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车里,静静的,一动不动。半个小时后,母羊站起来了。头低着,不停地蹭来蹭去,亲吻自己的孩子,并舔干小藏羚羊身上的绒毛。小藏羚羊摇摇晃晃站起来了,它步履蹒跚,跟着妈妈慢慢朝前移动,我看了看表,它落地仅有十分钟。真了不起啊!更令人惊讶的是,约莫半个小时后,小藏羚羊就开始紧跟妈妈奔跑了。黑尾地鸦、雪雀也都跟随前后,吱吱唔唔,赶来祝贺。
下午,冰雹密集地从天而降。雪山顶上,悬浮着奇奇怪怪的云团,洁白、松软、妙不可言。冰雹停后,天空阴暗,犹如覆盖一层幕布,令人感到压抑,恐怖。一会儿,天地相连,沙漠好像移到天上去了,空中沙浪翻滚。野牦牛先前卧着休息,突然一大片黑云移过,天顿时暗下来,野牦牛齐齐站立,齐声对天吼叫,叫声如雷鸣电闪,令人震惊。一会儿工夫,云走过,天透亮,野牦牛们安静地卧下。
秃鹫吃藏羚羊
我在山谷里慢腾腾地四处游荡、搜索、瞭望——怀着探索高原秘密的好奇心。我的老朋友王先生说,人需要在某一个时刻,在原野上无拘无束地撒野,那是心灵的放逐和自我的召唤。而此刻我正在高原上撒野。想起他的这句话,我不由一笑。
河谷边的高台上,地面潮湿,块状植物零零星星覆盖地表。
一只小藏羚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正好躺在草墩的一个圆盘里。它四肢伸开,毛卷曲,紧紧贴在身上。眼睛、嘴巴微闭,安安静静,像在睡梦中一样。摸一摸它的小身体,硬邦邦的。我明白了,它是出生不久的幼婴,上帝给了它生命,可高原的严寒又将它的小命夺走了。它的腹部正中间,有一个小圆洞,洞口处血迹斑斑。显然,在它死后不久,一只大鸟乘机打劫,啄食了它一口。大鸟是谁呢?
不远处,一只母藏羚羊来回奔跑,焦躁不安。它的举止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它是死婴的母亲,丧子的痛苦正在折磨着它的心肺。
朝前踱几步,转过一个山弯,在一片雪地上,一大群小藏羚羊尸体横卧。这是它们来过荒原世界的告白,是它们生命消逝的最后记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夺走了它们新鲜的生命。
雪雀很多很多,落下来时,在白雪上罩下一大片黑影,它们寻找覆盖在积雪下面的小虫子、草籽,吃得欢天喜地,对于身旁僵硬的小藏羚羊视而不见。有几只雪雀站在小藏羚羊的尸体上,来回游走,大声喧哗。不知什么制造出了动静,呼啦一下,它们尾巴横扫着,从大地上惊飞。荒原恢复了寂静,比荒原更死寂的是早已失去一吸一呼的小藏羚羊。
五只大鸟利用气流在上空长时间翱翔,盘旋。我离开羊尸,坐在不远处的巨石后,回头张望。它们飞得低了,盘旋、滑翔,进一步侦察,仔细察看小藏羚羊的腹部是否有起伏,眼睛是否在转动。见小羊一点动静也没有,一只又一只黑色猛禽冲刺般从空中俯冲下来,落在小藏羚羊尸体附近。看得很清楚,它们是高原上体格最大的猛禽——秃鹫,以食腐肉为生,是草原上的清洁工。当秃鹫张开双翅下落时,整个身体有两米多长。
这时候,它们还有点儿犹豫不决,既想动手,又怕上当受骗遭暗算。瞧它们,张开嘴巴,伸长脖子,展开双翅准备随时起飞。秃鹫小心翼翼地又走近了一些,发出“咕喔——咕喔”的叫声。一只用嘴啄一下尸体,马上又跳了开去。小藏羚羊仍然没有动静,秃鹫们放下心来,一下子扑到尸体上。
