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电影民俗学导论
3583800000035

第35章 五行八作与电影(6)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人对某一事物的关注程度,往往取决于对方与自身关系的密切程度。如果所选择的是一个远离公众生活的职业,那么即便影片中所表现的知识分子再委屈辛苦,恐怕也难以深切地牵动观众的情感。但“医生”这个职业却大不相同——“人有旦夕祸福”,医生几乎与每个人、每个家庭的安危幸福都紧密相关,因此,医生的不幸处境也就极易引起观众的同情与共鸣。

《人到中年》颇为机巧地把主人公设定为了一名出色、隐忍的眼科医生。眼睛是人体最为敏感和重要的器官之一,而陆大夫则是一位“光明”的天使。一方面她不断让众多患者重见光明,另一方面她自己的生活和身体却每况愈下——不仅工作压力大、待遇差,甚至还要遭受贵妇人恶言冷语的中伤,最终这位医术精湛、克己奉公的医生不仅差点失去女儿,甚至连本人也因不堪重负而变成了一个垂危的病人。可以想见,有多少眼疾患者会因她的倒下而永绝于光明!推而广之,如果放任陆大夫这样德才兼备的知识分子一个又一个倒下,那么整个社会将遭受多么大的伤痛?!

事实上,该片在当年确曾引起过社会舆论的高度关注,只要翻阅一下1982至1983年的报纸,便会看到大量相关报道。颇为有趣的是,对该片本身的评论往往只是这些文字的“引子”,而其中大部分篇幅都在或率直、或委婉地对“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建言献策。据说,因为事关“党和政府的形象问题”,该片发行前曾在中央高层引起过不小的争论,好在得益于80年代初期思想解放的大背景,它才得以面世,并以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气势,在社会上引发了一场关于“知识分子待遇问题”的大讨论。值得欣慰的是,党和政府在随后几年内顺应民意,陆续出台了一些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红头文件,而随着这些政策的逐步落实,知识分子的境遇也的确开始改善。1984年,当国庆大游行队伍经过天安门时,知识分子方队突然自发打出横幅:“小平您好”——这一幕在当时和后来曾被人们反复提及,国内外的主流舆论认为:那是中国知识分子得到重视、心情舒畅的表现……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一百多年的中国电影史上,还鲜有哪部影片能像《人到中年》这样,对现实生活产生如此及时、有效的影响!显然,该片相当成功地实现了它的理性诉求,而这一效果的圆满达成,无疑与该片选择“医生”作为主人公的职业密切相关。

小结

电影艺术塑造人物、传达理念的最有效手段之一,就是为主人公设定一种恰当的职业,并将人物命运的起伏变化,与其职业生涯的沉浮荣辱结合起来,这样不仅能使人物形象更加饱满、真实、感人,而且还可以让观众领悟到人与传统、人与社会、人与时代的关系,从而赋予作品更加博大的人文内涵。《我这一辈子》、《骆驼祥子》、《人鬼情》和《人到中年》这几部影片便是这方面的杰作。

题外话:历史和现实经验都向我们表明,许多艺术手段在使用效果上都是“可逆”的。例如: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利益格局的剧烈变动,社会上的许多行业都出现了不择手段、唯利是图的倾向,甚至连不少政府机构、医院、学校都常常深陷于各种负面新闻之中。面对这些触目惊心的社会问题,电影艺术当然可以也应该有所作为!

那么,选择哪个行业作为切入点呢?无疑,“医院”或“医生”仍是首选!如果连“人命关天”的行业都出现了严重异化,那么其他行业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

事实上,现实生活的严酷程度早已远远超出了艺术创作的“想象力”。90年代以来,因医生玩忽职守而引发的“医患纠纷”可谓屡见不鲜,众多医院见利忘义,不惜以“大药方”、“天价治疗费”坑蒙患者的劣迹时常被曝光;尤其令人震惊的是发生在2009年前后的“疫苗事件”——山西省医疗系统竟与不法商人沆瀣一气,利用行政手段大量销售“问题疫苗”,结果导致部分婴幼儿致残、致死,此事于2010年4月经媒体曝光后,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17]

显然,没有哪个行业比医疗行业更能直接、广泛地牵动人们的神经!为了警醒世人的诚信观念、推进全社会的职业道德建构,如果将艺术创作的焦点首先聚焦于医疗行业,无疑比表现其他行业更具影响力!

