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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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东西·(7)

跳跳,我们管他叫跳跳,因为再没有比他更不合规矩的步伐了,跳跳肯定不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孩子;这从他的举止神情上,从他的谈吐上,特别是从他在当地交的那些好朋友上,很容易看得出来。

沙朗德的所有穷孩子都是他的朋友。多亏跳跳,我们出去的时候,后面总跟着一大群调皮孩子,他们在我们后面侧翻筋斗,喊跳跳的名字,用手指头指他,朝他扔栗子壳,换着花样来逗弄他。我的低年级学生觉得十分好玩,可是我,我却笑不出来,我每个星期都得向校长写一份报告,详细报告学生跳跳的情况,还有由他而引起的许多混乱。

遗憾得很,我的一份份报告都不曾得到答复,我不得不一直陪着这位跳跳先生在街上走,而他也越来越脏,越来越瘸了。

有一个星期日,同时也是一个节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他又来跟我一起去散步,他那副尊容,真让我们大伙儿都惊呆了。您就是做梦也想不到像他那样的打扮。小手乌黑,没系鞋带的鞋子,头发里粘着烂泥,一条裤子破烂不堪……真是个小妖怪。

最可笑的是,那一天他被送到我这儿来以前,显然已经有人把他打扮得很像样呢。他的头梳得油光可鉴,而且由于用了油,头发硬挺挺的;他的领带,我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是由他母亲亲自给他打的。可是在到学校以前得经过多少条小水沟啊!……跳跳每一条水沟都滚下去过。我看见他排进队伍,跟别的学生站在一起。他很安然,就跟从未有什么不一样似的微笑着,可是我突然火冒三丈。

我冲着他嚷道:“给我滚!”跳跳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仍然微笑着。那一天,他还自以为很有型呢!

我接着又冲着他大声喊:“给我滚!给我滚!”他难过地望着我,露出哀求的目光;可是我不作理会,这时候队伍走动了,把他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留在街中心。我还以为如此一来,这一整天总可以摆脱他了。不料在出城的时候,从我后面的队伍里传来嘻笑和低语声,我回过头去。

在我们后面,隔着四五步远,跳跳一脸严肃地跟着我们散步来了。

“走快点!”我对领头的两个学生说。学生们知道我是想戏弄那个瘸子,整组的学生一个跟着一个飞快地跑起来。大伙儿时不时回过头去,看看跳跳是不是可以跟得上。看见他落得越来越远,像拳头那么大小,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在卖糕饼和柠檬水的小贩中间努力奔跑,大伙儿都笑起来了。

这个小妖怪几乎跟我们同时到达了牧场。但是他累得脸色苍白,拖着腿走路的样子也真让人心疼。

我的心被感动了,对我的残忍感到万分惭愧,我十分温和地把他叫到跟前来。

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红方格小罩衫,跟小东西在里昂学校里穿的那件一样。

我马上就认出那件罩衫,我心里骂自己说:“卑鄙的家伙,你不羞耻吗?你这样折磨他取乐的,就是你自己,就是小东西呀。”我的心里刹那间浸透了眼泪,我开始真心实意地爱上这个可怜的孩子。

跳跳因为腿痛坐在地上。我坐在他旁边。我跟他聊天……我给他买了个橘子……我简直恨不得替他洗洗脚。

从那天起,跳跳变成我的朋友。我也了解了很多有关他的动人的事情……他是一个钉马掌的铁匠的儿子,这个铁匠到处都听人夸说上学的好处,可怜的人!节衣缩食把他的孩子送到学校来做包午饭的走读生。然而,唉,跳跳生来就不是读书的料,他在学校里没有得到一点好处。

他进学校的头一天,他们就给他一张初学写字的人划直杠的字样,还对他说:“划直杠!”一年了,跳跳还在划直杠。老天,什么样的直杠哟!……又弯又邋遢,缺胳膊少腿,跳跳的直杠!……没有人指导他。他也不固定上哪一班;平常他只要看见哪间教室的门开着,他就走进哪间教室。有一天,别人发现他在哲学课上划直杠……跳跳真是个可笑的学生!

我有时候在自修室里看见他,趴在纸上,腰都快弯成了两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舌头伸出来,两只手握着羽笔,把全身力气都用上了,仿佛他要同桌子决斗似的……每划一根直杠,他蘸一蘸墨水,等到一行划完了,他舌头缩回去,搓搓手,歇口气。

自从我们做朋友以后,跳跳更加努力了……他每划完一张,就到我的讲台上来,默默地把他的辛苦而来的杰作放在我的面前。

我亲切地轻轻拍拍他,对他说:“画得很好!”其实他画得很难看,但我不想让他灰心失望。

事实上渐渐地直杠越画越直,羽笔也很少漏墨水,本子上的墨水迹也减少了……我想也许我可以教他点什么;不幸的是,命运把我们分开了。中年级学生的学监离开学校了。由于这一个学年已经差不多要结束子,所以校长不愿意再重新聘请一位新学监。于是一个开始长胡子的修辞班学生被派来管低年级学生,我呢,调去负责中年级学生的自修了。

