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我对婆婆闭口不谈野猪的事。她总是有很多担心,我们会摔下来啦,我们会被动物打伤啦,她会由此限制我们的自由。我们看到的野猪,它的奇怪行踪,让我和巴音兴奋不已,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却又心照不宣地严守这个秘密。我们累坏了,并排躺在木板搭起的大炕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傍晚,我公公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我和巴音围在他身边,公公不爱说话,总是沉默寡言。偶然他也会兴奋地说个滔滔不绝,那是他喝了酒之后。公公坐在门前草皮子上,一声不吭,吱溜——吱溜,埋下头喝热乎乎香喷喷的奶茶。我耐心地等着,双手抱着公公的一只胳膊,安静地看他喝奶茶。公公要喝够满满三大碗才会罢休,他喝得很慢很慢,发出的声音很响很响。牧羊犬趴在他的脚上。公公喝奶茶的漫长过程中,天一点一点黑下来,几颗大大的星子挂上头顶的天空,清澈得像浸在牛奶中。
公公终于放下奶茶碗,用手在碗口上面盖了一下,意思是说,我喝好了。我赶紧跑进屋,倒了一杯酒,双手举着端出来,递给公公。我说,你累了,解解乏。公公温和地看了我一眼,一仰头喝下去了。我又跑进屋,端出来一杯,公公一连喝了三大杯。我家的酒杯特大,一杯可装六十克酒。我婆婆抱着一只早产的羊羔,瞪了我一眼,把酒瓶子锁起来了。
我在离门口远一点的草地中间,铺开白天晾晒的花毡子。公公双手交叠枕在头下,仰面躺着。我和巴音躺在左面平坦的大石头上,巴音的头枕在我的胳肢窝里。牧羊犬四肢伸得开开的,侧身躺着,头搁在我的肚皮上,毛乎乎的,蹭得我肚皮发痒。牧羊犬的儿子被巴音抱起来,暖在怀里。漆黑的天幕上,星星多么明亮啊,像一颗颗钻石,发出奇异的光晕。远处的山脉、森林,黑黢黢的影子矗立着。
“爸爸,”我说,“我们今天看到野猪啦。”
“在那边山后面。”我在漆黑的空中指了一下。
“它把沙鸡的蛋偷吃了,还把沙鸡的家顶了个底朝天。沙鸡,哎——伤心死了。”
公公沉默着。公公是一个老猎人,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打猎。自从禁猎后,公公的猎枪被没收了,才很少打猎了。
“附近有一个野猪窝。”
“它们只会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活动。最多离开窝十多公里。”
在月光的笼罩下,我们躺在冰凉的石头上。公公终于有说话的欲望了。
这事过去有十年了。那是个夏天,查干磨敦乡,离这里有三十公里远,一户人家种了一片苞谷。一群野猪天天到苞谷地里闹腾。可那户人家只有女人和小孩,没有男人,不敢把野猪怎么样,只好可怜巴巴地受欺侮。我是个猎人,听说后就骑马赶过去了,那是我的职责。
我有六条好猎狗,我一骑到马背上,它们就知道我要去打猎,自动跟上了,那个高兴劲儿,别提了。不过,我只带了两只,斯楞和阿楞。
野猪鼻子特别灵。只要苞谷长高了,结上棒子了,苞谷味飘出来了,大老远的地方,它们就闻到了。它们带着猪娃子,闻着香味过来了。
那是一片很大很大的苞谷地。野猪中午在阴凉处睡大觉,晚上出来。可它们到底钻进哪一片苞谷地,我也不知道。只好带上馕,酸奶,天天守着苞谷地。