三、在情节中契入五行八作,以此渲染氛围、隐喻理念

在五行八作和三教九流的诸多行业中,有些行当因其业务性质或服务功能的特殊性,天长日久人们便赋予了它们某些褒贬不一的意义,例如:接生婆在北方一些地方常被称为“喜婆子”;再如老北京有句顺口溜儿:“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指的是“车、船、店(铺)、脚(脚夫)、牙(贸易掮客)”这五个行当所从事的营生往往有欺诈行为,所以常被人诟病。又如:“当铺”原本是一种方便人们应急融资的商业金融行当,但因其在经营中常有巧取豪夺之嫌,所以在世俗观念中,当铺似乎已经演化成了一个乘人之危、大发不义之财的行当;同时,那些去典当物品的人,也往往不是被看做谋生乏术的破落户,便是被当做挥霍无度的败家子。

可见,某些行业除了它原本具有的商业功能和含义之外,有时还会在社会评价中或者在特定情境下衍生出一些“象外之意”。这些行业在“能指和所指”上的复合性、多意性,显然可以拿来为电影创作所用——把它们有机地安排在影片的空间环境中作为背景,或者融合在情节当中作为细节,这样既有益于叙事的发展,并让人物动作和画面内容更丰富,同时也有助于渲染气氛、传达寓意。

下面我们仅就几部与当铺、锔碗、打铁等行当有关的影片,作一简要论述。

1.《神女》:“当铺”在电影中的运用

在百年中国电影史上,当铺几乎在所有影片中都是一种邪恶的象征,而且这些影片的时代背景几乎无一例外全都设定在民国时期。

众所周知,人们通常只有到了没办法的时候才不得不造访当铺,因此在影片的空间环境中设置当铺,便成为编导们渲染社会黑暗、民众疾苦的常用方法之一。《神女》便堪称这方面的代表作,它在运用“当铺”作为造型元素上颇有独到之处。

这部由吴永刚编导、拍摄于1934年的无声片,讲述了一个极为凄惨的故事:年轻的单身母亲(阮玲玉扮演)为抚养幼子,无奈之下做了“神女”(街头暗娼)。一次她在躲避警察时误闯入流氓章老大家,从此不断被他欺凌、敲诈,最终她忍无可忍,失手打死章老大,被关进了监狱……

影片既表现了神女养育儿子的无微不至,也含蓄地表现了她在夜之街头“接客”的种种情形,从中凸现了她作为母亲/妓女的双重人格,以及她对生活的顽强追求,和希望幻灭之后的绝望哀伤。这部作品在国内外饱受赞誉,被认为是中国默片的巅峰。

编导吴永刚是电影美工出身,因此他对该片空间环境的营造可谓煞费苦心。其中,对“当铺”的运用就是该片的一大亮点。

在影片中,当神女第一次站在街头等着接客时,她的后景便是一家生意兴隆的当铺。当铺旁还矗立着一个写着巨大“当”字的广告灯箱,那个醒目的“当”字多次与主人公几乎是同比例地出现在画面中。[18]这种人物与环境的配置显然是刻意为之,它于不动声色中向观众暗示:神女卖身如同那些造访当铺的人们一样,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由此不仅反映了编导对神女的同情,而且此情此景也易于激发观众的心理联想——让人似乎能够猜想到神女何以沦落至此的种种可能,因而既免去了对神女“前传”的累赘交代,也给观众留下了更大的想象空间。

神女第二次与当铺结缘是发生在她为逃避流氓而搬家之后。此时,她想找份工作彻底摆脱皮肉生涯,但工厂的烟囱已不再冒烟、大门也关了;接着她又找到“职介所”,然而看到的却是“无保不荐”的告示;结果她只好夹着个小包袱去了“新新”当铺。[19]在这里,影片只用了她一进一出两个镜头,时间仅有10秒。进去时是一个大全景,当铺门面上方醒目地写着字号“新新”二字,在下面的大门里有一个大大的“当”字;神女由里面出来时,镜头切至当铺门口的小全景,背景便是门和那个大大的“当”字。

如果说影片首次出现当铺仅是作为“背景”,意在对神女“沦落”的原因做一种含蓄的“解释”,那么这次却试图要表明:神女虽然决意告别“过去”、走向“新生”,但社会并没有给她一条生路,她在走投无路之后“进出当铺”——这意味着她的生活将滑向更加黑暗的深渊。果然,待神女回家看到追踪而至的流氓时,她的愿望随即便化作泡影……

