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电影民俗学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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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五行八作与电影(7)

2.“锔碗”与“打铁”作为电影的细节

一部电影中最能打动观众的地方,往往是编导精心营造的那些细节,它们就像人的眼睛,既是构成整体的必要“器官”,也是凸显灵性的窗口,往往能让观众从中体味到某种寓意,引发某些联想或思考。

可供电影营造细节的资源众多,深入开掘五行八作中的点点滴滴,显然也是个颇为有效的选择,而且这种“选择”常能收到一举两得甚至“多得”的效果,它既可以充实影片的情节,也能够丰富作品的意趣,同时还能赋予影片一定的民俗色彩。影片《我的父亲母亲》和《农奴》便是这方面的典范之作。

张艺谋导演、章子怡主演的《我的父亲母亲》拍摄于1999年,影片讲述了一个单纯、炽烈而执著的爱情故事:

“我”是村里唯一考上大学并留在城市工作的人。为了给父亲奔丧,我回到了北方那个偏远的小山村“三合屯”。触景生情,我回忆起了父母亲的初恋时光:在50年代,18岁的招娣是村里最美丽的姑娘,20岁的骆先生则是新来的乡村教师,她对他一见钟情。盖学校时,村里各家都要给工地送一份“公饭”,招娣特意用自家最漂亮的大青花瓷碗盛饭,希望能引起骆老师注意;开学后,骆老师轮流到各家吃“派饭”,招娣仍用那只碗接待他;招娣每天都要站在教室外倾听骆先生讲课的声音……爱情的种子终于发芽,然而厄运随之降临。骆老师被无辜打成右派,还没吃到招娣特意为他做的蒸饺就被带走了。招娣疯了一般,用包袱拎着青花碗中的蒸饺沿路追赶,结果人没追上,自己却摔倒在山坡上,青花碗也摔破了……招娣整日魂不守舍,失明的“姥姥”请来锔碗匠为招娣补好了青花碗,然而相思成疾的招娣还是病倒了……好在骆老师最终还是回来了。从此,俩人相濡以沫度过了四十载光阴……

显然,该片的故事很单纯。据说,筹拍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故事过于简单,纷纷劝张艺谋一定要把剧本改得丰富些,但张导深思熟虑之后,坚持认为“单纯”才是这个故事真正打动人的关键,结果证明他是明智的。尽管某些评论带着习惯性的挑剔,曾对该片提出过一些不着边际的“批评”,然而在物欲横流的当下,又有谁不渴望寻觅到一份纯真爱情呢?至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影片让我们在大银幕上感受或“实现”了一个“超现实”的梦想。而“圆梦”不正是电影之于观众的重要价值之一吗?!

该片的“单纯”与“感人”集中体现在它的细节上。其中,对于那只“青花瓷碗”的运用,尤为令人印象深刻。

那只碗无疑是招娣情感的见证与象征,它贯穿于影片大部分情节当中,盛满了山村少女浓郁而纯真的恋情,因此“碗碎”与“锔碗”这两个段落,便构成了最能拨动观众心弦的两处细节,其中时长仅有2分12秒的“锔碗”一段尤其意味深长,堪称编导的神来之笔。[21]

在传统社会中,“锔碗”不过是五行八作中维修日用品的一个普通行当,然而本片却赋予了它相当隽永的情感意味。

首先,它是一次母爱的告白。早已失明的姥姥虽然看不见世界,但她却可以触摸到招娣的每一根心弦,她“锔碗”是想给招娣“留个念想”(片中对话),试图以此平复她失落、忧伤的心绪。

其次,匠人箍好的不单是一只碗,弥合的更是招娣心上的一道伤疤。同时,碎碗被箍好也是对这场爱情之旅的一种预示——尽管难免分离和波折,但有情人必将终成眷属。

再次,这只碗还是招娣与骆老师爱情的见证与信物——用坚固的钉子把碗箍好,或许也象征着招娣此后40年爱情生活的稳固与持久。

没有腥风血雨、没有激烈冲突,仅仅围绕一只“碗”便架构起了一个能够让人心波荡漾、眼眶湿润、倍感温暖的故事,这样的作品即便在世界电影中也并不多见。

除“锔碗”外,《我的父亲母亲》还在多处运用了民俗元素。例如:人工织布;在新房的房梁上“裹红”(裹一块红布);剪纸窗花;河北农村的民居、方言、饮食与服装;亲人客死异地、在抬棺回乡时沿途的“喊灵”等。正是得益于这许多细节的支撑,这部原本有可能失之于单薄的影片才呈现出了丰盈之感,融会在其中的爱情故事也才能够在这一池“活水”之中,荡漾出了一圈圈浪漫而迷人的涟漪……

