉有一种深惭形秽的意识压在自己心上,仿佛简直不敢与她求见的那个人一样同样。
她把这种情感看成软弱,但唯有这种情感把她与人性连接起来了,从她的孩提时代开始,无法无天的生活已经抹去了人性的许多迹象。
她抬起眼睛,刚好看到一个苗条、漂亮的姑娘出现在面前,随即把眼光转向地上,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摇了摇头,讲话了:
“要见到你可真是不容易,小姐。我如果发起火来,走了——很多人都会这样的——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并且不是平白无故的后悔。”
“我很抱歉,要是有谁对你失礼的话,”露丝答复,“不要那样想,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见我。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对方这种柔和的声音,体贴的语调,丝毫没有傲慢或者厌恶的口吻,完全出乎南希姑娘的预料,她哭了出来。
“噢,小姐!”她双手十指交叉,感情冲动地说,“如果你这样的人多一点,我这样的就会少几个了。”
“请坐,”露丝恳切地说,“要是你缺少什么,我一定真心诚意帮忙你,只要我办得到——真的。”
南希边哭边说,“你跟我讲话别那样客气,那——那——那扇门关了没有?”
“已经关上了,”露丝后退了几步,说着,仿佛是万一需要呼救,别人更便于接应一样。“怎么回事?”
“由于,”南希姑娘讲道,“我就要把我的命,还有别人的命交到你手里。我就是把小奥立弗拖回老费金家里去的那个姑娘,就是他从本顿维尔那所房子里出来的那个晚上。”
“你?”露丝·梅莱讲道。“是我,小姐。”姑娘答复,“我就是你已经听说的跟盗贼一块鬼混的人,自从我回忆得起走上伦敦街头的那一瞬间以来,我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小姐,你只管离我远一点,我不会在意。我的年龄比你凭眼睛看的要小一点,我早就不把这些当回事了。”
“真可怕。”露丝说着,情不自禁地从陌生的来客身边退开了。
“亲爱的小姐,跪下感谢上帝吧,”姑娘哭喊着,“你有亲人关心你照看你,从来没有受冻挨饿,没经历过闹事的场面,这些事在摇篮里我已经习惯了。我可以用这个词,小胡同和阴沟既然是我的摇篮,将来还会作我的灵床。”
“我很同情你。”露丝已经语不成声,“我的心都绞碎了。”
“愿上帝保佑你的好心。”姑娘答复,“你如果知道我偶尔干的事情,你会同情我的,真的。我好歹溜出来了,那些人如果知道我在这儿,把我偷听来的话告诉了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孟可司的男人?”
“不认识。”露丝说。“他认识你,”姑娘说道,“还知道你住在这儿。”“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露丝讲道。“那肯定是我们那伙人告诉他的,”姑娘继续讲道,“我先前也想到过。前一阵,就是奥立弗由于那次打劫给带到你们家那天晚上过了没有多久,我——怀疑这个人——我暗地里听到了他同费金之间进行的一次谈话。依据我听到的事,我发现孟可司——就是我向你问起的那个男人,你知道——”
“是的,”露丝讲道,“我明白。”
“——孟可司,”姑娘接着讲道,“偶然看见奥立弗在我们头一回丢掉他的那地方,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他自己正在等的就是那个孩子,可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和费金谈成了一笔买卖,一旦把奥立弗给弄回来了,费金可以拿到一笔钱。”
“什么目的?”露丝问。“我正在偷听,指望着把事情搞清楚,可他一眼看见我在墙上的影子,”姑娘讲道,“除了我,不被他们发现的人可不多。昨天晚上我又看见他了。”
“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小姐。他又来了,昨天晚上。他们照老样上楼去了,我把自己装了个严严实实,免得影子把我给暴露了,我听到孟可司一开头就说:‘就这样,仅有的几样能够确定那孩子身份的证据落到河底去了,从他妈妈那儿把东西弄到手的那个老妖婆正在棺材里腐烂哩。’他们笑起来了,说他这一手干得漂亮。孟可司呢,一提起那个孩子,就变得很野蛮,说他眼下算是把那个小鬼的钱太太平平弄到手了,不过他宁愿用其他办法拿到这笔钱。因为,假设能把他送进伦敦,再轻而易举让他犯下某种死罪,弄到绞刑架上挂起来,把他爸爸在遗嘱中夸下的海口捅个稀巴烂,那才带劲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露丝越听越糊涂。“完全是事实,小姐,即使是来自我的口中,”姑娘答复,“——当时,他一个劲地骂,我听上去挺平常的,你肯定没有听到过,他说,一方面要取那孩子的命,另一方面他自己又不必冒上绞刑架的危险,他才能消心头之恨。不过由于做不到,他必须盯住奥立弗生活中的每一个转折关头,只要利用一下那孩子的身世和经历,还有机会收拾他。‘说简单点,费金,’他说,‘你虽然是犹太人,可还从来没有布置过像我替我的小兄弟奥立弗设下的这种圈套呢。’”露丝叫了起来,“他的兄弟!”
“那是他说的,”南希说着,提心吊胆地看了看四周,从开始讲话起,她的眼前时隐时现赛克斯的影子,害得她不停地四顾张望。“还有呢。他提到你和另外一位女士的时候说,简直就是上帝或者说魔鬼有心跟他过不去,奥立弗才落到你们手中。他哈哈大笑,说这事也有几分乐趣,你们为了弄清楚你们那只两条腿的哈巴狗是谁,就是出几千镑几万镑,你们也是肯的,只要你们有。”
露丝的脸色变得一片煞白,“你该不是说,这话当真?”
