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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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小东西·(11)

那位太太做了个手势,叫他住嘴。他明白作者也在场,于是朝作者这边望望,露出了十分尴尬的笑容。有一会儿全场沉默,场面十分不自然,幸好来了第三个客人,才打破了僵局。他是朗诵老师,一个难看的小驼子,脸色苍白,戴着赭色假发,笑起来,露出一口长得歪七扭八的烂牙齿。这个驼子如果不是背驼的话,肯定可以成为当时最伟大的喜剧演员;遗憾他的残疾不允许他登台,他只能靠着教学生,靠着指责贬损当时所有的演员来过活。

他一进来,太太就向他大喊:“您看见那个以色列女人没有?她今天晚上演得怎么样?”

以色列女人,就是伟大的悲剧女演员拉歇尔,当时正是她红得发紫的时候。

“她越来越糟了,”教师耸了耸肩膀,说,“……这个女孩子毫无真才实学……是个白痴,真是个白痴。”

“真是个白痴,”他的学生也附和说;另外两个人也跟在她后面不容置疑地说:“真是个白痴……”

过了一会儿,大伙儿请这位太太背段什么听听。她用不着别人多请,就站起来,拿着螺钿的裁纸刀,把梳妆衣的袖子重新再卷起来,开始朗诵了。朗诵得到底好不好?要小东西回答,那可就太困难啦。他的眼睛给那条娇美的漂亮胳膊迷住了,他的心给疯狂摇动着的金黄头发勾引去了,他只顾得看,什么也没有听见。等到那位太太朗诵完了,他拍手拍得比谁都热烈,这次轮到他来说拉歇尔是个白痴,真是个白痴了。

整整一夜他一直梦见娇美的胳膊和雾一般的金黄头发。等到天亮了,他打算坐到桌子跟前去构思的时候,那条诱惑人的胳膊还在拉他的袖子。他无法专心思考,但是又不准备出去,于是他开始写信给雅克,跟他谈一谈二楼的那位太太。

啊!亲爱的,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哟!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她写过奏鸣曲,也画过油画。壁炉台上有一个漂亮的陶土科隆比娜就是她亲手做的。这三个月来,她在演悲剧,而且已经演得比声名赫赫的拉歇尔还出色。看起来,那个拉歇尔真是个白痴。总而言之,亲爱的,一个你连做梦也不会梦到的女人。她见多识广,周游各地。她会突然对你们说:“我在圣彼得堡的时候……”过了一会以后,她又会告诉你们,里约的海湾和那不勒斯的海湾比较起来,她为何更喜欢里约的海湾。她有一只从马克萨斯群岛带回来的白鹦鹉,和一个在途经太子港时买来的黑种女人……这个黑种女人,你是知道的,就是咱们的邻居白布谷。白布谷虽然长着一副凶相,实际上是一个很和气的姑娘,安静、慎重、诚恳,而且像好心的桑丘一样,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总能应付自如。遇到这所房子里的人想从她那儿探听出一些关于她的女主人的消息,就像她的女主人有没有结过婚,是不是有位波雷尔先生在什么地方,她是不是像传说的那么有钱,白布谷总是用她的土话回答说:啥羊低思不是密羊低思(山羊的事不是绵羊的事);或者说:歪子桑有卯有痛,几有下子再几陶(袜子上有没有洞,只有鞋子才知道)。这样的话,她总能张口就来,那些爱打听的人怎么也说不过她……还有,你猜猜我在二楼的太太家里遇见过谁?……跟我同桌吃客饭的印度诗人,就是那位了不起的巴格哈瓦。看起来,他似乎深深地迷恋着,为她写了许多动人的诗,在这些诗里,一会儿把她比做老鹰,一会儿把她比做莲花,一会儿又把她比做水牛;可是那位太太并不太在意他的恭维。再说她已一定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所有到她家里来的艺术家——我敢肯定,不仅有,而且有许多声望卓著的——都爱上了她。

她长得真是美丽,出众的美丽!……说实话,如果不是我的心早已给别人占据了,我真会为它担心呢。多亏有黑眼睛在保护我。亲爱的黑眼睛啊!今儿晚上我要去和她在一起过了,我的雅克妈妈,我们会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谈你的。

