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黑下来,一只狼在山头上走走停停,来到营地。当时他们都坐在车里,这只狼就在他们眼前打滚、趴下、坐起、站立,又打滚,像马戏团的演员,专门前来表演一样。接着,转身离去。离去时也是慢吞吞的,一步三回头。一只孤狼,到底怀了怎样一个心思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荒原的秘密无处不在。
傍晚,天空出现堆积的云层,露出小片靛蓝。几座锥形雪山高高矗立在面前,洁白晶莹。因为有了这靛蓝的天和洁白的雪,周遭世界立时显出澄澈、清亮。
不远处,一面湛蓝的湖泊在雪山底下发出令人喜悦的光芒,犹如一面太阳光下的镜子。念叨了一整天的兔子湖终于到了。没有惊讶,没有狂呼,个个沉默着,疲惫不堪。无论如何,那个湖让我怀揣了许多心愿,有期待也有惊恐。所以,第一时间,我向它行了长长的注目礼。它和雪山紧紧依存,积雪很厚。雪和湖会在一瞬间涤净你心中所有的不满和抱怨。它们的圣洁让你打消了对荒原残酷的诅咒。你会说,谢谢荒原,然后就像吃到一颗橄榄糖,清香甜蜜的滋味在身体里浸润。这是颠簸十二个小时之后的无限回报。
一条河从雪山后面弯弯曲曲流淌而来。我们在河边扎下营地。四周高大的山脉包围着,尽管如此,风仍然很大,无情地掀动帐篷,似乎要把帐篷连根拔起方才罢休。地面有绿绿的短草,石粒。
我到河里打水。河流很宽,水不急不缓,非常浑浊。我皱起眉头,略感失望,与我想象中清澈的小河相去甚远。别无选择,只好取水过滤饮用。
我取水抬头一瞬间,看到有一小群藏羚羊在东头河岸边喝水,向最美的三座锥形雪山走过去。它们神态悠闲,步履缓慢。七只,它们是黄昏下的漫步遐思者,直到它们慢之又慢地完全脱离我的视线,我还呆呆地站立,魂不守舍。此时,它们的美胜过一切。
头痛欲裂。稍一活动,哪怕是慢腾腾地走,心脏也会剧烈地跳动,大喘不止,只好缩在帐篷里。我们的司机今早因为高原反应,呕吐头晕,被送下山去,我不想步他的后尘。听说高原采矿工人,每年都有好几个因呼吸急促窒息而死。在高原上进行剧烈运动是非常危险的,会危及生命,如果急速奔跑,必死无疑。
藏羚羊,命中注定要在高原上奔跑。它是高原上的神。
高原的云
阴沉沉的早晨。天空、大地,灰蒙蒙的,仿佛罩在一个灰色的套子里。地表、帐篷上盖了一层白雪,被子和睡袋湿漉漉的。我坐在车里,透过玻璃窗看山脉、天空。下午,突然降下黄豆大的冰雹,车顶、帐篷顶,“乒乒乒——乓乓乓”,是宁静中偶然闯入的一个音符。片刻,地面铺了圆滚滚的一层。雪白的球体,如同自然之神恩赐给我们的水晶球。
下午六时左右,太阳终于在西边穿过云层,照亮大地。云、蓝天、雪山相互映衬,光的力量射穿了每一个角落,四处亮堂堂的,金光闪闪。阴郁被击退,这壮观的景象,似真似幻,令人心生怀疑,又莫名欢快。
我搬来板凳,端坐着,看云的无穷变幻,看雪山的庄严圣洁。真奇了,东边,几座锥形雪山镶嵌在两座黑色山峰中央。北边,另有三座尖如刀锋的雪山耸立着,白得耀眼,庄严,令人不寒而栗,不得侵犯。
浮云迅速游动、凝聚,犹如惊涛骇浪,向前翻滚,很快团聚成块状。天空正中央,云移走了,露出大片大片湛蓝。我们全都不由自主地站在湿漉漉的地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看这壮美的天空和雪山,为这一刻感怀、震惊。高原之美狠狠击中了每一双眼睛,每一个心灵。纵是再麻木的人此刻也逃不过这“电流”——高原之美的“电流”。
