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抵达昨日之河
3720000000006

第6章 大队书记(1)

1

窑岭大队书记杨盛铭正式结束他六年单身生活,同主动扑进怀抱的中年女人范梅英结婚。喜日子已经拣定。

两年前他怒斥过这个到处抖骚的不正经女人,私下派民兵连长撵走她。没几天她又出现在窑岭,依然开头笑面,抖落一路风骚,使好几个大队、生产队干部丧魂失魄。凡事都有数定,她看中了他,他也终于接受了她。他在外面干什么都不顺心,在家乡才真正得心应手,对她从不顺眼到顺眼就是小小的证明。

窑岭是三县的交界村,伸缩的余地大。先先后后来了六姓人家,杨家是开山祖稳坐了第一把交椅,头人自然是杨姓人。1930年窑岭闹红,挖了壕沟摆了战场。撤退时父亲被国军抓了,抓人的是本村本姓人。窑岭也就是杨家开始跟县里官家有直接交往,本村发财人多,杨家开始有人在国民党县政府做官,平添威风。本村参加红军的不多,外边游击队常在这里聚集。当地阔佬忌恨杨盛铭的父亲,怨他招神惹鬼,破坏了一村的安宁。同时被抓的一人在窑岭落户不出两代,姓陈。姓小力单,这人当即被杀了。杀人者本村杨姓人,凭着酒壮胆,用刀尖挑着头颅周游全村。杨盛铭的母亲毛氏膝头跪烂,求主事的阿公(杨福生的爷爷)刀下留情,看在同姓,放一条生路,老人迟疑了几天,叫人押出县城。押经猪婆坳,杨盛铭的父亲还是被害,被尖刀捅死。不管杨家怎样争辩,杨福生的爷爷都被看作杀害两人的刽子手。

短短几天,刘彤所听见所想象的窑岭就是这样的历史,杨书记当然要报仇要申冤,他理所当然为各姓所推崇,成了窑岭的主宰者革命者。刘彤认定窑岭的历史是反抗的历史、斗争的历史,也关注起杨书记的家世来,他所听到的也是杨书记母亲毛氏掩埋了丈夫,带着儿子历经磨难,挺过黎明前的黑暗。

一解放村里成立了农会,吸收了已是健壮后生而且懂事的杨盛铭。那时,他跟父亲的火爆性子不一样,像母亲的水性子,话不多,却有斤两,很管用。他被人称赞稳当,很快当上了村书记,开始主宰窑岭。

其实他的稳妥,还得力于他的结发妻子。

当时,妻子罗氏由山外嫁山里,得有足够的勇气。在她之前,好几个大妹子中意他,却不中意他的山乡,认为窑岭太偏,窑岭人太暴,人心险恶,有黑煞气,一不小心就被人灭门抛尸。罗氏恰恰顶风默默地走进窑岭。一个新家庭又在窑岭出现了。她为他生下一男一女。她秉承了婆婆毛氏平和做事做人的性子,常叮嘱他凡事不可过火,冤家宜解不宜结,凡事心里明白,过去了的让它过去,息事宁人为上策,缺德的事、绝人后路的事莫做。她就这样待人,处世。窑岭五姓人拥戴杨盛铭其实有一半拥戴他和风顺雨的老婆。

杨姓该处理的,政府处理了,剩下的乖乖夹起尾巴过日子。杨家元气大伤,照几户阔佬的惨淡处境,杨家肯定一蹶不振。可大家又看到,即使讲阶级讲成分的新社会,窑岭仍是杨姓人当头。马、谢、陈等姓不乏做书记的角色,但都拱手相让,表面上服膺杨盛铭本人的优势,其实服膺的是杨家人的根性。杨家阔佬由盛而衰,可杨家根性仍在,根性与贫富没有直接的关系。