“他说得咬牙切齿,再认真不过了,”姑娘摇了摇头,回话道,“他仇恨心一上来,从不开玩笑。我认识很多人,干的事情还要坏,可我宁愿听他们说个十回八回,也不愿意听那个孟可司讲一回。天晚了,我还得赶回去,别让人家怀疑我为这事出来过。我得马上回去。”
“可我能做些什么呢?”露丝说,“你走了,我怎么依据这个消息采取措施呢?回来,回来,那你干吗还要回那儿去?我马上可以把隔壁一位绅士叫来,只要你把这个消息再对他讲一遍,要不了半个钟头你就能够转到某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了。”
“干吗回去?”姑娘说,“我必须回去,由于——这种事我怎么对你小姐说呢?——在我向你讲到的那些人中间有一个,他们当中最无法无天的一个——是的,哪怕能够摆脱我如今过的这种生活,我也离不开他。”
“你曾经保护过这可爱的孩子,”露丝讲道,“为了把你听来的话告诉我,你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来到这里,打动我的是你的态度,我相信你说的都是事实。你的羞愧和悔恨都是明摆着的,这一切无不使我相信,你完全可以重新做人。啊!”热心的露丝姑娘双手合在一起,泪水顺着面颊不住地往下淌。“我也是女子,不要对我的恳求充耳不闻。我是第一个——我敢肯定,听听我的话,让我来拯救你吧,你还可以做一点有益的事情。”
姑娘双膝跪下,哭喊着,“小姐,可亲可爱的天使小姐,你是头一个用这样的话为我祝福的人,我如果几年以前听到这些话,可能还可以摆脱罪孽而又不幸的生活。可如今太晚了——太晚了。”
“仟悔和赎罪永远也不会嫌晚。”露丝讲道。“太晚了,”姑娘的内心痛苦不堪,哭着说,“我如今不能丢下他。我不愿意叫他去送死。”
“那怎么会呢?”露丝问。“他没得救了,”姑娘大声说,“假设我把对你讲的话告诉别人,让他们都给抓起来,他必死无疑。他是最大胆的一个,又那样残忍。”
露丝叫嚷起来,“为了这样一个人,你怎么能舍弃未来的一切期望,舍弃眼前的获救机会呢?”
“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姑娘答复,“我只知道本来就是这样,不光我一个人,还有成百上千个和我同样堕落的苦命人也是这样。我必须回去。我不清楚这是否上帝在惩罚我犯下的罪过,但就是受尽虐待、痛苦,我也要回到他那儿去,并且我相信,哪怕知道自己最终会死在他手里,我也要回去。”
“我该怎么办呢?”露丝讲道,“我不应该让你就这样离开我。”
“你应该,小姐,我知道你会让我走的,”姑娘站起来,答复说,“你不会不让我走,因为我相信你的好心,我也没有逼你回答我,即使我本来可以那样做。”
“那,你带来这个消息又有什么用?”露丝讲道,“其中的秘密必须调查清楚,你一心要搭救奥立弗,才把事情透露给我,我怎么才能帮忙他呢?”
“你准有一位好心的绅士在身边,他听到这件事能保守秘密,而且建议你该怎么办。”姑娘答复。
露丝问道,“可到了必要的时刻我上哪儿找你呢?我不想打听那些个可怕的人住在什么地方,可你往后能不能在哪一个固定的时间在什么地方散步或者是经过呢?”
“你能不能答应我,你一定严守秘密,或者是跟唯一知道这事的人一起来,并且我不会受到监视、盯梢什么的?”
“我向你郑重保证。”“每个星期天的晚上,从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姑娘毫不迟疑地说,“只要我还活着,准在伦敦桥上散步。”“等一下,”露丝见姑娘急步朝房门走去,赶忙讲道,“再考虑考虑你自己的处境,这是你摆脱这种处境的机会。你可以向我提出要求,不单单是由于你主动带来了这个消息,并且由于你作为一个女子,已经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明明一句话就可以使你得救,你难道还是要回到那帮坏人那儿去,回到那个人那儿去吗?这是一种什么魔力,竟然可以把你拉回去,难道没有留下一点良知让我可以激发起来,打破这种可怕的痴情?”
“像你这样心眼好,年轻,人又长得漂亮的小姐,”南希镇定地答复,“一旦你们把心交给了男人,爱情也会把你们带到天涯海角——甚至像你这样有一个家,有朋友,还有其他崇拜者,要什么有什么的人,也是相同的。我这号人,除了棺材盖,连个屋顶都没有,生了病或者临死的时刻身边只有医院的护士,没有一个朋友,我们把一颗烂掉的心随便交给哪个男人,让他填上在我们一生中苦命的空着的位置,还能指望谁搭救我们呢?可怜可怜吧,小姐——可怜一下我们,要知道,只剩下我们这点女人的感情了,而这点感情本来可以使人感到安慰、骄傲的,不过由于无情的天意也变成了新的折磨和痛苦。”
“你要不要,”露丝顿了一下说,“从我这儿拿点钱,你可以正正当当地活下去——不管怎么样也要挨到我们重新见面,好吗?”
“我绝不接受一个铜子。”南希连连摆手,说道。露丝说着,诚恳地走上前去,“请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我真的愿意为你努力。”“假设你能马上结束我的生命,小姐,”姑娘绞扭着双手回答,“就是为我大大尽了力了。今天晚上,记起我干的那些事,我比以往什么时刻都要伤心,我一直生活在地狱里,死后能够不进那个地狱已经不错了。上帝保佑你,愿你得到的幸福和我蒙受的耻辱一样多。”
这个不幸的姑娘就这样一边说,一边大声哭泣着离去了。这一次非同寻常的会见与其说像一件实在的事情,不如说更像来去急忙的一场梦,不堪重负的露丝·梅莱倒在椅子上,竭力想把纷乱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