它们褐色的头裸露,嘴巴带尖利的弯钩,蜡膜浅蓝,脖子周围长了一圈铅蓝色长羽毛,像人的餐巾一样,以防食尸时弄脏身上的羽毛。它们在一片幼婴的死尸上,举行着一场气势汹汹的大聚餐。生存和死亡,欢乐和凄凉,彼此相叠,令人震惊。
每年不同季节,我和鸟类学家都要外出观鸟。我们发现,哺乳动物在草地上休息时,通常聚集在一起。秃鹫们牢牢掌握这一规律,特别注意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动物。一旦发现目标,便仔细观察对方的动静。这种观察至少要两天左右。
有时候,秃鹫飞得很高,其他食尸动物如乌鸦、豺和鬣狗等动物的活动,可以为它们提供目标。发现了食物,它会迅速降落。周围几十公里外的秃鹫也会接踵而来,以每小时一百公里以上的速度,冲向这美味佳肴。
三只正在啄食尸体的秃鹫,面部和脖子露出鲜艳的红色。它们愤怒地警告其他秃鹫:快躲开!一只身强力壮的秃鹫勇敢地跑来争食了,只打斗了几下,它就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它的面部和脖子马上从红色变成了白色。而胜利者趾高气扬夺了食物,面部和脖子变得红艳如火。
秃鹫的飞翔能力原本是比较弱的,好在它找到了一种节省能量的飞行方式——滑翔。这些拥有巨大翅膀的鸟儿,在荒山野岭的上空悠闲地漫游着,用它们特有的感觉,捕捉着肉眼看不见的上升暖气流,舒舒服服地继续升高,以便向更远的地方飞去。
无论严寒,还是天敌,小藏羚羊的死亡,对于大自然来说,是物竞天择的一种必然结果,但对藏羚羊妈妈,无疑,这是最痛心的。幸存下来的小羊羔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依然跟随着妈妈,在山上和湖畔之间快乐地穿梭。它们是活下来的幸运儿。
小藏羚羊
冰川横亘在眼前。
因为冰川的作用,此地气候变化莫测。短暂的一天当中,时而冰雹,时而暴雨,时而晴丽,时而阴霾。气候的恶劣历历在目。夜里难以入睡,偶尔睡着,也是时睡时醒。每一个夜晚,都是难熬的。在高原度日如年,实在令人难以忍耐。
下起雪来,雪山静默,冰川、河谷静默。就是大白天,四周也是一派沉寂。
大地覆盖了一层白雪。
一只孤狼驱散了一大群藏羚羊,一连咬死了三只小藏羚羊。它,咬死一只,丢下,再去追另一群。突然,另有四只小藏羚羊从草丛里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向四面跑开。母亲及时出现,再次将它们藏起来。孤狼抓住了一只可怜的小藏羚羊,拖着它往草原深处走去,我们喔喔乱叫,驱赶狼。狼丢下羊跑开了,到草丛里一看,还好,小藏羚羊只是表皮被撕开一条小口子。我们对它进行一番治疗包扎,用牛奶喂它,每个人都轮流抱了它,大家对它喜爱至极。它浅褐色的绒毛,明黄的眼珠儿,安安静静,一副认命的模样,不挣扎,不叫唤。离别时,我们将它留在管护站,但愿它能平安长大。但可能性并不大,以前管护站曾经收留过一只小藏羚羊,长到三岁,莫名其妙死了。
藏羚羊有一个千年不变的约定,每年六月中旬,千里迢迢奔波到固定的地方——兔子湖产仔。人们经过多年观察发现,此地平均海拔五千米以上,环境较其他地方更为恶劣。到高海拔恶劣的地方产仔,是为了让小藏羚羊一出生就接受严峻的考验,接受优胜劣汰的自然生存法则,也为了躲避天敌。另外,此地的植被类型可能有助于助产、催奶,产羔期藏羚羊以吃植物的根系为主,以保持体内水分,帮助幼仔生长。七月五日或者六日,藏羚羊们带着新生的婴儿离开此地。藏羚羊对自己的日历牢牢遵守,从没有随意更改过。而令人困惑的是,它们通过什么来计算时日,将每一年到达和离开的日子计算得如此精准?