对盛铭,许多杨姓人不以子叔相称,总是甜甜地、恭敬地叫他“杨主任”、“杨书记”,只有三队队长盛发依然如故当面叫他“老大”或“阿哥”。

盛铭嘴里常挂着“我老杨不讲姓氏,讲阶级!”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泼水也能泼出火气,上头一次次强调阶级斗争你死我活,所受的苦难在他心里发酵,仇恨之树在心里越长越大,把有污点的人连同他们的家属都看作只能专政不能宽宥的仇人。

母亲在母亲劝他,母亲不在妻子劝他:“不能这样呀,大家都靠劳动寻食了,还计较这么多!把人得罪光了,到头还是你吃亏,家里吃亏!”

他听不进,咚咚地擂桌子:“不许你教训我!我堂堂一个男人就被你劝萎了!”她温柔地说:“我为你好呀!”他吼道:“你再说,我揍扁你!”

他揪住她的头发往门柱上撞。她顺从地由他,呀呀地喘气。更多的时候他骑在她身上狠狠地扇,直到嘴角流出血丝,他才猛然惊醒,畏怯地离去。这次,罗氏喃喃地说:“我为你好,为你好……”“你太好了!你晓得我爷是怎样死的吗?”她的头撞在一枚生锈的钉子上,血淌下来。

罗氏爬起,拍拍身上,给他沏壶热茶,双手端给他。她脸上隐现血迹,发散隐隐的腥味,漾着淡淡的笑容,外面有人叫“杨书记”,她赶紧温甜地搭话:“在哩,他就来。进屋坐坐,喝碗茶吧!”

半个月后,罗氏因破伤风永远离开了他。他哭得死去活来,对妻子的一切怨尤烟消云散,留下的是温柔的记忆。由思念妻子思念温顺的母亲,这种美好记忆竟遏制了他再婚的愿望。

工作上他照样风风火火。既当爷又当娘,对儿女他可没多费心思,由他们哭呀叫呀哭呀。孩子们怕他,躲他。女儿十一岁能煮出可口的饭菜,上山砍回尚发沉的烧柴。儿子浪得野,十五岁头发又直又粗,唇边开始变鸟,嗓门嘶哑。儿女像荒野里两根竹笋,转眼就成了大妹子大后生。

杨盛铭年逾四十,看了面前打扮鲜亮的范梅英,猛地发觉自己陷在寂寞里太久了。凭自己豪壮声气驱赶不了寂寞,他性子变得更暴更粗野。

范梅英来得正是时候。他悄悄告别单身的寂寞,可脾气更大了。

2

范梅英其实奔马家远而来到窑岭。

整个50年代,马家远都在矿山,母亲寻上矿山要他回家结婚。他从命,但母亲物色的女人笨手笨脚不讨他喜欢。矿山他经历过不少妩媚又善解人意的女人。她们像水蛇般扭动戳得男人性灵出窍,简易住棚里常传出她们放浪的叫喊。妻子怀一个开刀一次,开刀三次就成了干巴巴的薄削板鸭,再也激不起他的兴头。一年里头端午、鬼节、大年他象征性回家。只要他源源不断往家里寄钱,妻子什么都能容忍。

一段时间他跟范梅英好上了。

范梅英像一朵彩云经常落矿山,矿工们都认识她,称她“碾槽”。受得碾和撞,人愈发招鲜了,三十出头风流正盛,老幼都被迷住了。马家远心里痒得不行,就是怕她有脏病。他在头脑里细细密密构思与她快活风流的伎俩。他终于憋不住了,他们不怕我怕什么?当个风流鬼也值!大胆而从容地出击。范梅英早识破了他,决心拉他下水,装得服服帖帖又风情款款,使出全身的风流手段。她很快感觉他比别的男人情真意切,答应大多数时间归他享用。其实她已经沉迷于他的厉害了。好几次他搞得她既欢畅又疼痛,过后转为甘甜的回忆。她服了他,也让他铁心跟她好。

