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抵达昨日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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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震荡的窑岭(2)

冷不防一个精瘦小老头跳出,对着一个示众者啪地扇了一巴掌。那人木偶般晃了几下,立住了,流出一注鼻血。小老头加了一巴掌,恶声斥道:“贫下中农一家人,不许你们乱说乱动!窑岭是贫下中农的天下。你说我们不晓得做田,你说分光吃光身体健康,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脚!杨书记的爷就是你们这些人害了的!跪下,跪下!”

“快跪下!”人群呼口号。

那个遭打的跪下,一排罪人也跪下了。

“跪直来!”有人高声喊道。

一排罪人跪得腰板直。

“勾下脑壳,看定人想报复么!”有人喊。

一个瘦弱的罪人支撑不住坐在脚跟。谢承广跳下台揪住那人狠劲一提,那人瘫在地上。两个持枪民兵扶正他,他继续跪着。

杨书记怒上加怒,走下台对那人当胸一拳:“你装什么死?看你平日神气屁股翘得高高的,这次让你们识得厉害。贫下中农同志们,有毛主席共产党撑腰,别手软,莫怕!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时候啦!”

范梅英神采飞扬,目光炯炯地扫描会场。小芩呼出:“坚决消灭反革命,为革命烈士报仇!”张均梅冲上前,挥舞梭标。四个女伢子呼啦啦搅活了会场。女知青显形显色配合,获得了大队杨书记欢心。杨书记夫妇赞赏地看着她们。

光影闪烁无定,台下模糊。批判的重心转向审问杨书记父亲三十几年前被害的经过。当事者都早已死了。今天受审的有一个是当年刚招进的民团副队长,杀害烈士的是这人的伯父。今天这人正好成了替罪羊。

棍棒交加,场景激昂,刘彤头遭见识。他不能明白自己怎么不像那几个女知青激情奔放热血沸腾。被批斗的人与他无任何关联,他却产生了恐慌。他以为告别了忧愁来到了一个平静的地方,从此开始平和的生活,看来设想又落空了。他没那些女伢子的胆气,连跟着呼口号也非常吃劲,巴望早点结束批斗大会。

突然他看到书记夫妇探照灯一般的眼睛不时拐着弯儿搜索他。

又转向罚款批判了。谢承广以制止滥砍乱伐为由,要地富反坏右自报近五年卖了多少担木棍柴,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数字报上。一担柴几根木棍,一根木棍罚款五毛,限期交上。罚款涉及一百多户,最少二三百元,最多一千多元。

范梅英大声说:“我们窑岭要买拖拉机,跑在全县前头,用实际行动学大寨,向毛主席献忠心!”

大家热烈地鼓掌。一听买拖拉机,这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显著标志,刘彤振奋了,使劲地拍掌。他佩服干部们有办法,一个批斗会就解决了机械化。他不知道,山里强劳力一年工分钱不过百来块!

鸡叫两遍。杨书记精神抖擞,命令押下牛鬼蛇神。他作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报告。他说:“我过去太软手。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他就打你嘛。今后狠斗不转向,用大批判开路。几个女知识青年表现崭劲,这样的青年有多少我们要多少!只要贫下中农团结一根绳,就能赶上和超过大寨,进入共产主义!贫下中农犯错改了就好,地富反坏右就是要打要罚!叫他们永世生不了鸟毛!”

杨书记的话有理,干脆,直截了当,有水平,有说服力。贫下中农拍手称快。杨书记是窑岭的一座高山。刘彤消融了对他的思想抵触,滋生景仰之情,后悔自己太懦弱,态度太暧昧,不像几个女伢子旗帜鲜明,虎虎有生气。她们中有三人的父亲在牛棚里咧。

……刘彤睡得迷迷糊糊,窗子越来越白亮,清冽的、带树脂味的山气流荡。他听到几个人细语。

“死了?”“死了,没想到这样不受捅。他们癞皮狗似的叫我生气!”“死了,就埋掉,省得队里几百斤口粮。我叫几个四类分子去挖坑。”“我后母交代,像以往一样,就说这两个家伙负隅顽抗,贫下中农采取了果断的自卫行动。敌人不老实,就叫他们没好下场!”

