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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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小东西·(8)

“孔狄亚克!你想看孔狄亚克的书!”日尔玛纳神父笑着回答我,“多么怪的念头!……难道你不愿意跟我一起抽一斗烟么?那边墙上挂着根印第安人抽的长烟斗,很漂亮,你替我取下来,抽一斗吧……你一抽就知道,这比世界上所有的孔狄亚克都要好。”

我脸涨得通红,做了个手势请他谅解。“你不愿意吗?……随你的便,孩子……你的孔狄亚克的书在左边第三格上……你可以带走看;我借给你。千万不要弄坏,不然我会把你的耳朵割下来。”

我从左边第三格上取下孔狄亚克的书,正打算出去,可是神父把我叫住了。

“你在研究哲学吗?”他两眼盯着我看,对我说,“……难道你会相信它?……胡扯,亲爱的,都是一派胡言!真无法想象他们要我来做哲学教师!我倒要问问你!……教什么?零,虚无……他们还不如叫我去做星际督察长或者烟斗冒烟的总管。啊!我真可怜!一个人常常为了生活,总要干些莫名其妙的行当……你也懂得这一点,是不是?……啊!你不必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并不开心,我可怜的小卒子,我清楚孩子们使你的日子有点艰难。”

说到这儿,日尔玛纳神父停了一会儿。他似乎很生气,使劲在指甲上敲他的烟斗。我呢,听见了这位正直的人对我的命运这样表示同情,感动万分,我把孔狄亚克的书放在眼睛前面,挡住我就要夺眶而出的泪。

神父紧接着说下去:“哎呀!我忘了问你……你爱慈爱的天主吗?……要爱他,你瞧,亲爱的,要相信他,要虔诚地向他祷告;不然你就永远不能摆脱困境……面对人生的种种痛苦,我只知道有三种药:工作、祷告和烟斗,很短的陶土烟斗,你可得要记住……而哲学家,千万不要指望他们;他们不能给你丝毫安慰。我是过来人,你可以相信我。”

“我相信您,神父先生。”“现在,你走吧,你把我累坏了……你什么时候想看书,就什么时候进来拿好啦。我的房门钥匙总是插在门上面,哲学书总是放在左边第三格……别再说话了……再见吧!”

说完了,他又接着看他的书,连看都不看我一眼,随后我走了出去。

从那天开始,全世界所有哲学家的作品都随我看了,我走进日尔玛纳神父的屋子,不必敲门,就跟走进自己的屋子一样随便。经常我去的时候,神父总是在上课,所以屋子里总是没人。那根小烟斗躺在桌子边上,在红边的书和无数面写满了潦草的小字的纸张中间……也有些时候,日尔玛纳神父在屋里。我看见他在看书、写字、迈着大步走过来走过去。我一进门,就怯生生地说:

“神父先生,您好!”他不理会我的次数居多……我在左边第三格取下我要的哲学家的作品,转身拔腿就走,而他仿佛完全没有发觉我来了……一直到学年终了,我们说的话加起来不到二十句,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心里总有种感觉,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然而假期一天天近了。我们整天都可以听见乐队的学生在图画教室里练习波尔卡舞曲和进行曲,准备在授奖典礼上演奏。波尔卡舞曲使每个人听了都很高兴。晚上,在最后一堂自修课上,可以看到许多小月历从书桌里拿出来,每个孩子在自己的月历上把刚过去的这一天划掉:“又少了一天!”院子里摆满了搭台子用的木板;有人在拍打软垫椅子,有人在抖地毯……没有人专心学习了,也没有人再遵守校规了。但是,对小卒子的敌视和戏弄,可怕的开玩笑,一直持续着。伟大的日子终于到了。到得正是时候,因为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奖是在我的院子,中年级学生的院子里发的……我现在还记得院子里装饰得五颜六色的天篷,用白帷幔蒙起来的墙,挂满了小旗子的高大绿树,下面是乱糟糟的一片无边帽、学生帽、军帽、鸭舌帽、插着花的软帽、绣着花的高帽、羽毛、缎带、绒球、帽缨……院子最里头,有一个很长的台子,学校的负责人坐在台子上的石榴红的丝绒椅子上……啊!这个台子,在它前面,一个人会觉得自己多么卑微呀!它给了坐在上面的那些人一种荣耀而华贵的气派呀!这些先生的相貌个个都跟平常不一样了。

日尔玛纳神父也坐在台上,不过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台上似的。他倒在一张椅子上,昂着头,心不在焉地听着坐在他旁边的那些人说话,眼睛穿过树丛,仿佛在看一根想象中的烟斗里冒出来的烟。