苞谷地边有一个草棚子,我就藏在那里。第一天,没有来。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老远处,啪嗒——啪嗒,我听到很响的走路声。扑扑簌簌——扑扑簌簌,又听到苞谷叶子相碰的声音。月光中,见到一团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子,黑影子大小不一样。有十几个。野猪们钻进苞谷地了。嗛嗛嗛,嗛嗛嗛,我听到吃苞谷的声音。它们吃东西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就像,就像一个野蛮人,对嘴边的食物很粗暴,好像对食物有仇。
猎狗从草堆里钻出来,悄悄跟上,从各处包抄过去,我骑马跟在后头。我手里举着一根一米五长的锚子。随时准备着,只要我的猎狗咬住野猪,我就一锚子捅进它们的身子。
我的猎狗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在它们刚刚一岁时,我就领着它们抓猪娃子。我守在野猪巢穴边,等大猪出门走远了,我骑马过去,把猪娃子从窝里撵出来,让狗追着咬。追着,咬着,一两次以后,猎狗自己就会了。
现在它们可都是经验丰富的老猎狗了。它们很清楚,野猪身上不是哪个部位都能随便乱咬的。野猪的皮肉很坚硬,要是恰巧碰到獠牙上,野猪一个回头,猎狗的尾巴立马就断了。斯楞的尾巴就是围追野猪时碰到了獠牙上被割断的。它成了一条没有尾巴的狗。它恨野猪,野猪使它失尽了尊严,所以每回只要是去围猎野猪,它表现得最为情绪高涨。
这一次斯楞最先咬住了一头野猪的大耳朵。
“嗷嗷——嗷嗷。”野猪转着圈子,嚎叫。斯楞紧紧咬住不放开,也转着圈子,它等着我过去。我双腿一蹬,马迈着碎步迅速前冲。凭着感觉和模模糊糊的身体形状,我知道,斯楞咬住了一头大家伙,有二百来公斤。我用劲全力,一锚子扎进去,野猪哼哼了几声,身子一歪倒下了。
另一边,阿楞和一只半大的野猪兜圈子,一圈一圈地转。阿楞在等待机会。转了几圈,阿楞瞅个空隙,腾空一跃,跳到了野猪身后。趁野猪的屁股对准阿楞的瞬间,阿楞猛扑上去,狠狠一口,咬住了野猪的后腿,这是一片松软的部位。月光亮亮的,我一锚子戳中了野猪,它只哼了一声,就倒地了。
这头野猪有五六十公斤重,两岁的样子。我们捉住了两只半大受伤的野猪,捆起来驮在马背上,连夜带到那户人家。早晨我又去苞谷地转了一圈,你猜怎么着,野猪太坏了,剩下的野猪回来报复,苞谷大片大片倒地,是被野猪用胸脯压倒的,每一棵上差不多都有它们牙齿印。它们就是这样,吃几口就扔掉,再吃另一片,吃不了多少,糟蹋的很多。一块苞谷地就这样被它们毁掉了。
我们猎人有个原则,先打大的,再打小的。后面跟了猪仔的母猪不打,怀胎的也不打。
抓回来的野猪呢?我问。
关在笼子里,可是它们脾气太大了。倔得很,不吃不喝,关了两天就活活气死了。要是小猪崽就好得多。
我倒是拿回家两张野猪皮,晒在草垛上,有牛皮那么大。
星星越来越密集,四周笼罩着一片清辉,安安静静的。只有近处河水流淌的声音,远处一两声狗吠,可这声音却使人感到更深的寂静。
那么冬天呢?野猪出来吗?
有一年冬天,好像是十一月份,下过第一场大雪,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松软的雪。我骑马,带着斯楞到冬窝子拿干草。刚过了河,斯楞突然就反应异常,它耳朵支棱起来,慢慢谨慎地转动着,肥胖的身体微微倾斜下蹲,嘴巴贴着雪地,一边嗅闻,一边摸索着前进。
我顺着斯楞的方向看过去。雪地上印着一些零零散散的脚印,外缘有小碗口那么大,这是野猪留下的,斯楞一定是闻到了野猪的腥味。斯楞顺着脚印狂吠着奔过去,我紧跟着,躲在一边悄悄地等待时机。有三只野猪,正在拱草垛,一公一母,还有一只两岁的猪娃。公的两边露出獠牙,母的只露出一点点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