刘彤知道说话人是杨书记的儿子,身心碾过一阵寒战。他仿佛闻到了呛鼻的血腥味,好心情一下子给搅黄了。窑岭血雨腥风的斗争历史进入了他的脑中。

4

大队宣布停止收割一天,抄地主富农的家。

地富户大大小小关在几个大房间,二三十个劣迹特重的“分子”另关在一个幽暗的小谷仓。民兵荷枪巡逻。

四个女知青领着唱“造反有理”的语录歌。基干民兵排的老式步枪上了利刀,有的扛着没有红缨的梭标。好几个青年妇女们围着范梅英转悠。气氛热烈。

一二十年的劳动和筹集,许多地富户做了新土房,置了新床新柜新家具,年轻人娶回了媳妇。山里土财主居多,吝啬,节俭,财不露白,精心算计过日子,这样的习性融进了新一代的血液。好几家土改时被洗劫一空,如今倒成了靠勤俭发家的殷实户。所谓殷实,就是小仓有粮油缸有油。有的竟囤积了上千斤稻谷,百来斤茶油。刘彤感到新鲜和惊讶,当听见是接受“六〇年饿怕了”的经验教训,他猜想窑岭当年必同样遭受了一场大饥饿。

不经意地,窑岭过往历史点点滴滴进入刘彤头脑中,由于新鲜,他立刻记住了。

杨书记说:“这些鸟好会长毛!贫下中农穷得筷子撵不上饭碗,穿裤子露鸡巴。这太不公平了!不造他们的反更待何时?”

搜家窑岭比城里迟了半年,但窑岭比城里彻底、出色。牛早归了生产队,农家只有猪、鸡、鹅。民兵们抓的抓,赶的赶,抬的抬,地富家的禽畜全挤在大队部小院子,操场放满了油漆得红红绿绿的橱柜、木箱、水瓮、谷子、茶油、新的衣服。好几个座钟。三四个手表。贫下中农都涌向操场,围成一团看几个手表,神情艳羡惊奇。原以为窑岭穷没一枚手表,范梅英戴着手表进山让人佩服不已。

杨盛铭手脖上的手表光闪闪。他左手摆动的弧度大。五队队长马家远笑嘻嘻地说:“我们窑岭有谁才能掌握时间呢?地主富农掌握不了,他们也不敢掌握!我们的杨书记范主任就能掌握,他们掌握了时间好为贫下中农服务!”

杨盛铭漾着得意。范梅英瞟去一眼,笑道:“家远小心咬了你的舌条,你说话呀,能引树上的鸟,能散天上乌云!”马家远说:“我实事求是呀。杨书记,你说是不是?”

天气非常晴和。杀猪,宰鹅,煮饭。操场摆了几十张方桌。热着几坛水酒。酒饭菜香味浓烈。

一个肩膊高耸的老太婆笑容可掬地走上岗子。她儿子是杨盛铭的老庚(异姓同年结兄弟,叫老庚。),几年前得重病死了,儿媳跟别人走了,她过继了马家一个富农的儿子做孙子。人们背后讥笑她八字硬。她听而不闻,不作色,依然挂着皱巴巴的笑。杨盛铭亲热地喊她:“同年母,你也苦大仇深。要什么,由你挑!这些东西都分给贫下中农。”

大家叫她娇姑婆婆。老太婆摸摸这,摸摸那,细声说:“都是好东西呀,我来看看。同年崽,我七老八大,不要什么哩。同年崽,你们好会做事哟!”

杨盛铭主持召开分浮财会议。会开了很久,一直到深夜。会上起了争执。几个生产队干部看中了同一物件,都强调各自需要。有的提出各队的浮财由所在队处置。有的马上反驳,说同一个队相处放得下脸么;有人反驳,害怕就不要拿、不要革命嘛。

杨书记拍着桌子骂道:“真是穷人闹五更,有淘气,没有也淘气。主席教导存大同求小异,斗私批修嘛,他们地富鼓着眼看我们笑话哩!我说了算——我来分。幸亏我赶回来,不然窑岭给你们搞得散架!”