不一会儿,成片的云变成浓黑色移到了雪山顶上,形成三角形的阴影。就在这片被云罩住的阴影里,恰到好处地出现一大群藏羚羊,它们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悠闲专注地吃草。而西边,云团依然在任意变幻,它们围绕低矮的铅色山脉,肆意涂抹着造型,如妖魔鬼怪从四面八方吹来几口妖气。云和雪山组成完美的国画。云,有的成片,倾斜着铺过去;有的成小团,疏疏松松;有的如炊烟,丝丝缕缕;有的如天开一门;有的如深深的洞穴,从里面探出一只小兽的头。
三座黑褐色山峰中间,镶嵌着十几座略小的锥形雪山,成团的云在雪山顶上挥洒它的造型。有的浓黑,如远航的汽艇吐出烟雾,也有的犹如滔天巨浪。而它对面的云,则“如暗香浮动月黄昏”。
西边的云,贴近青色山脉,如岛屿并列,如金雕展翅,骄傲地推动热气流。
云,离山脉很近,离大地也很近。但怎么可能呢?
风微微游动,云的变化多端和雪山的庄严洁白,令这一天如此完美,令人震惊。高原真是浩瀚无垠,神神秘秘。
这是大自然对我们遭受的所有艰难困苦的最大奖赏。有了这样一个完美的下午,先前或今后的艰险都显得无足轻重。
雪山层层叠叠。仅仅半个小时,锥形雪山顶上,云又变成了两条大鳄鱼,在深水里剧烈翻腾。所有的云连成完整的片状,覆盖了山脉。
接着,云低低地浮在地平线上,几乎和大地连成一体。这种情况在平原上难以见到。实在罕见。
云块为什么这么低?为什么压住山峰?又为什么和大地连成一体呢?
宿营地海拔四千七百六十米。
雪山下褐色山坡上,几百只母藏羚羊卧着休息或低头吃草。母羊肚子很大,沉重地下垂,生命的艰难和希望同时雕刻在它们的腹部。
高原天堂
白茫茫的世界。大地、山峰、天空、帐篷,都被白雪覆盖着。我踏雪朝前走了几十米,寒冷的气流迎面袭来,使人浑身颤抖。我缩回帐篷,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然后艰难地朝前挪步。一扭头,我的侧面,白色世界里,一大群母藏羚羊悄悄地低头吃草,有几只凝望着我。它们的出现增加了世界的宁静感。我慢慢朝它们靠近,我一挪动脚步,它们就朝远处跑几步,停下观望我。我停下,它们也停下。我走,它们也走。它们和我始终相距几百米,不惊慌,也不松弛,有一种很明显的警惕。我无法走得更远,没走几步,就感到胸闷气短。
我折回营地,坐在车里,看单调的白色,读几页书。从上午开始,黄豆大的冰雹斜斜地滚落下来,狠劲地打着玻璃窗和帐篷,发出“嘭嘭嘭”的响声。一个小时后,冰雹混合着雨水一起落下来。玻璃上凝聚着圆滚滚的小水珠,很漂亮。我盯着小水珠,看它怎样积聚成一个小水晶球,怎样破灭,以消解我的孤独和寂寞。
灰蒙蒙的颜色在视野里占据了一整天。傍晚时分,太阳挤出云层只照射了一线光芒又隐藏了。黑灰色的云笼罩了一面天空。雪山峰峦叠嶂。夕阳横卧着,汽艇状的云块阻挡,压迫。一片强大的光瀑泼洒在山峰顶尖上。只是那么一瞬间,光瀑消失了。云片凝聚、堆积成烟灰色和青色的大云团,自由地和山峰组合,形成轻灵、幽深的水墨画。
烟灰色的堆积云浮在山脉上面,顶端露出一片淡蓝色的天空,宛如一条蓝色的河流在山顶上潺潺流淌。这是一条天河,清澈、温和。
这块土地同样也是全世界登山家、探险家以及科学家们向往的地方。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美联合登山队、日本登山队都曾经光顾此地。1985年担任美方副总队长的前美国高山俱乐部主席、哈佛大学教授巴博·贝茨博士说:“我去过世界上四十多个国家,但是阿尔金山与东昆仑山之间的神秘世界,是我最喜欢,也是最吸引我的!”