如果说《我的父亲母亲》中的“锔碗”重在传达一种吉祥的寓意,那么在影片《农奴》中,砸开“铁锁链”的细节则鲜明地象征着西藏农奴的觉醒与抗争。

《农奴》拍摄于1963年,由黄宗江编剧、李俊导演:强巴一家世代为奴,父母被折磨死后,强巴成了朗杰老爷的家奴,受尽屈辱的强巴决心不再开口说话……进藏的“金珠玛米”(解放军)在紧要关头用生命拯救了他,自由了的强巴终于开口说话了……

该片曾于1981年在菲律宾马尼拉国际电影节上获得“金鹰奖”。影片生动地反映了西藏农奴曾遭受的血泪熬煎,表现了农奴们对自由的强烈渴望。在影像风格上,该片融纪实与表现两种手法于一体,可谓言简意赅、深沉含蓄,一系列长镜头强化了影像内容的真实感;独具一格的光影造型则使片中的人物呈现出雕塑般的凝重与张力;藏族演员旺堆更是准确地演绎了人物压抑悲愤的内心世界,出色地塑造了农奴强巴的形象。这些视听元素的集合赋予了影片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除主人公强巴外,影片还塑造了一系列农奴形象,其中“戴着脚镣”的铁匠格桑是和强巴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解放军进藏后,格桑曾亲身体验过“金珠玛米”的仁义,从此他有了宗教之外的精神寄托。而农奴主朗杰老爷担心强巴逃到解放军那里,便让管家在旷野中用马拖死强巴。危急中,格桑打死管家,把已被拖昏的强巴救回铁匠棚子。农奴主的残暴使格桑痛下决心要投奔解放军,他果断地开始狠砸自己脚上的铁锁链;强巴醒来后,格桑递上大锤,怒吼到:“砸、砸!砸断这‘一代传一代的’,砸、砸!”强巴抡起大锤狠砸下去……[22]

在影片《农奴》中,尽管对于表现“铁匠”这个行当并没有花费多少镜头,但从这个行当所衍生的行为,却在作品中起到了画龙点睛般的作用,对作品宗旨的抒发起到了极为直观、几乎不可替代的作用。显然,格桑和强巴所砸断的不只是一条“铁锁链”,砸烂的更是那一代传一代的“农奴制”!此前,格桑虽身为铁匠,但只能带着镣铐给老爷打铁;强巴虽饱受凌辱,也不得不强忍怒火、逆来顺受。解放军的到来,使他们看到了自由的希望和保障,于是,他们才敢于毅然砸烂那条世代束缚农奴的“铁锁链”。

影片《农奴》无疑是一部意识形态十分鲜明的“政治电影”,然而我们在其中不仅基本听不到赤裸裸的、游离于情节之外的“标语口号”,甚至也看不到拯救者对被拯救者的“大包大揽”式的、恩赐式的施舍。每一次拯救行为,几乎都是以被拯救者的危机与觉醒为前提,这样就把解放军主动进藏的政治行为,有效地置换为了西藏农奴本身的渴望、要求与抉择。这种叙事方式无疑更易于引发观众的共鸣。当然,融会于其中的意识形态诉求也就随之得到了更加有效的传播。

上述两部影片说明,把五行八作运用于电影的细节当中,不仅可以使人物的情感和愿望得到含蓄而有效的表达,而且也能将编导的创作意图巧妙地蕴含其中,同时还能给影片增添浓郁的生活气息与民俗氛围,从而使影片在叙事、造型、表意和人塑造等方面,收到举重若轻、不露痕迹的动人风采。

附录:关于“锔碗”与“铁匠”

(1)“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此话原先指的就是“锔碗/盘/罐/缸”这个行当。碗,古称盌,也称椀——因古代多为木制,故称椀。陶瓷发明后,成本较低、色泽漂亮、造型各异的陶瓷器皿,成为大多数人的选择。因陶瓷易碎,后来便产生“锔碗”行当。

干这行的匠人一般都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揽生意。担子上拴着铜碗和铜盘,行进时两者“叮当”作响代替吆喝。担子两头是两个木柜,里面放着各种工具:绳子、金刚钻、弓子、铜/铁锔子(扁平“两脚钉”)、小锤、小钳以及油灰盒等。匠人工作时先用绳子将破裂的碗/盘拼接、扎紧,接着便要在裂缝两侧钻眼。钻孔的工具如拉胡琴的弓子,弓弦上绕着一十多厘米长、下端镶有金刚钻的细圆轴。匠人来回拉动弓子,使钻头不断旋转,便可在裂缝两侧打出两排极细的小孔,这时再用锔子跨在裂缝上逐个嵌入两侧的小孔,并用小锤敲紧。最后在裂缝和钉眼处再抹好腻子(一种黏性强的白瓷膏)就算完成了。此时从碗内看到的只是一条裂缝,碗外面则像爬了一条蜈蚣,但并不妨碍使用。

(2)在传统社会,“铁匠”是不可或缺的行业。在工业化大机器生产普及以前,民众生产、生活所用的铁器,基本都来自铁匠铺,如:镰刀、锄头、犁铧等各种农具,以及剪子、火柱、火钳、菜刀、烙铁、门鼻儿等日用品。

