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个冬天没有其他帽子戴,又没有办法再搞到一顶,只好戴上这一顶。于是,我把帽子熨了一遍,又把它压好,戴在了头上。然而,这样一来,这顶帽子既不好看也不时髦了。
这顶帽子的命不好。那年夏天,我把它包好放进了一个箱子,第二年冬天,我从箱子里取出它的时候,从里面跳出了一只老鼠,还有一窝小鼠仔!这只大老鼠把鸵鸟毛咬碎,在帽壳里搞成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窝,整个夏天,它在这个窝里养了一窝又一窝的老鼠。帽子有一股很强烈的鼠臊味,我洗了又洗,晾了又晾,这股臊味就是去不了。但是,我还得戴它,因为再要搞一顶帽子已经太晚了,要是在英国重订一顶,它到喀什噶尔的样子会和第一顶一样,也是一塌糊涂。
有一天夜里,一个贼溜进了我们的储藏室,这个人是个半疯子,他把那里的一切东西都翻了个底朝天,又把我的肥皂和糖卷在我的毛皮大衣里,并偷走了一些其他东西。但我们以为偷走的东西算不了什么。很快,中国官方就把他抓了起来,并把他带到我们这里让我们看看他,他被拴在一条沉重的铁杆上(他得背着这根铁杆),他一见到我们,竟然朝我们笑了起来,还恭恭敬敬地向我们问好,又从他的袷袢中掏出了一卷东西,递给了我。那是一件几乎全新的上衣,我冬天的衣服,没穿过几次,但却被他剪成了碎条条。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几乎哭出了声,因为冬天已经来了,我无法再搞到一件能穿出去的上衣。
生活就是这样,不断地有小事烦你。但由于在当地买不到合适的衣服,对我来讲,这点事情也就不是小事了。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发愁,这就是怎样才能使我们的衣物不被蛀虫和它们的幼虫咬坏。这些小东西钻进任何用毛做的衣物,极短时间里就会把这些衣物咬掉一大块一大块,使我们再也无法穿。樟脑丸和防腐剂也无济于事。后来我发现,唯一的办法是每一两个星期就把毛织品、皮衣、地毯等拿出去在阳光下暴晒一整天,这样又给我的日常劳作平添了许多麻烦。但是,由于在喀什噶尔很难买到衣服,我们只得对已有的衣服格外珍惜,倍加爱护了。
只要想一想从印度到喀什噶尔的道路状况,那么通过邮寄的包裹在路上遭难受罪也就不会太令人吃惊了。从英国发出的邮件,经海路到印度,再由火车从印度运到拉瓦尔品第,从那里马车又把这些邮件运往斯利那加,从斯利那加经吉尔吉特和洪扎到色勒库尔(色勒库尔,即今塔什库尔干。)?。在这一段路上,由于山高路险,马匹不能驮着邮件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只好由苦力背着,徒步翻过这些崇山峻岭。在色勒库尔,我们派去的人接过邮件,再用马把它们驮回到喀什噶尔。我们有四个人和四匹马专门在喀什噶尔与色勒库尔之间周转邮件,来回一趟要走十四天。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件苦差事,路太难走了。夏天,他们得与洪水泛滥的河流争时间;在冬天,他们得经受风雪寒霜的考验和冒着被冻伤的危险。
所以,考虑到沿途道路状况这样糟糕,考虑到我们和印度之间的艰难险阻,每次看到邮件都能完好地送到我们这里,我总是想,这真是太了不起了。
我们丢失过一些邮件,那是由于运邮件的人在途中被雪崩埋了起来的缘故。有时候,这些人丢掉邮包,自己逃了出来,但是,有时候他们和邮包一道被雪崩卷走,人也死了,这真是太惨了。
夏天雪融化后,那些丢失的邮包一般都能找到,我们也就终于拿到了信件和包裹。信件和包裹被泥水浸泡透了,信上的字迹几乎无法辨认,而包裹里的物品常常被毁得根本用不成。
喀什噶尔及其周边地区海拔四千五百英尺,气候宜人,所以我们可以把孩子们留在这里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这里的温差变化极大。冬天,虽然几乎见不到雪,但气温计上的水银柱却会下降到华氏零下八度,由于天气干冷,而且阳光充足,也就不令人感到不舒服。但是我们得特别留心,因为每年冬天都有人冻死。那些乘带篷的马车到达喀什噶尔的旅行者,腿脚都被冻僵了,但由于马拉着车艰难地向前挣扎着,所以他们自己还不知晓腿脚已被冻坏了,这类事司空见惯。