在台子底下,乐队里的长号和奥斐克来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三部分的学生挤坐在一些长凳上,学监坐在后面监督。再后面挤满了家长,二年级的教师把胳膊伸给太太们,一边嚷着:“请让一让!请让一让!”最后还有维奥先生在人群中带着他的钥匙,不住地从院子的这头跑到院子的那头,当啷!当啷!当啷!左边也有,右边也有,这儿也有,那儿也有,到处都有钥匙的响声。典礼开始了,天气闷热。天篷底下没有一丝风……有些脸色绯红的胖太太在她们插着秃鹳羽毛的帽子的影子下边睡着了,有些秃顶的先生不停地用红色毛巾擦着脑袋。人脸、地毯、旗子、椅子,所有这一切都是红色……有三个人演讲,都得到了热烈鼓掌;不过我没有听见。那边,在二层楼的窗户里面,黑眼睛还在她的老地方做针线活儿,我所有的心思都跑到她那儿去了……可怜的黑眼睛!就算是典礼日,戴眼镜的老太婆也不让她休息。

等到最后一班最后一名得奖的最后一个名字喊过以后,乐队开始奏起一段胜利进行曲,接着典礼就散了。会场里乱成一片。教师们从台上下来;学生们从长凳上跳过去找他们的家里人。有人拥抱,有人叫喊:“走这儿!走这儿!”得奖学生的姊姊妹妹骄傲地带着她们的兄弟的奖品走了。绸衣裳擦着椅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小东西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一棵树后面,望着这些衣着华丽的太太小姐过去,他是那样瘦弱,他对自己身上的那套破衣服又是感到那样难堪。

院子里渐渐空了。校长和维奥先生立在大门口,抚摸着走过去的孩子,恭敬有礼地朝着家长们鞠着大躬。“下学期见,下学期见!”校长满面笑容地说……维奥先生的钥匙也深情地响着:“当啷!当啷!当啷!记得回来啊,小朋友,下学期还回到我们这儿来。”

孩子们心不在焉地让他们吻过,接着一步就跳到台阶底下去了。

有的孩子坐上饰有纹章的华丽马车,他们的母亲和姊妹把大裙子整理好,让出位子来给他们坐:嗒!嗒!……车子朝着公馆拉去了!……他们又要看见那熟悉的花园、草坪、洋槐树下面的秋千、养着许多名贵小鸟的鸟舍、天鹅戏水的池溏和晚上坐在那儿喝冰冻果汁的有栏杆的大阳台。

有的孩子爬上家常用的敞车,坐在漂亮的姑娘们旁边,姑娘们裹着白头巾,抿着嘴笑。农庄的女当家的脖子上挂着金链子,她在赶马车……抽鞭子,玛蒂琳!他们回到农庄里去;尽情享受抹黄油的面包片还有麝香葡萄酒,整天地用诱鸟笛捕鸟,在芬芳的干草上打闹。

幸福的孩子们呀!他们走了,他们都离开了……啊!要是我也能离开,那该有多好……

八、黑眼睛

现在学校里空了。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一队队的大老鼠在大白天里,就跟要大闹天宫似的,在寝室里四处乱蹿。课桌里的墨水瓶也干了。一群群麻雀在院子里的大树上像过节似的热闹非凡;这些先生把它们全城的、全教区的和全县的朋友都邀请来,从早到晚叽叽喳喳,简直震耳欲聋。小东西在房顶底下他那间屋子里一边听着鸟声一边努力学习。学校照顾他,允许他暑假住在学校里。他趁着假期,拼命地研究希腊的哲学家。但是屋子里太热,屋顶太低,人给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窗户上也没有百叶窗。骄阳似火,到处都给晒得烫手。梁上的石灰裂了,剥落下来……一只只大苍蝇热得都晕头转向,贴在玻璃窗上打盹……小东西振作精神不睡觉。然而他的头重得跟铅似的,两只眼皮也直打骂。

用功吧,达尼埃尔·爱赛特!……要重新把家建立起来……然而不行!他做不到……书上的一个个字母在他眼睛前面旋转;接着,这本书开始旋转,桌子也旋转,最后连屋子也旋转了。小东西拼命想赶走这种奇怪的昏沉的感觉,站起身来,勉强走了几步。他走到门口,晃了几晃,却一头栽倒在地上,他太需要睡眠啦。

外面,麻雀还在热热闹闹地叫着;知了在声嘶力竭地歌唱;法国梧桐落满尘土变成了白颜色,伸展着无数的丫枝,树皮在阳光里也被晒得一片片地剥落。

小东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似乎听见有人在敲他的房门,有一个很高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达尼埃尔!达尼埃尔!……”这个声音,他很熟悉。从前喊“雅克,你这头蠢驴!”就是这个的声音。