夕阳
良久,夕阳好不容易从灰云里挤出一个圆圆的白圈,发出微弱的亮光,如同将要燃尽的蜡烛。东边的雪山宛如一幅朦胧画。而西边,云块豪迈洒脱地抒写着自由不羁的个性。
天空,烟灰色和铅色交融在一起。
夕阳忽明忽暗。
细雨淅淅沥沥。
西边,烟灰色的云团勾勒出水红色的花边。瞬间,水红色被消解了,化开了。亮白的夕阳底下,伏着三条深灰色巨龙形的云块。一会儿,又如烟囱里冒出来的烟柱,天空浓烟滚滚。
此时,浓烟把漫天霞光挤压成了一条宽大的光瀑。光瀑上燃起一片火烧云。旁边,青灰色的云团上又染上几小块烟灰色的云,如同光瀑上悬挂一块蜡染花布。
云块坠落到地平线上,地面青烟袅袅。
只剩下最后一道明亮的光线,亮光越来越窄,宛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锋利地刺出去。令人不寒而栗。
东边,天空傻乎乎地明亮着,洁白的雪山与青白的云起起伏伏。
云块并非静止不动,你稍一疏忽,它们眨眼间就并列成纵队,如鸭爸爸领着一群小鸭子,在蓝色澄明的湖面上练习游泳。
云,越压越浓,越压越黑,如战场上硝烟弥漫,如逃窜奔跑的小动物。青黑的底色上,附着可爱松软的奶白色,任人看也看不够。
熊
我坐在颠簸的大卡车里,历数着脚下的植被:甸状驼绒藜、沙梭、硬叶苔草、甸状水柏汁、高山红景天。而每一个小土包上都能看到,山柽柳以茂盛的姿态向四处蔓延生长,一地开着小红花。高山红景天,带刺、叶面肉质,三角菱形,个个头上顶着红色小火球。藏羚羊非常喜欢吃它们的根和花瓣。
“那是什么?”近处的一个缓坡上,两个黑点慢慢移动。我紧盯着黑点,它们好像是爬山的人,又好像是两只黑狗。我和司机猜了好几样动物,都不像。渐渐地,那东西离我们的车近了几米,它们一大一小,浑身毛乎乎的,好像站立着,大的走走停停,招呼小的跟上。
熊,两只黑熊!我恍然大悟,大声惊呼。
我们旁侧的确是一大一小两只黑熊。
洛桑是西藏人,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他们家在牧场上开着一个商店。夜里,他家的人睡在帐篷里。熊悄悄到商店拿酒喝,熊打开一个瓶子,喝一口酒,将瓶子立在草地上,再打开一瓶,再喝一口,又立在草地上。早晨人们看到,草原上竖立着一排酒瓶,相距一样远,每只瓶子剩余的酒也不多不少。
我也想到关于熊的一件轶事:六月初的某一天清晨,许多人还在睡梦中。王先生送走上学的孩子和上班的妻子,倒头又睡。突然传来“嘭嘭嘭”剧烈的敲打声,接着是玻璃碎片纷纷落下的声音。他以为是调皮的孩子在搞恶作剧,起身开门去看。
砸门声更激烈了。开门的瞬间,王先生一下愣住了。
一头熊威风凛凛站在门口。王先生全身战栗,那一刻,他似乎有了特技,纵身一跃,从后窗逃出了家。“棕熊进城了!”王先生拼命地跑着、喊着。喊声唤来了该县全体警察,他们控制了这个区域。
棕熊在王先生家大闹一番,洋洋得意,在大街上招摇漫步。
当它看到无数双眼睛对它虎视眈眈,这才感到情况不妙,撒腿就跑。它躲进一户居民的煤棚里。煤棚没有窗户,里面黑漆漆。顽皮的棕熊给警察出了一道难题:怎么带走它?人们在墙上挖开一个洞,救护人员伸进长臂注射器,希望使熊先睡一会儿。棕熊轻轻一咬,注射器断了。后来,人们在棚顶上掏了个天窗,吸引了棕熊的注意力,注射成功:棕熊渐渐入睡。结局并不妙,警察把它送进了森林公园,棕熊睡醒后,气得嗷嗷大叫,用牙齿把铁笼咬得咯咯直响,显示它的愤怒和反抗,以至于牺牲了两颗门牙。
事出有因,这只五岁,刚刚度过冬眠期的棕熊,因右眼受伤,视力不佳而误入城镇,自此失去半生自由。
相比较而言,在荒原上潇洒漫步的一大一小两只黑熊,它们的生活堪称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