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宝和亨亨
我一进院子,宝宝双腿一撑,身体直立站起,两只前脚举在胸前,像马戏团的小丑那样连连作揖。短尾巴左右晃动,眼睛紧盯着我手中挂着几丝肉的骨头棒子。
宝宝是一条小狗。
它的褐眼睛又大又圆又凸,朝外鼓得厉害,圆溜溜的像个玻璃球,骨碌碌转动时,我总担心会滚落在地。而它三角形的脸又实在太小,嘴巴也小,它张开嘴抢我手中的骨头时,我看到它有一排整齐、细密、白净的牙齿,有米粒那么大。它特别精,不管是谁,只要一动嘴巴,立马就站立作揖。它的精只用于它的馋嘴上,所以我觉得它有点蠢。
它拒绝长大,三岁了,还是那么丁点儿,只有三十公分长,高度也没有增加过。它的儿子都和它一般大了,并排站立时,分不清哪个是母亲,哪个是儿子。它们在一起没大没小,玩耍、打架、抢吃的。有时这位母亲抢不到,竟当着儿子的面一顿瞎哭闹,好像儿子是它的爸,也不感到害羞,让人心烦。
我让它立在我怀里。我捧起它的毛脸,揉,捏,给它扮鬼脸,让那个玻璃球眼珠胡乱地滚来滚去。还说要给它洗个热水澡,再用吹风机把毛吹干。我一边动作,一边絮叨,而它一听我说出这样的话,哗啦——眼眶里渗出一汪水,聚啊聚,越聚越多,终于,满得装不下,溢出来了,睫毛上挂着一颗泪。简直就是一眼泉嘛,突然出水了。
我和那个玻璃球,不,那个聚满水的泉眼对视:“喂——你为什么哭?”
它沉默着,宝石般的泉眼发出软绵绵柔和的光,那温软纯洁的光,直穿透我的眼睛。接着,又好像一颗子弹,准准地击中我的心,呀——我掉过头去。
它的哭,令我感到纳闷。难道它怕洗澡,还是怕吹风机?它是个极其敏感的家伙,这一点,和我很相像。
有个更小的小不点,像个小刺猬,在泥地上蔫头耷脑地独自挪步,因其难看吸引了我的目光。
“丑死啦!”我尖叫。
它的毛乱蓬蓬的,又脏又硬,朝天奓开,好像刚从烟囱里钻出来,灰扑扑的。神情猥琐,像被哪个捣蛋鬼一顿蹂躏。它的无精打采,不修边幅,都使它看起来像个可怜的弃儿。它的眼睛黑、小,如两颗黑色豆豆糖,等着人去吃。可那个豆豆糖,也像刚从泥地里滚过。谁也不愿吃。
“它叫什么?”
“亨亨。”
“它的父亲倒很漂亮,可它没有继承父亲的优点,长得像母亲,丑死了。”玉孜曼不好意思地说,好像它的丑是自己造成的。
我朝它走近,它胆怯地朝后退,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再近,它干脆吱吱唔唔乱叫,很快溜进一堆柴垛里。我趴在地上,透过树枝的缝隙找,它不见了,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一点声息也没有,柴堆里一片沉寂。它倒挺会玩捉迷藏的。
我趴着,蹲着,站着,在原地等了很久。它耐心很足,屏息凝声,捕捉不到一点动静,最终也没有露出马脚。我失去耐心,转身离去。
“它今年出生。同胞四个,三个都被人抱养了,它因为长得丑,一直没人要。”
“它看到自己的胞姐胞弟一个个被抱走,离开母亲,那以后,只要人一靠近,它就吓得发抖乱叫,动辄还藏起来。”
不过,它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搞得如此邋遢,萎靡不振,脏兮兮的,难道是故意的?
是为了躲避被人看中抱养,躲避与哥哥姐姐同样的命运?