初冬一到,我们就装上了双层玻璃,而且由于房子里有嵌在墙里、高及天花板的俄式炉子,室内很暖和,也很舒适。炉子里烧的是木柴,每天我们要生两三次炉子,上一次添的木柴燃烧着,一直烧成了发红的灰烬,就不再添柴了,但炉壁很热,热量可以保持几个小时。
每年三月中旬天气才转暖,到四月中旬我们就穿上了夏天的薄服装。秋天也是这样,气温变化太快了。四至五月气候温暖宜人,六月份很热,而在七八月,室内气温高达华氏一百度以上。中午,院子里的石头热得烫人,穿上一双薄底鞋走在上面会感到热气透过鞋底袭到了脚底。晚上也是这样,在七八月,房子里热得令人受不了,所以我们就在花园里搭起帐篷,晚上睡在里面。但是,也同样是由于气候干燥的缘故——这里并不像在潮湿的地方那样——热得让我们受不了。
喀什噶尔的空气中总是充满了静电荷,梳头的时候,它们使人的头发变脆,噼噼啪啪作响,头发会直立起来,同样,静电荷太多会使人的指甲裂开,易碎。
这里全年的降水量一共才有大约两英寸。下雨时雷声大作,雨水哗哗而降,雨后地面板结成为硬块块。如果雨水不毁坏庄稼,农民也得为庄稼地松土,打碎硬结的地表。这里的农民完全靠渠水灌溉,所以他们恨老天下雨。
喀什噶尔的耕地土壤肥沃,一个季度里可种几种庄稼。农民们种植苜蓿当作牲畜饲料,苜蓿可以长到四英尺高,生长期内可以割四至五茬。说来奇怪,苜蓿是我们在春天首先吃到的绿叶菜。每年三月初,当地的儿童们赶往苜蓿地,挖那些刚刚冒出地面的苜蓿芽,一盆一盆地卖出去。我们像做菠菜一样地把苜蓿芽炒着吃,味道相当不错。
这里夏季很长,光照非常充足,所以庄稼生长茁壮。天气越热,用于灌溉的水就越多,原因是阳光把冰川的冰和高山上的雪融化了,雪水流进了大小河流,浩浩荡荡地流向了平原地区。只要连续有几天阴天,河里的水位就会下降。
我们最感到恐惧的是在春天和初夏出现的尘暴。我这里只举一个例子:有一天,我看到远处沙漠中有一根巨大的黑柱子似的东西,正穿过晴朗的天空向我们疾驰而来,而这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两侧依然阳光灿烂。这团黑色的东西越变越大,太阳看上去变成了一个红色的球,但很快就不见了。河那边的树全被风吹得弯了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沉寂笼罩了我们。天空变得越来越阴暗,紧接着我就听到远处狂风呼啸。凭经验我马上意识到该把窗户和门全部关紧。刚刚做完这件事,突然外面风声大作,尘暴一下子就向我们扑来。院子里的树被吹得弯了下去,好像快要被吹断了,天空变得漆黑如深夜,空气中的尘土穿过每一条缝隙扑向了室内,让人感到连呼吸都很困难。狂风的力量太强大了,让人几乎站不稳。当地人把尘暴称为Buran,要是有人在出现尘暴的时候刚巧不幸在路上或沙漠中行走,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头蒙好,赶快爬在地面上,直到风暴的前锋力量减弱。一般风暴会持续上二十四个小时左右,紧接着一切又都平静了下来。在那些天里,我们虽然不是处于伦敦烟雾的包围之中,但是却一直被降尘形成的黄色尘雾笼罩着。在那些天里,如果你把一张白纸摊开放在什么地方,过不了多久,纸上就会出现一层厚厚的尘土,你可以在上面写上你的名字,清晰可见。顺便说一句,我在此处可以谈谈有些人对喀什噶尔地区尘土的看法。他们认为:塔里木地区的土是黄土类型,主要是由空气中的降尘积存形成的。斯文·赫定博士在喀什噶尔的时候做过一些有关的试验。他把几张纸铺在地面上,并从在某段时间里积存在纸上的尘土量计算了在一个世纪内或更长的时期地面会升高多少。我自己根本不懂地质学,所以我不能不懂装懂,去谈什么喀什噶尔的土壤是沉积型土壤还是降尘型土壤。更何况,关于这里的土壤类型是降尘型的说法似乎还有很多的争议。
有一年夏天,一对鹰在秦尼巴克花园土丘上的一棵高高的白杨树梢上安下了窝。虽然它们对我们相当不友好,对我们来到花园散步从它们的巢下走过表示不同意,扑下来赶我们,甚至用翅膀扑打我们的头,但我们还是让这对鹰呆了下来,这样,我们就可以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