可见,影片对“当铺”这一空间元素的两次运用是相当独特的。第一次既渲染了整个社会民不聊生的状况,也隐喻了神女的身世;第二次既参与了叙事,也暗示了神女的前途。所有这一切,无论是写实还是写意,看上去都显得那么行云流水、贴切自如……

除《神女》之外,在《春蚕》、《桃李劫》、《都市风光》、《王先生过年》、《新旧上海》等影片中都出现过当铺,其作用和意义基本一致:或者是在影片中作为社会黑暗的“佐证”;或者是契入叙事情节当中,用以强化人物的落魄命运或渲染某种悲情氛围。总之,在迄今为止的绝大多数影视作品中,当铺已经约定俗成地成为了标识“社会黑暗”的一个惯用符号。

附录:关于“当铺”

当铺属于“典当行”。我国典当业大约起源于公元四世纪的南北朝时期,距今已有1600余年历史。典当行主要有两大类:典当铺和小押当。典当铺一般规模较大,须到衙门办理营业执照后方可当街营业。小押当规模小、数量多,主要针对穷人营业。

所谓“典当”,就是急需用钱而又手头吃紧者,以动产(首饰、衣物等)或不动产(房屋、土地等)作为抵押,向当铺换取现金的行为。当铺在收下抵押品、付出现金前,还要与“出当人”约定赎期和利息。典当是一种特殊的融资方式,多带有高利贷剥削性质,如果出当人不能按期将当物赎回,当铺即可拍卖受当物,拍卖当品收入扣除质押贷款的本金、利息和拍卖佣金后,所余的款项,有的退还当主,有的不退,作没收处理。可见,当铺既有乘人之危、高利剥削的作用,又有方便融资、为人救急的功能。

典当业因其经营性质独特,所以规矩十分森严。旧时各式典当业营业方式是:始于当,止于赎,期满而不赎,则变卖偿本。因而其业务程序分为:收当、赎当、死当三个阶段。收当是当铺经营活动的第一步;赎当是当铺经营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称为“走利”;死当是当铺经营活动的最后环节,称为“坐利”,当铺只有通过处理死当的方式,才有可能在贷款本息不回的情况下达到清偿目的。

典当业在收当时常用一些行话和隐语,一是为便于内部管理,避免出现不必要的业务纠纷;二是为便于员工相互配合、杀价牟利。典当业的行话相当于江湖中的“切口”,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要说成“么、按、搜、臊、路、料、俏、笨、缴、勺”,而“不多”要说成“抱端”,“没有”要说成“妙以”等。

另外还有一种压低当价的惯用手段,用术语代替数字,如:旦根为一,抽工为二,末王为三,不回为四,缺丑为五,短大为六,毛根为七,入开为八,未丸为九,先千为十。

如果当户嫌价低,拿着当品正要走的时候,掌柜的必要时会过来打圆场,比如业务员说:“先千抽工”,意思是已经给到十二块了,掌柜的认为还可以再加两块,就说“先千不回”,暗示可以给当户十四块。总之,比较值钱的东西,是尽量不让当户走开的。

如果当户坚持高价,不能达成协议时,知道当户会往别家去当,照例把所当物品给当户时,就要运用一定的手段,使第二家打开一看,就知道已经去过一家。一般的办法是:如果是衣物,就把衣服袖子反叠,袖口朝下,裤子折三折;金货用试金石轻磨一下;表类将表盖微启一点,第二家一看就心里有数了,所给当价与第一家上下相差不多。显然,当商给价是有一定行规的,这样当户最后还得以低价当出。[20]

在旧时代的中国,上海被称为“冒险家的乐园”,这里经贸发达、外来人口众多,所以是国内典当业最兴旺的城市。上海当铺在早期多为资本雄厚的徽商垄断,常开在烟馆、赌场、妓院比较集中地方,并且大都设在高大、坚固的石库门房子里,通常会在气派的门面外墙上写一个巨大的“当”字。进门后,首先是一块很大的木制屏风叫做“挡羞板”,以遮断路人视线,照顾典当人的体面。

除规模较大的当铺外,主要针对穷人的“小押当”更是遍布旧上海的街头巷尾,它们通宵营业、十分方便,但利息很高、期限也短,使押当者往往来不及筹钱赎当便被“吃掉”。“穷人穷急当东西,当得钱少付重利。到期本利还不出,没法赎回放声哭”——这就是穷人押当的写照。在《都市风光》等影片中就有“小押当”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