小东西刚写完这封信,有人轻轻地在敲门。原来是二楼的太太差白布谷给他送来一份请帖,请他到法兰西剧院她的包厢里去看那个笨蛋的戏。他本来很想接受下来,可是一想到自己没有礼服,只好谢辞了。这件事使他十分不快。“雅克老早就应该替我做一套礼服了,”他对自己说,“……这是不可或缺的。等评论文章一登出来,我就得去向记者致谢……没有礼服,可怎么成呢?……”晚上,他到鲑鱼巷去;可并没有因为这次拜访而开心起来。塞文山区人笑得太震耳了,皮埃罗特小姐的皮肤太黑太粗糙了。黑眼睛虽然向他示意,努力用星星与星星间的神秘语言温柔地对他说:“爱我吧!”也毫无作用,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一点也听不进去。吃过晚饭,拉卢埃特夫妇俩来了,他郁郁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八音琴的老调子又奏起来了,他想象着伊尔玛·波雷尔矜持优雅地坐在一间敞开的包厢里,雪白的胳膊摇着扇子,雾一般的金发给戏院的灯光照得闪闪发亮。“要是她看见我在这儿,那多难为情啊!”他想。

一连好几天过去了,都十分平静。伊尔玛·波雷尔也没有任何消息。二层楼和六层楼中间的关系仿佛断了。每天晚上,小东西坐在桌子跟前,听见这位太太的四轮敞篷马车回来;低沉的车轮声和赶车的叫喊“请开门!”的声音,虽然他不去注意,可声音传到他耳边时,他还是无法控制地发抖。就连他听见黑种女人上楼,也会激动起来;如果他有胆量的话,早就跑去问她女主人的消息了……不过,无论如何,黑眼睛总还占着重要的地位。小东西常常一连好几个小时跟她在一起。剩下的时间,他就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屋子里苦苦构思,这叫附近一带的屋顶上飞来看他的麻雀诧异不已,因为拉丁区的麻雀也跟那位太太一样,对学生们住的顶楼怀着许多荒唐的想法。相反的,圣日耳曼教堂的钟——献身给天主、终身像加尔默罗会修女似的隐居修行的、可怜的钟——看见它们的朋友小东西一天到晚坐在桌子跟前,心里十分喜悦;它们奏出伟大的音乐来鼓励他。

就在这时候,雅克来信了。他住在尼斯,很详细地描写了他的生活……“美丽的地方,我的达尼埃尔,我窗外的一片大海会给你如何美妙而丰富的灵感哟!我呢,却享受不到这份快乐;我从未出去过……侯爵整天要口授。真是个怪人!有时,在记完一个句子,等待下一个句子的时候,我抬起头来,望见天边有一片很小的红帆,紧接着我又得把头低到纸上去了……达格维尔小姐的病仍旧十分严重……我听见她在楼上不停地咳嗽,咳嗽……我一下火车,就得了相当重的感冒,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好……”

后来,谈到二楼的太太,雅克在信上说:“……如果你相信我,你就不要再到这个女人家里去了。她这个人对你来说太复杂;还需要跟你说吗?我甚至猜测她是个女冒险家呢……瞧!我昨天在港口里看见一条荷兰双桅横帆船,这条帆船刚绕地球航行了一圈,带回来日本的桅杆,智利的圆木和各色人种的水手,仿佛一张活生生的世界地图……嗯!亲爱的,我觉得你的伊尔玛·波雷尔就像这条船。对于一条船来说,多到些地方是好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可就不同了。一句话,见多识广的女人总是招惹不得的……不要相信她,达尼埃尔,不要相信她!特别是,我要恳求你,不要让黑眼睛流泪……”

最后的几句话一直钻到小东西的心里。雅克毅然地卫护那个不肯爱他的女人的幸福,这种精神叫小东西十分赞叹。“啊!不!雅克,不要怕;我不会让她流泪的,”他对自己说,并且当时就下了决心,不再到二楼的太太家里去……请您也相信小东西下的决心吧。

那天晚上,大门口的四轮马车声,他简直就没有听见。黑种女人的歌唱也没有分他的心。这是一个风狂雨横的九月的夜……他在用功,房门半掩着。突然他似乎听见了通到他的屋子来的木头楼梯嘎吱嘎吱地响。然后他听出来有轻微的脚步声和长衣服的窣窣窸窸的声音。一定有人上楼来了……不过是谁呢?……白布谷早就回来了……可能是二楼的太太有话要对她的黑种女人说吧……小东西想到这儿,觉着自己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但是他有勇气的坚守在桌子跟前不动……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楼梯口停住了……静了一会儿以后,有人轻轻敲了一下黑种女人的门,黑种女人没有回应。

“是她,”他对自己说,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突然,有一阵香气袭来,一片灯光照进了他的屋子。房门嘎的响了一声,有人走进来。小东西没有回头,浑身发抖,他吃力地问:“谁呀?”