这一天,我仰起头,对着苍穹,不停地喃喃自语:荒野,是完美的天堂。没有到过荒野的人,是人生多么大的损失啊!
母藏羚羊的信念
湛蓝的天空布满云块。雪山清晰耸立。
母藏羚羊在我们两侧逐车奔跑。它们个个是待产的孕妇,令人大感惊讶的是即使将要临盆,它们奔跑起来也如旋风,如离弦之箭,四蹄腾空。
藏羚羊是偶蹄类动物,更是高原物种的杰出代表。在海拔六千米的高度,许多动物不要说跑,挪动一步也要喘息不已,而藏羚羊,却可以六十公里的时速,连续奔跑二十公里至三十公里。
19世纪末,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进入无人区,他用笔勾画了藏羚羊的身影:大风琴一样,在山谷中,我们惊起大群的羚羊,看着这些温文尔雅的动物,竖起光亮的角,就像刺刀在阳光中闪烁似的,人们简直难以想象出比这更美的景致了。
1903年,英国探险家罗林来到青藏高原考察。一天,当他骑着马穿过荒原,来到一个广阔的盆地前,眼前的景象使他惊呆了。那时候,生机勃勃的青藏高原上生活着可能超过一百万只的藏羚羊,其他的大型哺乳动物如野牦牛、藏野驴其总数可能达到五百万只,那生机勃勃的景象就如同今天的非洲大草原。
有一只藏羚羊把头压得很低很低,埋头狠命地跑,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荒原恢复了野蛮的宁静,小河在草甸上叮咚作响,蜿蜒流淌。
在另一片山谷里也看到大群大群怀孕藏羚羊在奔跑。而这个山谷小河边,有一小部分母藏羚羊身边跟着刚出生的婴儿。母羊给它的孩子哺乳,小羊有的卧着,有的在和母羊嬉戏,它们缓缓西行。一幅宁静、温情的画面,让我如痴如醉,视线久久不肯离开。
为了到达产羔地,它们有的竟然奔走了近两个月。这不仅是为生儿育女进行的一次千里大迁徙,也是一次体力和意志的考验。
大批藏羚羊已经产羔。
无论我们在河床,在丘陵攀爬,总会见到几十只一群的母藏羚羊,只要见到车,哪怕是缓缓行驶,如蜗牛爬行的车,它们也如惊弓之鸟,朝前飞奔。那些母藏羚羊,虽然怀着小羊,腹部臃肿,却也丝毫不影响它们的奔跑速度和优雅的姿态。
它们整个身体几乎拉成一条直线,如飞翔的大鸟,优美至极,令人折服和惊叹。
有两只母藏羚羊,在我们车的一侧,故意摇头晃脑,来回奔跑。它们以自己为诱饵,煞费心思地试图引导我们离开婴儿,朝它们的方向驶去。母亲的自我献身精神,让我对它们心怀敬意。它们一定将刚刚出生的小羊藏在附近的草墩里,叮嘱小家伙:静静地趴着,千万别动。藏羚羊们都有这个本领,一见到威胁来临,第一时间会把小羊藏起来,让它全身俯卧,而母亲则冒险引诱敌人离开,直到完全脱离险境,才前来找它的孩子。
而不远处,另外一只藏羚羊来回走动,四处张望。显然,有一只同伴正在产羔,它给予忠诚的友谊,陪伴在它身边,做好掩护。我们从远处看见,做掩护的那只羚羊,正在吸引天敌的注意力,以便将它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