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娘娘,许娘娘已到宫门外候旨!”宫正庶子推开凤翔宫的宫门,进到里边禀报道。
樊姬正看孙叔敖呈送来的奏帛:“圣人云:治天下者不可无法仪,无法仪而能成事者,天下未有也!《仆区法》颁行之后,举直错诸枉,天下服焉。吏不敢藏匿民田以营私,民不敢托于吏而得荫庇。朝廷所获粮税远超往年,高府皆实焉。然大夫屈巫重宝货而轻号令,重私利而枉法律,侮慢朝廷大法,寻衅滋事,意欲问罪于臣。应依《循吏法》,罚俸三月,稽没采邑二百亩,以儆效尤。祈娘娘圣裁。臣孙叔敖谨奏。”
樊姬凝眉蹙额,思虑有顷,挥毫批道:“卿所奏允当,准奏!”听到宫正庶子禀报,遂道:“请她进来吧。”
“姐姐,”许姬由侍女蘅芷陪着,还未进宫门就甜甜地说道,“我见姐姐一直忙于国事,甚是辛苦,就令庶子买来东海之鲕、醴水之鳖,督促着太官做了出来,味道醇美无比。我特地给姐姐送来了!”
樊姬站起身来,轻轻抻抻衣袂道:“难得妹妹一片心意,多谢了。”又吩咐候着的侍女道:“快拿一疋绢来,赏给许娘娘的侍女蘅芷。”
这是送客的意思,许姬却佯装不懂,催促道:“姐姐你尝尝吧,哪怕尝一匕羹、一箸肉,我心里头也快活些。”
樊姬无奈,拿起玉匕舀了一点品了品,赞道:“果然一等美味!只是我现在腹内尚饱,等饿了再吃吧!”
许姬没想到樊姬竟这样对待自己,又作状惊呼道:“哎呀,姐姐,刚烹调的美味,趁热气没散时吃,才能其滋味呀!”许姬说着,那双丹凤眼不停地往内室瞅,忽然看见一个熠熠生辉的彩漆圆奁盒,就呆住了。那奁盒不过方寸之间,却绘画精工,将龙纹、变形凤纹、蟠螭纹、勾连云纹、点格纹、弧形纹、涡纹、圆点纹等纹饰运用得恰到好处,出神入化。一时间许姬竟看得痴了。
樊姬见状,嫣然一笑道:“妹妹觉得它好看吧?蓝尹刚刚送来的,叫做车马出行图奁盒。就送与妹妹吧。”
许姬赶紧拒绝:“夺人之爱,我断断不肯的!”
“妹妹若不嫌弃,便拿去吧。”
樊姬说着,忍不望向许姬头上,只见那只凤形步摇金光灿灿,摇曳不已。她总疑心那是弟弟樊羽送的,对许姬早就有了几分鄙薄。
樊姬想借这由头将许姬打发走,便命侍女采菱道:“还不快快送与许娘娘?”
许姬装出无奈的样子把奁盒收下,交与侍女蘅芷道:“娘娘一片心意,好生保管,若有差池,小心揭了你的皮。”
樊姬见她还没要走的意思,只得说道:“妹子,这样吧,让采菱领你到庭院里观赏各色花儿。待我将这几封奏简看完,咱姐妹俩再好好说会子话吧?”
“那敢情好,只是姐姐别累坏了身子!”
许姬刚走,宫正庶子复又进来禀报道:“国舅在宫门外候旨。”樊姬想起自己这个弟弟来就心里有气,但毕竟是一母所生、血脉相连,沉吟了一瞬道:“宣他进来吧!”
却说樊羽候在宫门外,不期然碰到天下第一美人许姬赏花,失声惊叫道:“啊!许娘娘驾到!敝人莽撞,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原宥!”
许姬悄悄飞了一个媚眼,装模作样地将话儿说得正气凛然:“你是何人?竟潜至宫闱,冲撞本宫,也不怕千刀万剐?”
樊羽也装作惊吓万分的样子,退让一旁,垂手低眉道:“启禀娘娘,我乃樊娘娘的弟弟,特来拜见姐姐的,不料冒犯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说着他别有深意地看了许姬一眼。许姬顿时明白樊羽有事相求,遂抿嘴一笑,算是应承了。
侍女蘅芷见二人比优孟演百戏还要好看,不禁轻笑。许姬责怪道:“本宫是怎么教你的:动容貌,斯远暴慢;正颜色,斯近信;出辞气,斯远鄙倍。看你怪模怪样的,回到宫中,本宫定要惩罚你!”
蘅芷赶紧敛容正色道:“娘娘,奴婢见这里姹紫嫣红,绿树枝上两只黄莺儿打架斗嘴好有趣,这才笑的。”
许姬越发怒了:“该死的奴才,还敢犟嘴?”
采菱见状,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在许姬面前求情道:“娘娘,奴婢替蘅芷求情。我刚才看得真,那两只黄莺儿上下翻飞,啼声婉转,格外有趣,我也差点笑出来。还望娘娘息怒。”
“好吧!快去照拂国舅去吧。”
蘅芷忍气吞声上前,挽着许姬继续游赏宫前花园。那边厢采菱领着樊羽晋见樊姬。
樊姬一见弟弟的面,也不叫采菱让坐,就斥责道:“你不用心营贾,又往深宫跑干什么?”
樊羽一副委屈的样子:“自令尹执掌国柄以来,小钱改作大钱,市井萧条,商贾寒心,哪里还能做生意呀?”
樊姬怒道:“小钱改作大钱是大王的旨意,你妄议朝廷大事,该当何罪?”停了停,她又说道:“我听说,好的贾人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即便眼前生意寡淡,也当未雨绸缪。你怎么这么游手好闲哪?”
