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外交官夫人回忆录》⑤写于1931年。在这之前,也出版过其他的反映英国驻喀什噶尔总领事馆生活的书,比如在1914年马嘎特尼一家回国度假时,接替总领事职位的赛克斯的妹妹伊拉在1920年就出版了自己在喀什噶尔和塔里木生活的回忆录《穿越中亚的沙漠与绿洲》。但也正是与这些作品相比,才更能显现出马嘎特尼夫人的回忆的不可替代。原因不言自明:这些作者当中除了她,还有谁曾在喀什噶尔生活过十七年之久?
这本书是以踏上旅途开始,并以回到故乡作结。
刚开始读它,或许觉得有点像十九世纪英国女作家们——如奥斯汀、勃朗特姐妹——的小说的仿制品。但只要读上两页,就会发现女主角既不是简·爱,也不是《傲慢与偏见》里班奈特太太的爱女吉恩,但我们可以推测,作者凯瑟琳·马嘎特尼一定对上述人物是相当熟悉的。好在她不是在写一部爱情小说,她做的只是把自己的真实感受原原本本地交待给读者。她的经历虽然绝不是一般妇女所能有的,可她的感受却非常容易引起共鸣。
由于她的旅途主要是穿越广袤的俄国和俄领中亚,全书最初就是在对这一路的描写上展示了独特的风格。凯瑟琳的略显迟滞的笔触只要一写到无边的长途,就变得洋洋洒洒、雄健有力起来。当时与扩张步伐相匹配的是俄罗斯四通八达的驿站。在她的笔下,我们看到了在原野上疾驰的俄国邮车,机敏、矫健得像猎犬似的驿马,无处不在的俄式大茶炊,中亚安集延直径六英尺的木车轮——古代高车人的遗风;我们见识了俄国驿站快速有效率的换乘——这使人联想起普希金的小说;领略了由冰山融雪滋润的边境城市奥什⑥……
当然,这本书的描写重点在喀什噶尔,它的主要成就也是体现在对喀什噶尔的珍贵回忆上。在本书的第八章,作者深情地回忆起在离家万里的地角天涯度过的第一个春天的种种印象。她像写抒情诗一样地写道:
“在喀什噶尔度过的第一个春天,对我来说可真是个意外。”随着冻土的复苏,河床的坚冰被春水胀裂。而在某个早起的清晨却突然发现,昨天黄昏还见不到一缕新绿,仅经过一个晚上竟已置身于绿树成荫的林带里了。几乎就在叶蕾舒展的同时,杨花、柳絮已围绕着人们飞舞起来。“远处的果园里,传来一阵阵低沉的嗡嗡声。我来到果园想探个究竟,不料惊奇地看到那里已变成了一座仙境,鲜花怒放,花团锦簇。那低沉的嗡嗡声就是数不清的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采蜜时发出的。”此后,“每年春天,我们都聆听第一场青蛙音乐会,从来没有错过它给我们带来的惊喜,因为青蛙音乐会告诉我们,那单调乏味的漫长冬天终于过去了。”
在景物之外,作者更关注人,更留心她的邻人和过客,首先是当地的妇女。
在秦尼巴克附近有个汉族人的公墓——“义园”,由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管理,有位当地的老妪和他生活在一起。一天,汉族老人死了,而那形销骨立的老妪就枯坐在他们房门前边,不吃不喝,不哭不闹,一动不动地坐着。又过了两天,凯瑟琳已经忘了这个老年失伴的妇女,但她的孩子们出去玩回来告诉她,那个老妪仍以原有的姿势坐在城外的垃圾堆上,已经冻僵了,但好像还活着。那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日子,而且下着雪,没人能在室外过四个晚上还活得下来!凯瑟琳和丈夫提着马灯找到了那个老妪。他们问话,她不回答,给她食物,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在她身旁都是过路者给她的食物和钱。她已经完全冻僵了,仅靠身下那些马、驴、骆驼的粪便提供的一点点微热⑦才没被冻死。这本身就是个奇迹!