若真是如此,它虽长得丑,却也是顶聪明,有心眼的一只了。
丑,也未必完全没有好处。它的丑,竟使它赢得在母亲身边多留几日的特权,享受到母亲的抚爱。这是很划算的事。
它的这个举动使我想起,过去的某些少女,为了躲开朝廷选美,穿上脏兮兮的破烂衣裳,脸上胡乱抹一层煤灰,使自己变成丑女。
哈萨尔和陆龟
春天的一个晚上,我散步时从草丛里捡来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它当时很瘦弱,能不能活下来还成问题,我希望它强壮起来。而“哈萨尔”刚好含有这个意思。我便叫它“哈萨尔”。
它刚满月,只有十五厘米长,全身烟灰色。一个月后,毛色变为橘黄,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圆溜溜的大橘子。
刚来时,它还没断奶,眼睛半睁半闭,肚子饿了就叫唤。我把牛奶倒进一个小碟子里,让它舔,可它不会喝,嗯——嗯,急得直哼哼。实在没办法,家里又没奶瓶,我就找来一只注射器,把奶子吸进去,往它嘴里一点一点滴,这下它高兴了,狠劲地吃。夜里,我把它放在床边的小垫子上,和我一同入睡。谁知半夜,它又哼哼唧唧,不停地喊饿,我睡意朦眬地爬起来,很不情愿地喂它一次,它一觉睡到天亮。
奶吃多了,麻烦就来了。天一亮,它就随地撒尿。东一坨,西一坨,红色木地板上,满地都是尿迹。我气呼呼地训斥:你,哈萨尔,你不能随地撒尿,要尿在报纸上。我铺上一片报纸,把它放在上面。教训了它几次,一到撒尿,它自然就到报纸上了,看来,它真听懂我的话了,认准了报纸就是它的洗手间。
没几天,它自己会吃奶了。眼睛也完全睁开了,满屋子乱跑,玩。
活动量大了,仅有牛奶显然营养不够,我买来香肠,掰成碎片,喂给它。它吃得可香了。我家来了一个朋友,很喜欢哈萨尔,也带来了香肠,朋友叫它:“哈萨尔,快来吃。”哈萨尔含进嘴里,咬了一口,就吐出来了。
“哟,我的香肠不好吃吗?你还挑挑拣拣的。”
“它从小吃的是我喂它那种,别的都不吃了。”
“哈萨尔,跟我走吧。”我的朋友邀请它。哈萨尔看着他。
“哈萨尔,走,玩去。”朋友临出门又邀请。
它跑到门口,看看我,似乎问:“你去吗?你去我就去。”
我对朋友说:“再见。”哈萨尔听了,赶紧缩回来,对我的朋友摇摇尾巴,又似乎说:“我才不去呢。”
早上我弯腰穿鞋子,哈萨尔明白,我要带它出门了。它高兴坏了,摇尾巴,朝我的裤腿上爬呀爬,催我快点。我把门打开,让它先出去,可它出了门又探头看我,咕咕哝哝说:“咋那么磨蹭呢,能不能快点呀?”急得转个圈儿,跑进来,咬着我的裤腿,拽我走。
哈萨尔在草坪上认识了自己的小伙伴。有胖胖大大的阿杏,有长得难看的豆豆,有小巧玲珑的乐乐……它们一块儿撒尿,一块儿玩。哈萨尔小,又活泼,喜欢在草坪上乱窜。阿杏特别喜欢我的哈萨尔,咬它的尾巴,咬它的头,追着它玩。
“哈萨尔,该回家了!”可它每次都要磨蹭一会儿,舍不得跟伙伴分开。我白天出门,它像坐监狱,独自待在家里。它能听出我的脚步声,每回我刚到家门口,它就扒在门上汪汪汪地叫。一开门,就扒着我的腿撒娇,缠着人抱。一抱上,它就舔手,舔脸,好像几百年没见了,我不过才出门几个小时。它忍受不了一点寂寞,太贪恋我。