敲门的声音更响了:“达尼埃尔,达尼埃尔,我是爸爸,快开门。”啊!可怕的噩梦。小东西想回答,想去开门。他吃力地用胳膊肘把身子支起来,然而他的头那么重,他又倒下去,失去了知觉……小东西醒过来,发觉自己睡在一张洁白干净的床上,惊奇万分,床的四面,围着蓝色的大帐子,因此床上显得有些暗……帐子外光线很柔和,屋子安静。除了时钟的滴答声和一把调羹在瓷碗里轻轻搅动的声音以外,没有别的声音……小东西不知道他在哪儿;不过他觉得很舒服。帐子被人微微撩开。老爱赛特手上端着茶杯,俯下身子凑近他,一脸慈爱的笑容,眼睛里饱含泪水。小东西可以接着做他的梦了。

“是您吗?爸爸?真的是您吗?”“是我,我的达尼埃尔,是我,亲爱的孩子,是我。”“我这是在哪儿呢?”“在医务室的病房里已经住了一个星期了;……现在你已经好啦,不过你这次病得可不轻……”“可是,爸爸,您,您怎么又会到这儿呢?再亲亲我!……啊!您瞧!看见您,我以为还是在做梦呢。”老爱赛特先生亲了亲他,说:“好啦!盖好,听话……医生不许你多说话。”为了不让孩子开口,这个老好人自己不停嘴地说下去。

“一个星期以前,葡萄酒公司派我到塞文山区来兜一个圈儿。你想我得有多高兴;这下可以有机会看看我的达尼埃尔了!我到了学校……他们又是叫你,又是到处找你……可是达尼埃尔不见了。我让人把我领到你的房间:钥匙在门里面……敲门,没人应。呯地一声!我一脚就把门踢开了,我看见你躺在地上,浑身烧得很厉害……啊!可怜的孩子,你病得可真吓人呀!一连说了五天胡话!我一分钟也没有离开你……你不停地胡言乱语;你老在说要重新把家建立起来。什么家?你倒是说说看!……你喊:‘不要钥匙!把那些钥匙从锁上拔掉!’你还笑?我发誓,我那时候可一点也笑不出来。天主!你让我过了些怎样的晚上哟!……你知不知道?维奥先生,——是维奥先生,对不对?——他不想让我睡在学校里!他把校规提出来……啊?对,校规!难不成要我遵守他的校规?这个混蛋以为把钥匙在我面前晃晃,我就怕他了么。哈哈,我可把他修理老实啦!”

小东西听了爱赛特先生如此胆大,浑身都抖了起来。不过他很快地就把维奥先生的钥匙忘了。“我妈呢?”他一边问,一边把胳膊伸出去,仿佛他母亲就在跟前,他可以摸到似的。

“你要是不盖好,什么也不告诉你,”爱赛特先生用生气的口吻说,“好,盖好……你妈很好,她住在巴蒂斯特舅舅家里。”

“雅克呢?”

“雅克?他这头蠢驴!……我说蠢驴,你也清楚,这都是我说惯了……其实,雅克是一个非常好的乖孩子……盖好,听见没有!……他的位子很好。他还是常常哭。不过他已经很满意了。他的老板已经让他做秘书了……除了记记口授,别的什么也不必做……一个很让人满意的职位。”

“可怜的雅克,看起来,他注定了要记一辈子的口授了!……”

小东西一边说一边高兴地笑起来,爱赛特先生看见他笑自己跟着也笑了,不过还不忘在责备他,因为那条讨厌的被子总不肯好好地盖着……啊!幸运的病房!小东西在他的床上,在蓝色的帐子里过了多少幸福的时刻哟!……爱赛特先生不离开他半步,整天坐在他床头旁边,小东西真想让爱赛特先生永远陪着他……唉!这是不可能的。葡萄酒公司需要它的推销员。他必须得离开了;他必须接着在塞文山区兜他的圈子……孩子在父亲走了以后,独自一个人地留在寂静的病房里。他只有坐在一把推到窗前的大扶手椅里,靠阅读来消磨时光。早上和晚上,皮肤黄黄的卡萨涅太太给他送饭来。小东西喝一碗汤,嗍嗍鸡翅膀,说道:“太太,谢谢您!”别的什么也不说。这个女人身上有股发烧病人的酸臭味,他不喜欢她。他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然而,有一天早上,他眼睛没有从书本上抬起来,跟平常一样冷淡地说了他那句“太太,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