这在我看来几乎就是祸从天降。首先那些中年级学生就叫我害怕。在到牧场去的那些日子里,我已经领教过他们的所作所为;一想到我要跟他们每天生活在一起,我的心都要窒息啦。

其次我还得离开我的低年级学生,我这么爱那些可爱的低年级学生……开始长胡子的修辞班学生会怎么修理他们呢?……跳跳会变成怎么样呢?我真要烦心透顶。

我的低年级学生看见我要走,也非常伤心。我最后一次给他们上自修课的那一天,钟声一响,那情景真让人感动……他们个个都想拥抱我。有几个,我敢说,甚至还找了些好听的话来对我说。

跳跳呢?……跳跳没有说说。不过在我临出去的时候,他走到我跟前,脸涨得通红,神情严肃地把一本很漂亮的画满直杠的练习簿交到我的手里,这些直杠是他特别为我画的。

可怜的跳跳!

七、小卒子

我从此就开始负责管理中年级学生的自修。我遇到的是五十来个混蛋,都是十二岁到十四岁的肥胖的山里人,他们大多是暴发户的儿子,他们的父母出了一百二十法郎三个月一期的学费,送他们到学校来,打算把他们栽培成小绅士。

他们粗鲁而骄横,他们相互之间说着一种塞文山区当地十分难懂的土话,我一点也听不明白。他们简直个个都有孩子在变声期时所特有的那种的讨厌相。手上长着细肿的冻疮,说起话来像伤风的小公鸡,眼神放肆粗野,再加上他们身上的那一股子学校气味……他们还没有认识我,就恨起我来了。我在他们看来就是敌人,就是小卒子;从我坐上讲台的那一天起,战争,一场激烈的、永不停歇的战争就在我们中间打响了。啊!这帮小坏蛋,他们让我吃了多少苦哟!……这些烦恼离我们已经那么遥远,我真想谈起它们时可以云淡风轻了无痕迹!……可是不行!我做不到;您瞧!甚至在我写这几行字的时候,我觉得我的手还由于激动和气愤哆嗦不停呢,一如当年。

我想,他们现在一定不会再想到我了。他们不会再想到小东西,不会再想到他为了要努力使自己显得威严一些而买的那副夹鼻眼镜……我以前的那些学生现在都成了大人,都成了有地位的人。苏贝罗尔好像是在塞文山区的什么地方当公证人;维永(小的一个)在法庭里当书记官;卢毕当了药剂师,布桑凯当了兽医。他们都有体面的工作,都发福了,可以说家业两全。

不过有的时候,他们在俱乐部或者教堂广场上相遇,回忆起在学校里的那段青涩美好的时光,说不定他们也会谈到我。

“喂,书记官,你还记得我们在沙朗德的那个小卒子,小爱赛特吗?留着长发,小脸发青,没有一点血色。咱们跟他开了那么有趣的玩笑哟!”

先生们,这倒是真的。你们曾经跟他开了十分有趣的玩笑,你们的小卒子到今天还无法忘记呢……啊!不幸的小卒子呀!他让你们笑够了吧!你们也让他哭够了!……是呀,他哭过!……你们害得他哭了,于是就觉得你们的玩笑更有趣了……有多少次,受了一天折磨,夜深人静时,这个可怜虫趴在床上,咬着被单,不让你们听见他的哭泣声!……生活在被敌意包围的环境中,永远要胆颤心惊,永远要警惕,永远要愤怒,永远要戒备,真是可怕的事。惩罚学生,真是一件恐怖的事——一个人会情不自禁地做出许多不公正的事。草木皆兵,到处都看到罗网,食不甘味,睡不安枕,即使在休战的时候都在对自己说:“啊!我的老天爷!……他们现在又要准备如何对付我啦?”这真是可怕的事哟。

不,达尼埃尔·爱赛特小卒子就是活上一百岁,也永远无法忘记从他走进中年级学生的自修室那悲惨的一天起,在沙朗德学校里所受的痛苦……但是,我也不愿意隐瞒,换了自修室以后,我也得到了一点安慰,就是从此以后我可以经常看见黑眼睛了。

每天两次,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我远远望见黑眼睛在二层楼上,面对着中年级学生的院子开的一扇窗户里干活儿……她那双黑眼睛比以前更黑更大了,她一天到晚低着头,总也缝不完;黑眼睛会缝,而且缝不厌。就是因为做针线活儿,也只因为做针线活儿,戴眼镜的老太婆才把她从育婴堂里要来的。黑眼睛是一个孤儿。一年到头,她只知道缝,在坐在她身边纺线的那个严厉的戴眼镜的老太婆苛刻的监视下,一刻不停地缝着。我呢,我望着黑眼睛。课间休息的时间我觉得实在太短了。只要黑眼睛在这扇窗户里干活儿,即使我在窗户底下过一辈子也愿意。黑眼睛也知道我在那儿,偶尔从她缝的活计上抬起头来。靠着目光的交流,我们谈起来了,尽管我们并没有谈出声。