十一、糖做的心

雅克走了已经两个月了,还没有回来的消息。达格维尔小姐去世了。侯爵由他的秘书陪伴,带着他的悲伤跑遍了整个意大利,但他的回忆录的可怕的口授工作却一刻也不曾停歇。雅克工作过多,好容易才在罗马、那不勒斯、比萨和巴勒莫抽出空来,给他弟弟写上短短几行的信。但是,虽然这些信上的邮戳常常在换,内容几乎都是大同小异的……“你努力吗?……黑眼睛好吗?……居斯达夫·普朗什的评论文章登出来了没有?你有没有再到伊尔玛·波雷尔家去过?”对这些反复追问的问题,小东西也是一成不变地回答说:他很用功,书的销路很好,黑眼睛也很好;他没有再见到伊尔玛·波雷尔,也没有听人谈起居斯达夫·普朗什。

他这些话里有多少是真的呢?……小东西在一个风雨交加、心潮起伏的夜里写的最后一封信,可以告诉我们。

比萨,雅克·爱赛特先生。星期日晚上十点钟。

雅克,我欺骗了你。两个月来,我一直在对你撒谎。我写信告诉你我在认真写作,实际上我的墨水瓶已经干了有两个月了。我写信告诉你我的书销路很好,实际上两个月来没有卖掉过一本。我写信告诉你我没有再见到伊尔玛·波雷尔,实际上两个月来我根本没有离开过她。而黑眼睛呢,唉!……啊!雅克,雅克,为什么我不听你的劝告呢?为什么我要回到这个女人那儿去呢?

你说得对,她是一个女冒险家,绝对不是别的什么。开始我还以为她很有学问呢。其实正好相反,她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她既不聪明,也不善良。她奸诈、狡猾、阴险卑鄙。我看见她生气时,用马鞭子抽她的黑女人,把她推倒在地上,用脚拼命踩她。另外,她还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女人,她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魔鬼,却盲目听信被催眠者的胡言乱语和用咖啡渣算的命。说到她演悲剧的水平,她徒然地跟一个驼背矮子学,徒然地每天在家把橡胶球含在嘴里,我敢肯定没有一家戏院会要她。然而,在她的私生活里,她倒是一个出色的演员。

我本身那么喜欢善良和质朴的事物,却怎么会落在她这样一个人的魔爪里呢?可怜的雅克,我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真的,我可以向你发誓保证的,就是我本来已经从她手里逃出来了,可现在,一切都完了,完了,完了……你倒是应该知道我有多么卑鄙荒唐,她把我折腾成了怎样的一个人哟!……我把我的一生经历都告诉她。我跟她谈到了你,谈到了母亲,还有黑眼睛。告诉你吧,我真羞耻得无地自容……我曾经把我整个的心都给她,我曾经把我的经历都坦白地告诉她;然而她的经历,她却不愿意告诉我。我不了解她是谁,我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有一天,我问她有没有结过婚,她听了大笑起来。你要知道,她嘴唇上的那个小白疤,就是她在故乡古巴,给人一刀子戳的。我想知道是谁干的。她只是十分简单地答复我:“一个叫帕什科的西班牙人,”

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话了。傻透了,是不是?难道我认识这个帕什科吗?难道她就不应该多少解释解释给我听听吗?……给人戳一刀子,可不是小事情呀!可是,就是这些,别的什么也不肯说……她周围的那些艺术家把她说成是一个奇女子,她呢,也高兴别人这样奉承她……啊!亲爱的,这伙艺术家,我十分讨厌憎恶他们。你倒是应该认识认识这些人,他们由于一直跟雕像和油画生活在一起,便觉得世界上雕像和油画就是一切。他们老是跟你们谈外形、线条、色彩、希腊艺术、帕提侬神庙、棱面、乳突。他们观察你们的鼻子、胳膊、下巴。他们研究你们有没有特征,有没有优美的线条,有没有“个性”;但是我们心情、我们的热情、我们的然而、我们的悲哀,他们却当作一只死羊似的,一点也不理会。这些家伙曾经发现我的头部有特征,但是我的诗却完全没有。他们真是给了我莫大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