他识出她的狠毒,说:“黄蜂针女人心!”她大言不惭地说:“我不狠不毒行么!你们男人喜欢狠毒。”他心生害怕了,自己实在不愿意断送在她身上。

60年代初鸡蛋两块钱一个猪肉二十块钱一斤,乡下好挣票子。马家远打报告辞职,提腿就走,几年后他又后悔了,还是矿山好。他原有六兄弟,房子大,前厅,后厅,一进,二进。有的得病死了,有的抓了壮丁有去无回。他脑瓜子灵活,跟人躲上矿山。结果他名正言顺独得家产,还乐得一个贫农好成分。妻子任劳任怨,待他如严父。

一天范梅英登门。她老了许多,漫上憔悴,可风流仍在她周身游荡。打眼瞟,微笑,勾头,弯腰,扭身,风神奕奕,勾起马家远无限的回忆。他正寂寞,她送上门来,他喜出望外。

老实的妻子只有退却,借故回娘家,成全老公好事。马家远想事周全,为范梅英安排了另一个较偏的房间,对细伢说:“这是你姑姑,奶奶过去带养的女儿。”

夜里她脱得赤条条等着他。

电石灯嗞嗞燃烧,陈旧土屋里一片白亮。这灯吹不灭,他不让她伸手拧熄。她不时颤抖。他问:“你身上好多疤痕,手拧的还是嘴咬的?”“因为做了女人呗。”她说。他生气了:“你这是向我示威么,让我做洗锅的么?”“由你想。送上门的东西真是贱。”她自我解嘲。

他没了兴致。她却不让他走。他火起,更起报复之意,疯狂地拧她,咬她。她微微地出汗,无声地配合他,挑逗他。他的兴致爆发,不再提走的事,而她装着要离开,他紧抱不放。当年在矿山那股劲又出现了,他觉得她漂亮不减风情不减。他终于瘫成一坨泥,享受了久违的快活。

她两眼溜溜地继续温柔他,不惜榨干他。他又一次想到她的狠毒——这个女人特有的狠毒,这是个取男人性命不眨眼的蛇妖啊。

她说:“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但你得给我想办法,我要嫁你,嫁人!这样下去没结果。我想从良。”他问:“你有生养么?”“我为什么没生养?我少了什么?你看扁了我?”她一阵微颤。他却冷笑说:“除非西边升起日头。”她说:“你得给我想法子!”

他眉头一亮说:“我怕你做不惯粗活挺不住日晒雨淋。我考虑着呢,你有这种伺候男人的功夫,嫁人来得及,小事一桩。我给你物色一个吧。你以后别忘记我呀!”她接口问道:“你下得狠心就打发我远远的?”他紧紧地抱住她,喜颤颤地咬她的耳朵:“人老一些,功夫却不老呀,老妹妹,我怎舍得你!”

他已想到大队书记杨盛铭。这不仅仅盛铭是大队的主脑,硬崭有血气,而且是自己远房表亲,待自己不错哪,自己有傍靠哩。他几乎说出杨书记三个字!

他同她翻云驾雾好一会儿,她累了,偎在他的胸前。他却没有睡意,继续设想她的去处。摸摸良心,不应该将这烂货推给杨盛铭啊,他又没了主意。

范梅英忽地说:“死阿远你没睡呀,你没拿真心对我,想别的标致妹去啦!”他认真地说:“你疑心真大,我一直为你想哩!找一个武蛮角色方能收拾你。”

范梅英穿得鲜气,头发梳得乌油黑亮,衣衫样式别致,显露她直条条身子,耸胸丰臀,立马磁住了山民的眼睛。自然也被杨盛铭看见了。谁都知道她是马家远的亲戚。

马家远不提给杨书记做媒,旁敲侧击说范梅英善理家政,煮一手可口茶饭,并不在乎生养不生养。杨盛铭问:“一看就知道这女人不是做田土出身,她以前站哪里呀?”马家远实话实说:“她在矿山游荡了几年,成分好哩。”杨盛铭火了:“呸!这是妖冶婆,伤家败风的东西。娶了她,全村人笑我骂我!”“你想娶黄花妹子么?”马家远反击。