“爱赛特先生,您一定很不幸吧?”“可怜的黑眼睛,您也是一样吧?”“我,我是没父没母的人。”“我,我的父母离我很远。”“您知道,戴眼镜的老太婆非常可怕啊。”“这些孩子叫我痛苦死了。”“坚强些,爱赛特先生。”“坚强些,美丽的黑眼睛。”我们的谈话只有这么长。我老是担心,怕看见维奥先生带着他的钥匙走来,当啷!当啷!当啷!楼上窗户里的黑眼睛也有她的维奥先生。在谈了一分钟话以后,黑眼睛很快地又垂下头去,在从钢丝边大眼镜后面发出的凶恶目光下,接着做她的针线活儿。

亲爱的黑眼睛啊!我们只能够隔着很远的距离,用眼光来偷偷交谈,但是我是真心爱她。

还有日尔玛纳神父,我也很喜欢他……日尔玛纳神父就是那个哲学教师。他老被看成一个怪人,学校里的人全都害怕他,甚至连校长和维奥先生也如此。他言语不多,口气生硬、粗暴,他对我们都用“你”而不用“您”来称呼,他走路昂头阔步,黑袍子撩起来,简直就像个龙骑兵似的气宇轩昂,把他那双系扣子的鞋子的后跟踏得咚咚响。他的身材高大魁梧。我一直以为他很漂亮;可是有一天,我就近望了望他,才发现这张狮子般高贵的脸,被天花可怕地破了相。整个脸上没有一处地方不给砍过、割过和缝过,几乎就是一个穿着黑袍子的米拉波。

这位神父也过着孤单的生活,他在被人称做老校舍的那所房子的尽头有一间非常小的卧房。除了他的两个弟弟,从未有人到他屋里去过,他的这两个混账弟弟就在我的自修班上学习,他们的学费是他供给的……晚上,穿过院子回楼上寝室里去的时候,在老校舍的破旧黑暗的房子里,可以看见一小点微弱的灯光还在亮着,那就是日尔玛纳神父的灯。有许多次,在早上,我下楼去上六点钟的自修课,透过早晨的薄雾,我看见灯仍然亮着;日尔玛纳神父又是整夜未眠……据说他正在写一部哲学巨著。

我呢,甚至在认识这个怪神父以前,就对他抱有相当大的好感。他那张可怕而又神采奕奕的脸,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吸引了我。只不过别人把他形容得那么怪异,说得那么粗鲁,吓得我不敢接近他。不过我还是接近他了,这对我来说还真是一件幸运的事。让我来谈谈当时的情况……我应该告诉您,当时我正认真研究哲学史……对小东西来说,这真是件艰巨的工作。然而,有一天,我突然对孔狄亚克的作品十分感兴趣。私下里说,这个人的作品其实完全不值得一读;他是一个荒谬的哲学家;一个值二十五苏的戒指上镶宝石用的座子就可以把他的全部哲学放进去。不过您也知道: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对任何事物都会持有自以为是标新立异的看法。

我当时很想读读孔狄亚克的作品。无论花什么代价,我也得弄一本他的作品来。遗憾的是,学校的图书馆里一本也没有,沙朗德的书店里也不备这个货色。我决心去找日尔玛纳神父。他的弟弟告诉我,他的卧房里藏着两千多本书;我相信我盼望得到的书一定可以在他的卧房里找到。不过这个怪人让我胆怯,只是由于我对孔狄亚克先生作品的狂热才使我勉强拿定主意,爬上楼到他的小屋里去。

到了门口,我吓得两条腿直发抖……我轻轻敲了两下门。

“请进!”一个巨人的声音答应。可怕的日尔玛纳神父倒坐在一张低矮的椅子上,伸着两条腿,黑袍子撩起来,结实的肌肉从黑丝袜里鼓得高高的。他正趴在椅背上,看一本红边的对开本的大书,嗞啦嗞啦声音响亮地抽着一根又短又小的棕色烟斗,这种烟斗就是一般人叫做“烫嘴”的那种。

“原来是你!”他对我说,眼睛只是从他的书上抬了一下……“你好!近来如何?……有何贵干啊?”

他那种斩钉截铁的口气,这间气氛庄重的到处都摆满了书的屋子,他那骑马似的坐着的姿势,还有他嘴里叼着的这根小烟斗,所有这一切使我有点心惊。

不过我还是勉强把我的来意说清楚了,提出要借那位著名的孔狄亚克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