范梅英接上话:“我完全赞同老杨的意见!”

杨盛铭自己没分得任何物件,全给了干部群众。大队会计明发洋分得五队富农杨隆柱的一栋新房,全家搬到五队。一个当过农会主席的老贫农也分了一栋,此人土改时曾分得一栋,以后因困难慢慢拆梁子变卖,一贫如洗。(多年后刘彤才得知,这次造反搜家得来的些许金银全归了范梅英)

“家远,你分一栋吧!”杨书记说。

“我有好几间烂屋凑合用,看细伢长大他们的本事吧。”马家远委婉地谢绝。

“马家忠,你的意思——”杨书记又说。

马家忠正是那个精瘦小老头,他马上说:“书记,我家暂住家远老弟的屋子,以后打算另做。给别的贫困户吧,我儿子是林场工人哩。”

杨书记表扬他有共产主义风格。

范梅英拉下脸说:“有些人骨碌碌盯我家老杨的手表,我干脆把话说白,他那个是县上领导给的,一直不敢戴。我催他明晃晃戴,有酒吃还怕红脸?有少数人犯自由主义哩!”

三队队长杨盛发脑壳蔫了一阵,马上抬头挺胸,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盛发,你有意见尽管提,别酒壶里煮牛卵——叽叽咕咕!”范梅英咄咄逼人。

杨盛发蛮气地说:“梅英嫂,你好气人!我像五队家远一样不指望得东西,也不提意见。我心里想收冬前抢回谷子,立冬一过,一天少一箩呀!田里有,碗里才会有。肚子没饱,我鸡巴打瞌睡半夜发不了性子!”

“别吵!”杨书记不耐烦了,“照我的办!”

杨盛发站起拍拍胸脯说:“梅英嫂,你对我早有看法呢!你以为我喜欢当这个萝卜头呀,我巴望把我撤了,割了瘤子一身轻,上山可以打猎,下河可以捕鱼,什么活儿难不了我!”

“范梅英!”杨书记凶狠地制止老婆。

会场鸦雀无声。刘彤想,大队干部同三队队长有矛盾呢。

吃了几天高级伙食,许多人分得了浮财,贫下中农皆大喜欢。窑岭热烈又平静。公社派人了解死人的事,被杨盛铭臭骂一通,指责他们阶级立场有大问题。窑岭的复杂全公社响了名,每一大的运动都会死人,窑岭多死几个,正常呢。群众运动嘛,难免出差错。杨盛铭根正,名声日大,花儿开得旺,脾气也旺。

窑岭缺不了杨盛铭。

刘彤生怕又被悬置,想尽快插到生产队,见杨书记忙这忙那地忙,声气特狠,不敢开口问他。十来个脱产的基干民兵,只听杨书记的,吃喝被大队包了,所在生产队都认下他们的工分。没扑克打,没闲书看,尽兴打篮球,扯女人聊荤话。文宣队紧张地排练,白天不够夜里凑。民兵们盯住白皙皙女伢子眼睛发直,结伙围住她们,闻她们洋气鲜亮的气息。

“刘彤,打篮球吧?你当裁判。”民兵连长说。

“我不会呢。”他见对方不相信,赶紧又说,“真格不会!”

“你莫刁难呀!”民兵连长板了脸。

窑岭许多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

张小芩悄悄骂他:“死笨!他们会么?凑个热闹罢了。上场随你怎样打,任你怎样吹,人家都认你是个城里来的大师傅。在学校我会唱戏么?站起回答老师脸红得没地方搁。在这里,大家都说我演得出色,像电影演员……”

“你好,有人羡慕。”他悻悻然,忽地上了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好,我再不理你的事了!”她鄙夷地说。

她大步走远了,传来她清亮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