马家远自讨没趣,心里窝火,可嘴上挂着笑。他知道杨书记动了心却放不下身份,可也把不定他真会娶她。

3

好事做到底,他让范梅英住在家里,熟悉窑岭。他心里一亮打算说服谢承庠娶她。

谢承庠比马家远小三岁,已娶了三回媳妇。他待每一个老婆都很体恤。怕老婆累瘦晒黑,重活脏活累活由他一肩挑。两口子很和睦。好些年轻女人叹羡极了,怨自己没对上这样的好老公。可是不出三五年,老婆一个个哭红了脸离了婚。原因就是没生养。责任在他,而他老怀疑是女方不能生育。女人嫁到别处很快生养。

马家远同他结过伙伴,曾规劝他:“八成是你不行。干脆暗暗请长工,细伢出世一样喊你‘爷’,女人就不会走啦。”他不愿意,要继续等待。紧张地托人打听黄花细妹。几个妹子都推拒,说他年纪太大,他心里越是焦急。

这时马家远把范梅英介绍给他。长相,身骨儿,没说的。这女人更有使人动心生情之处。他却默默接受了,并且按范梅英意愿像样地做了场喜酒。

是范梅英无奈受人支配,还是她要选择再选择?谁也说不透这个见过世面的女人。

她在谢家安静了一阵子,又频频往马家远家跑。有时搭个通宵。她嫌谢承庠空有架子,家什没两寸长。她漾着泪水怪马家远敷衍她。

马家远哪知道她已琢磨透了杨盛铭更琢磨透时势,下决心嫁这个大队书记!

这当儿她却羡慕大队治安主任谢承广。

马家远鄙视地说:“他算什么东西,禽畜一般,十几年占他的亲叔婶,在大队当个治安主任比皇帝老子还来势,杨盛铭怎么看中这个家伙!老姐妹,我思量过,你落脚盛铭家最好不过。”

“你对老杨介绍过我么?”她着急了。

“你不知道他的脾性?你跟了他,包你过好日子舒服日子!你当妇女主任蛮合适的。要让杨书记正眼看你,看你的了……”

“哟!”她既兴奋又迷惘,“我的亲哥你怎么不早说!”

范梅英更加不满谢承庠,也不满意马家远,只有自己拿主意。她仿佛忘了杨书记,却与治安主任谢承广搅在一起。

4

谢承广、谢承庠是共一个爷爷的堂兄弟。

凭着父亲当过几天红军,谢承广很威风。杨盛铭不欣赏他,但能容忍他,极看重他父亲同自己父亲有过的患难感情。在男女事上他总是不检点,杨盛铭总是睁只眼闭只眼。

谢承广是个武高武大的血性汉子,肚里有勾勾,鬼壳子多,手脚不安生,嘴巴伸得长。他是治安主任,有足够的借口,不管贫下中农还是地富家里,有吃请他必到。杨盛铭拍桌子骂他:“什么阶级立场?我撤了你!贫下中农一餐好食容易吗?你得了几千工分,谁也不少欠你!”他涎着脸:“我注意,我改。可是,吃地富的不该么?不吃不足以平民愤!我没白吃,卧底,就是探听情报掌握情况呀!”杨盛铭不吭声了。

谢承广恋上他的叔婶十多年了,窑岭几乎家喻户晓。正是这点他成不了窑岭谢家的真正头人。叔婶刚嫁来时还是小不点。叔叔长年喘咳,身子慢慢佝偻,叔婶身子却大了几轮,十分亮水,白里泛红。谢承广常常倚门看得发呆。一朵好花接在枯藤上!老婆好意点破他,犯辈的事不能做。他揍得老婆咬着衣角哭,还用手铐铐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