我们知道这对鹰刚刚孵出雏鹰,因为它们每天飞来飞去,回到巢时总是衔着食物。有一个星期天上午,可怕的尘暴又袭来了。由于鹰巢处于毫无遮挡的地方,我们很是担心,我顶着风来到花园,看看这对鹰和它们的雏鹰是怎样顶住这场风暴的。我们发现雌鹰站立在鹰窝上,展开了一对大翅膀,力图保住自己的家,护住自己的孩子。大树在暴风中晃荡着。雄鹰在大树上方来回飞翔,不停地哀鸣号叫,像一只儿童们玩耍的气球在空中颠来簸去。几个小时后,风暴减弱了,我们又来到花园,想看看这一家鹰怎么样了。就在地面上,散落着鹰巢的残余部分,还有六只雏鹰光秃秃的尸体。丧失孩子悲痛欲绝的那对鹰,并排站在土墙上,像伤心至极的人类,它们在那里号叫着,悲声阵阵。虽然它们已竭尽全力想救护自己的孩子,但是,在大自然强大的力量面前,它们太弱小了。
在喀什噶尔度过的第一个春天对我来说可真是个意外。地面上积存了五个多月的冰终于裂开了,土地解冻的日子来临了。一下子,树上的枝条绽出了片片新绿,标志着它们又有了生命的活力,这一切都令人欢愉。在温暖的阳光下,树上的叶蕾一天天膨胀,突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极其欣喜地发现,就在前一天夜里,叶蕾都绽开了,柳絮和杨花处处飘扬,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远处的果园里,传来了一阵阵低沉的嗡嗡声,我来到果园想探个究竟,不料惊奇地看到那里已变成了一座仙境,鲜花怒放,花团锦簇,那低沉的嗡嗡声就是数不清的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采蜜时发出的。沟渠里流水潺潺,种子正对我们的那位个头矮小的花匠窃窃私语,仿佛在说,不管有多少艰难,它都会顶出地面。夜晚,在花园里到处可以听到优美的音乐,哪儿来的?我迷惑不解,后来我发现这优美的音乐来自那些在小径上到处跳来跳去的青蛙。观察这些青蛙令我神魂颠倒。蛙先生一边跳跃,一边用高音唱着歌,“呱——呱——呱!”而远处又有青蛙用最高音回应着:“呱——呱——呱!”顺着蛙声传来的方向,青蛙先生跳了过去,而蛙女士也朝着“他”跳了过来。它们相逢了,肩并肩,用三度音唱起了二重唱。它们的喉部鼓鼓的,像小小的气球。唱完它们的爱情二重唱,青蛙先生和青蛙女士就双双离去了。但是,这种音乐却一直在夜空中回荡,夜夜如此。每年春天,我们都聆听第一场青蛙音乐会,从来没有错过它给我们带来的惊喜,因为青蛙音乐会告诉我们,那单调乏味的漫长冬天终于过去了。
喀什噶尔的鸟类不太多,当然麻雀的数量极多,此外,常见的还有乌鸦、喜鹊、隼、鸢、野鸽子、云雀、红腹灰雀、燕子和鹰。但是,这里的鸟类中最美丽的还数金莺和戴胜鸟。
这里花的种类很贫乏,所以我们只能从英国带来一些强壮、适应性强的花种到这里。我想从英国移植在这里的植物,肯定会想念故里劈头浇下来的雨水和潮湿的空气。
种在渠道两旁的树长得高大硕壮。我们的花园里种有柳树、榆树、核桃树和品种不同的杨树,以及从俄国带过来的种子长成的洋槐树。还有一种树,当地人称为“Jigda”(沙枣),我听到植物学家称之为“Eligagnus”。这种树的叶子颜色为橄榄色,叶背银灰色,花呈黄色,铃状,花丛很密。在春天,沙枣花吐出一股股强烈的杏仁香味。沙枣果实为红色,形状像小枣,可吃。枣核像石头样硬,果肉干涩,但很甜。在春天和初夏的傍晚,空气中弥漫着沙枣花的浓香味和葡萄花像木犀草花的香味。结黑色、白色桑椹的桑树长得很繁茂,果实累累,非常漂亮,桑椹甘美可口。我们的花匠得爬上树去摘桑椹,但由于黑色的桑椹会给他的白色衣服留下斑斑点点,于是他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来保全他的衣服。有一天,他正在树上摘黑桑椹,晚上我要用它们做甜饼,我到花园里去看他摘好了没有,不料这个可爱的小矮个儿一丝不挂,全身赤裸着爬在树上。而把他的衣服小心地放在灌木丛里,显然,他是想等摘完了桑椹再穿上它们。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身上是否会溅上桑汁,只要把衣服保住就行了。所以我只好给他讲,他必须穿着最旧的衣服去干这活,搞脏了不要紧,我会给他补偿一件新衬衣和一条新裤子。
我永远忘不了喀什噶尔那些夏天的傍晚,夕阳西下,美丽异常,整个大地都沐浴在金色的暮霭中。暮色越来越深,直到夕阳坠入群山之后,整个天空一片桔红,夜幕完全降临时它才慢慢褪去;天空中飘逸着花香,回荡着蛙声和蟋蟀声交织而成的音乐;远处,巴扎上人们弹奏着乐器,他们的歌声断续传入耳际。就是在这种时候,你会体验到乡村生活的真谛。一旦体验到它,永世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