三月的早上,我起床看到地上有血迹,几小滴。哈萨尔把屁股朝地上一蹭一蹭,用舌头舔一舔。哈萨尔发情了!这个早熟的姑娘。晚上我带它散步时,阿杏在它的屁股后面闻来闻去,打转转,缠着哈萨尔。我可不愿意,哈萨尔太小了,还不懂爱情呢。我硬是把这一对动情的家伙分开了。那以后,我避开动物聚会时带它出去。而阿杏终于耐不住寂寞,一大早跑到我家门口,充满感情地呼唤:“哈萨尔,我的小可爱,快出来。出来吧。”听到喊声,哈萨尔也隔着门遥相呼应,在屋里激动地乱跑,“来了,马上!”门里门外,谈起恋爱来。熬过十几天,发情期过去,它俩又像以前一样两小无猜,追逐玩耍,似乎忘了曾有过的动情。
五月的一天,我家又来了一只四爪陆龟。四爪陆龟的壳很重,走路时,咚咚咚,发出响声。哈萨尔站在它前面,左跑右跑,汪汪叫唤。哈萨尔说:“喂,你怎么走路的?还弄出吓人的声音来。”
它俩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了。我不在家,它们在各自的领地呼呼大睡。“宝贝,我回来啦!”听到说话声,它俩“噔”地爬起来。哈萨尔咬着它的毛绒玩具,在走廊里跑来跑去。陆龟慢腾腾,咚咚咚地跟在后面走方步。
那天,我做了抓饭,给哈萨尔盛了一小碗,放了几块肉。哈萨尔两只爪子抱着骨头啃。吃饱后,它跳上沙发,又在花盆里急急慌慌挖洞。我没在意,以为它自顾自地玩呢,接着就看到它脚和嘴巴并用,朝土里埋什么东西。嘴巴狠狠地压下去,把土弄瓷实。看来它埋得很严密。这个捣蛋鬼,它把啥藏进去了呢?我很纳闷。等它走了,我扒开土一看,一块肉,哈萨尔把自己吃剩的肉埋进花盆了,它还挺会过日子嘛,我原封不动地给它埋好。
没过一会儿,陆龟也咚咚地走过来,挪到沙发上,又蹭到花盆里。一见陆龟过来,哈萨尔跳下沙发,急得汪汪叫唤。陆龟尽管行动缓慢,却胸有成竹,把哈萨尔先前藏起来的肉扒出来,叼在嘴里抢走了。
我哈哈大笑。陆龟也想吃肉了。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一直给它吃杏子、西红柿、菜叶、西瓜、甜瓜。那以后,陆龟也得到了自己的一份肉,免得它和哈萨尔抢。
七月屋里太热,我经常把哈萨尔和陆龟一起带到草地上玩。散步的人,遛狗的人都来光顾陆龟,对它感到好奇。很多人没见过这个小东西,和它一起照相。有人问,这是啥,是龟吗?我回答:四爪陆龟。一个拉货人把它丢在马路上,被群众救护了,临时养在我家里。它迟早是要回去的。
我几乎每天给哈萨尔和陆龟冲凉、洗澡。陆龟总想从盆里爬出去,它不爱洗澡。我捉住它,用小毛刷,硬是把它的壳清洗干净。哈萨尔洗澡很乖,从小我就把它放进盆里,它早已养成爱玩水的习惯啦。冬天给它洗澡,拿毛巾擦,用吹风机吹,把毛梳得整整齐齐。我专门给哈萨尔买了一套牛仔棉衣,里面毛茸茸的,暖和极了。至于陆龟,就不需要外衣了。看哈萨尔穿上花棉衣,它还有点嫉妒,围着它,咚咚咚地转圈子。像个将军,耍点威风。
十一月,通暖了。陆龟很少行动了,陆龟是不是要冬眠了呢?我拿来一个红色的小圆盆,里面铺上棉垫,把它抱进盆里。它卧下,一动不动,它真的开始冬眠了。