凯瑟琳后来得知,老妪因点火烧着了那个看墓老人的棺材,受到了老人同乡的惩罚,被赶了出来。在领事馆的拘禁室里老妪居然活了过来,浑身烧得一塌糊涂。这个过程对凯瑟琳来说只是圣诞的一个善举——但我读到这里,就像回到了世纪初的古城,亲身感受到了一些人在封建伦理和宗教观念的重负下喘息的苦难和毫无指望的日子。这个老妪显然是在守灵的寒夜点火取暖时不慎引燃了棺木。浸入骨髓的酷寒使她乱了方寸,暮年失伴的动荡麻痹了她的神经。喀什噶尔的“卖火柴的女孩”用点燃的方法,来暂时免于冻死。作者选择这个故事不一定有什么深意,但我们却从其中感受到了她亲身经历的氛围。对于认识20世纪初的喀什噶尔,这件往事所具有的穿透力与说服力,可以等同一部专著。
作者还讲述了这样一个关于当地人的故事:
在一个新年的早晨,按习惯已装束整齐的女主人凯瑟琳正和丈夫一起猜测:“谁会成为今年元旦我们的第一个来客?”然而,第一个客人竟是步履踉跄、大声哭喊“有人正在抓我,要杀了我”的疯子,这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第二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墓地的一座古墓旁。作者没有去发掘死者的身世和死因,仅以他这种独特的死,为异国他乡的神秘陌生作了绝妙的“注释”。
在《外交官夫人回忆录》一书中,一些看似不经意的描写,往往使读者产生了真切的共鸣。比如第十章作者写在旅途中遇到了倾盆大雨,浑身湿透,寒意砭骨,他们不得不投宿在一个狭隘的牛毛小店里。这时一位维吾尔族妇女端来了热茶,“端上来的这杯茶,在其他时侯我们绝不会喝,但现在却是那样令人高兴,因为端来茶的人真诚友好,笑容满面”。有什么能比发自内心的善意与微笑更能温暖困境中人的心呢?又比如作者在第五章写道,当她被路上的水洼阻住时,一个清晨拾粪的枯瘦落拓的汉族老人主动地、恰如其分地帮她走过水洼,“他考虑得如此周到,而且这一切都做得极有风度,真使我感动不已。更使我感动的是,老人明白无误地表示,他做这件事不要感谢,也不要报酬”。这流落他乡的老人处境肯定不好,但他却没有失去作为人的尊严。
我早就注意到,不知为什么每个到过喀什噶尔的人,对那里的声音都有一种不被时间消淡的印象。在初读贡纳尔·雅林的《重返喀什噶尔》⑧时我就深深受到这一点的感染。可以说,凯瑟琳在第五章“喀什噶尔回城”中最具特色、最有感染力的段落,就是对喀什噶尔城市之声的描写。读那细致、凝练的优美文句,使人仿佛又仰望着喀什噶尔的艾提尕清真寺,又徘徊于巴扎迂回的曲巷,又步入香妃陵庄严的拱门,又远足在精耕细作的田野。活色生香的妇女,五光十色的人群,摇曳生姿的青杨,碧玉般流动的渠水……这些景象伴随着逝去的声音,突然又回到自己的身边。唢呐和手鼓不是凡乐,叫卖和吆喝不是嘈杂,人声鼎沸不让人感到烦躁,毛拉⑨一遍遍的呼唤也不仅是单调的重复。而喀什噶尔的印象、喀什噶尔的情结,已被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固定成信号,永不衰减地储存在人们的脑海里。
去过喀什噶尔的读者读了凯瑟琳的这本书,就好像与一个久别的挚友意外重逢;从未去过的,也会在自己的向往中,为那遥远的异乡辟出驰骋想象的空间。不管怎么说,每一个对中国西部感到关注的人读过这本书,都会觉得大有助益。
除了本书,关于20世纪初的英国驻喀什噶尔领事馆和第一任总领事马嘎特尼的经历,还有其他一些著作记述过,如克莱蒙特·斯科拉因和帕米拉·南丁格尔的《马嘎特尼在喀什噶尔》(1973年)⑩等,而且马嘎特尼在漫长的二十八年间所写的篇幅浩瀚的报告如今也已解密,陈列在英国的档案馆里,等人们前去利用。人们对他的使命、对他这个人本身,有着不同的看法,但这对喀什噶尔的魅力并无影响。从马嘎特尼初到喀什噶尔,哪怕就从凯瑟琳的到达算起,现在也已经超过百年。当年的恩怨旧债,早就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关于喀什噶尔,除了凯瑟琳·马嘎特尼的《外交官夫人回忆录》,我还读过贡纳尔·雅林的《重返喀什噶尔》、戴安娜·西普顿的《古老的土地》,它们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我解读喀什噶尔的一种途径。
喀什噶尔本身也是一本读不完的书。它深奥难懂,又朴素无华;它冷峻刻板,又海纳百川。几乎所有的西域探险家都品味过它的温馨、它的古朴、它的多变和它的不变,都有过伴随终生的喀什噶尔情结,都在自己的书中为喀什噶尔辟置了专门的章节。可以肯定,没有喀什噶尔,西域探险史就完全是另一种结构了。
注释:
①察合台汗国曾长期据有以喀什噶尔为中心的中亚地区。这里是半开玩笑、半含针砭地把彼得罗夫斯基比作新的喀什噶尔之王。
②这一年赫定刚二十五岁。
③彼得罗夫斯基于1882年就来喀什噶尔就职了。他在此地驻守了二十一年,仅这一点,他输给了对手——在喀什噶尔滞留了二十八年的马继业。
④这是马嘎特尼夫人的闺名。
⑤该书的原名是《AN ENGLISH LADY IN CHINESE TURKESTAN》。
⑥奥什,或译为奥希。
⑦马、驴等反刍动物的粪便只要堆积在一起,就能产生一定的热量。
⑧《重返喀什噶尔》,是“瑞典东方学译丛”之一,新疆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⑨新疆穆斯林对阿訇的称呼。
⑩据说曾有过翻译此书之议,但迄今未见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