铁匠铺也称“铁匠炉”。屋子里通常有一两个火炉,炉边是一架用来提高炉温的风箱,风箱一拉、风进火炉,炉膛内火苗直蹿。要锻打的铁器先在火炉中烧红,再用铁钳挟到大铁墩上,由师傅掌较小的主锤,助手握大锤进行锻打。在锻打过程中,师傅要凭目测不断用铁钳翻动锻打的铁料,以便又快又好地锻打成需要的形状。在经验老到的铁匠手中,可以把坚硬的铁块塑造成方、圆、长、扁、尖,乃至异型等多种形态。

小结

从上面的阐述我们可以看到,在影片情节中契入五行八作的某一种,能够达到渲染氛围、隐喻理念的目的,有时还可以让影片收到“意义叠加或倍增”的效果。这方面的创作手法大体可包括以下两种:

(1)在故事发生的空间内设置一些“有意味的造型元素”,并使之与主人公的命运发生某种互动、映射或共鸣。

例如:影片《神女》中的“当铺”;再如:影片《活着》对“皮影戏”的运用也极为绝妙,它不仅是对“人如傀儡”这一主题的绝佳隐喻,而且在多处都起到了渲染氛围、塑造人物的作用。

(2)为人物设置某种与“五行八作”有关的道具或动作,以求在表达某个理念时收到“尽在不言中”的效果。如:影片《我的父亲母亲》中的“青花瓷碗”;《农奴》中“砸断铁锁链”等场面。

这方面还有不少有趣的案例,例如:在影片《背靠背脸对脸》中,主人公王双立已担任县文化馆副馆长多年,尽管他聪明能干、政绩显著,但因不见容于上峰,所以始终都未能扶正。该片旨在揭示、讽刺官场“钩心斗角”的恶习,为了把这一主题表现得更加深刻、开阔,该片特意塑造了王双立“老父亲”这个人物,并把其职业设定为“钉鞋匠”(老人其实只是为了有个事儿干),影片中有两个与“修鞋”有关的细节:

①文化馆干部老罗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受到王双立等人排挤。为泄愤,老罗特意把自己的一双臭鞋送到王家、让王父修理,意在“恶心”王。

②文化馆新来的馆长刻意刁难王,但他并不认识王父,于是王父利用给其新皮鞋“钉掌”的机会,故意弄坏新鞋并造成冲突,再故意住进医院,目的是把事闹大、败坏新馆长的名声,给儿子出气!

这两次由“修鞋”造成的冲突虽然均发生在“官场”外,但显然是“官场倾轧”在生活中的延伸。借此,该片更彰显出这类恶习影响之深、之广,从而使该片的人文价值进一步得到放大、提升。

通过上述片例我们可以确认,在影片人物的活动空间里或者行为细节中,有机地契入“五行八作”中的某一种,并利用观众对该“行当”在所指和能指层面的多种联想,创作者完全可以让影片“自动”演绎出一些言外之意,达到“隐喻”的艺术效果。

是否能在叙事空间之内,通过设计、组合、调度某些造型元素,营造出一些意味隽永的、具有“隐喻”价值的画面,以便让观众在欣赏影片的同时,还能领悟到一些故事情节之外的“意蕴”,而不必过度依赖“声音”去传情达意——这是衡量一部电影艺术水准高下的重要标志。由于这一过程兼备叙事和“隐喻”的双重功能,并且它既不影响电影的正常叙事进程,又能让观众在欣赏影片的过程中,自主地而非被迫地去领悟某个理念,所以,这无疑是一种建立在尊重观众前提上的、十分符合电影艺术规律的创作手法。

此外,在电影创作中,有时也会把五行八作中的某种元素作为道具或动作,用于营造或渲染“喜剧氛围”。例如:影片《劳工之爱情》特意把男主人公原先的职业设定为“木匠”,这样就使他在“转行”摆水果摊后的一些滑稽可笑的行为变得顺理成章,如:用木工器械处理西瓜、甘蔗,以及后来“智改楼梯”等段落均是如此。

第三节《菊豆》与《红高粱》

就电影创作而言,拥有一个乃至几个叙事平台和造型空间是必不可少的。对于那些重在表现传统社会特别是农耕文明时代的题材来说,负载这一使命的往往都是主人公的劳作和生活空间。因此,是否善于从“五行八作”中为主人公选择一个拥有较大叙事与造型潜力的“职业/行当”,便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一部影片在视听艺术上发挥空间的大小,乃至审美价值的高低。

首先,五行八作多属服务于千家万户的行业,因此便于编导由此延伸人物的社会关系,使得叙事结构和节奏较易达到山重水复、引人入胜的境界。同时,对于当代观众而言,五行八作大都具有视觉怀旧感或新奇感,因此它本身便可构成影片的欣赏趣味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