第二年,第一批鸟儿飞来时,四爪陆龟睡醒了。和往常一样,在家里和哈萨尔玩耍。树绿了,苹果花开了,四爪陆龟要走了。来了几个记者给它照相,留念,它上报纸了,说它在我们的城市住了一年,终于要回自己的家乡了。那天早晨,我把它放在一个箱子里,旁边放上它爱吃的水果、蔬菜,两个壮年男子护送我的小帅哥回家了。
哈萨尔又孤零零地独自在家里玩耍了,我正琢磨着重新给它找个小玩伴。
小雪豹
某天,我姐夫接到一位山区牧民的电话(牧民是他家的远亲),这位牧民说,他上山寻找马群,发现两只奇怪的小动物。在电话里,他还描述了可怜的小家伙所处的位置。
我姐夫是一名野生动物保护工作者。由牧民带路,他连夜到达那座雪山上,那是天山南部一座山峰的半山腰。果然有两个小兽——两只雪豹娃娃,缩成两个小圆团,脊背靠着一棵天山云杉。云杉顶上,形成圆圆的大雪冠。看情形,它们的父母很有可能已经被猎杀,它们自然成了孤儿了。
雪豹娃娃约有三周大,暂时寄养在我姐姐家。他们深知我对动物的嗜好,第一时间通知了我。就这样,我生平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雪豹,并且乐开怀地担任了两只雪豹娃娃的妈妈。
当时,小雪豹眼睛半睁半闭,个头比猫略大一点,灰色身体上撒满黑斑点。它们的嗅觉超灵敏,我刚一靠近,嗅觉就告诉它们,有人来了。它们喉咙里连连发出“嗬——嗬——”,短促凶狠的威胁声。我害怕了,赶紧开溜,躲在门背后,探出头悄悄观察它们。
雪豹主要分布在我国的西部。相邻的阿富汗、印度、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蒙古等也有少量分布。而新疆、青海和西藏,是雪豹分布面积最大的地区。但是,要摸清雪豹这种神秘动物的活动规律是非常困难的。
一些研究雪豹的专家,也从来没有在野外近距离见到过雪豹。比如我的老朋友鸟类学家马鸣,他进行雪豹项目的课题研究,花费十年工夫跑遍了天山和昆仑山深处,受尽辛苦磨难。
我窃喜自己的幸运,竟然和雪豹以这样零距离的方式相处。而且,它们是从自己的栖息地来,从雪山上来。
我又试着靠近了一次——屏住呼吸,手里端着一只小铜碗,碗里盛着鲜奶,我把碗朝前再朝前递过去,向它们献殷勤。它们不吃我这一套,几根胡子倔强地翘起来,嘴巴朝两边撇开,喉咙里的声音更凛然,“嗬——”一个恶狠狠的单音节。我心一惊,差一点把碗打落,纵是小雪豹也有着天性中的威风。
总不能让它们不吃不喝,我们只好另想办法。我们找来几根铁棍、麻绳,做成了一个笼子。就这样,它们一来到人的居住地,就沦落到牢笼里。我看它们坐在笼子里,心里也真不好受,好在这只是临时囚禁。
我买来奶瓶,将奶嘴剪开一个大豁口,烧熟奶子,灌进奶瓶,递给一只小雪豹。小雪豹一闻到奶香味,嘴巴凑过来,一口含住奶嘴,扑哧扑哧,吃得可香了。它一口气吸了三百毫升。谁也没有教过它这个本领,这是它求生的天性。有一天,艳阳透过薄窗纱照进铁笼,我惊讶地看到,它们的眼睛睁开了,一抹光从里面射出来。它在铁笼里盲目地转圈子,啊——唔,啊——唔地喊叫,嘴巴张得大大的,龇着牙齿。这是饿了,也有可能闹着要出来,总之,满脸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