樊羽撅着嘴说:“姐姐硬是把我看死了,我哪儿游手好闲过?”
“那你往宫里跑什么?令尹已奏过大王,准行《茅门法》,你是怎么进得宫来的?随便闯进深宫,按《茅门法》是要治罪的!”
樊羽叫起来:“哎呀,怎么令尹一受命就定下这么多法?这法那法,把人箍得死死的,还怎么活呀?”
其实樊羽能够进宫,全靠宫正庶子。宫正庶子专门跑到茅门那儿,对门阍说:“国舅爷有要事奏禀樊娘娘,我特地前来候着。”门阍哪敢阻拦?
樊姬沉下脸来,厉声斥责道:“以前楚国出现乱象,皆因法纪不完备。令尹制定法度,上合天意,下合民情!”樊姬突然想到,跟他谈论这些,他未必听得进去,却不知他找到深宫来究竟为何事?樊姬遂问道:“快说你找我干什么,如果没事就出宫吧!”
“我是找你说正事儿的!”樊羽突然变得正气凛然起来,“我这个弟弟在你眼里再怎么不争气,也不至于无聊到无事生非,打搅姐姐操心国事!”
“说吧,姐姐听着呢!”
“你刚才一口一个令尹,其实他并不怎么样,他的人品卑下龌龊!”
还没等樊羽说完,樊姬就怒喝道:“令尹如何,岂是你这种人乱说的!”
樊羽哂笑道:“令尹既是天下父母官,天下人自然有权议其短长。何况我要禀报的,是有根有据的事儿!”
樊姬冷着脸道:“那些流言蜚语你莫往我这儿传!”
“我又不是三岁孩童,怎么敢把毫无根据的风言风语往姐姐这儿传?”
“那你就说吧!”
“令尹还郢以来,经常察看他父亲过去的采邑。听说他与郊尹潘鬻是世交,想通过潘鬻把朝廷已经分封给别的大臣的土地夺回去。他还叫妻子、儿子做个样子,挥几下锹铲,表明那是他们自家的田地。”
“你不要扯这些无稽之谈了。何以见得他人品卑下龌龊?”
“姐姐身处深宫,哪里想象得到。令尹威仪重于九鼎,背地里却唆使恶奴抢百姓的女儿。听说那女孩姿色倾城,孙叔敖想娶她为妾!”
“住口!”樊姬银牙紧咬、杏眼圆睁,怒喝道:“你竟敢诽谤朝廷大臣,这还了得!”
樊羽一声冷笑道:“难怪黎庶有云‘官官相护’,我才说了一半,你就好一顿斥责,今后还有哪个大臣敢向大王、姐姐说实话?我走!”说着,樊羽转身,摆出悻悻然要走的架子。
樊姬愣在原地,突然大声喝道:“你给我回来!”
樊羽一阵窃笑,脸上却是气呼呼的,仿佛遭了不白之冤,冷冷地问道:“你叫我回来做什么?”
“你,你把话说完!要是有半点不实,姐姐送你到司败处治罪!”
“实不实你可遣人查证嘛!我不敢说句句都真,但那户农家的女儿被他抢了倒是一点不假!”
“那户农家的女儿?你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樊羽说道:“姐姐你知道,弟弟我不太争气,以前喜欢拈花惹草,还被你骂过。现在我这毛病早改了。前几日,有个熟人从女肆里买来一个叫小婵的姑娘送我,那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煞是勾人……”
“住嘴!这些不用你说,快将正题道来!”
“那年可及笄的小姑娘到了我府上,终日哭哭啼啼,茶饭不思。我见她怪可怜的,就问她为何沦落到这步田地。你猜怎么着,她忽然跪到我的面前,让我救她,哭着说是一个叫孙叔敖的人将她抢了来,卖到女肆。我半天合不拢嘴,但天底下同名同姓的多,我就耐心问询:‘你说的孙叔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小姑娘越发哭得伤心了,说道:‘我只晓得别人都说他是当朝的令尹。’我越发惊讶,继续问道:‘你晓得令尹是什么人吗?’她捂着脸说:‘反正是个官,不知比郊尹是大还是小?’这一说我心里有底了,那就是令尹孙叔敖无疑!”
樊姬娥眉紧蹙,脸上渐渐有了冰霜。少顷,她指着樊羽道:“来人!将他赶出宫去!居然跑到市面上买了什么女孩子来蒙哄我,还想诬陷令尹!”
樊羽也不胆怯,嗤地笑了一声道:“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姐姐你教导我多读圣贤书,人家古圣贤连割草打柴的人都要征询,难道我连割草打柴的人都不如吗?既然你听不进去我的话,我还厚着脸皮待在这里干什么?真正苦了小婵姑娘哟!”说罢,樊羽气呼呼地转身便走。
樊羽走后不久,许姬翩然而至。她来到樊姬面前欲言又止,继而鼓足勇气道:“娘娘,何事把你气成这样?往日你都是满面春风的,今天怎么眉眼间都是严霜寒气?”
樊姬接过侍女递来的面巾拭了面颊,又对着铜镜梳整了一番,然后转过身来与许姬说道:“妹子,不是我气量狭小,是樊羽太不争气了,竟敢往令尹身上泼脏水。樊羽为人如何,我这做姐姐的能不清楚?从他嘴里说出来事情,实难让人相信。”
“姐姐,我斗胆问一句,国舅是怎么说令尹的?”
樊姬沉吟了一会,大概述说了一遍,又道:“你说,这是不是无稽之谈?”
“好像是这么个理,不过恐怕不会是无凭无据吧?”
“何出此言呢?”
“姐姐知道,我家就在郢郊。我母亲半月前来看我,也说乡间传言,令尹威逼他父亲旧时采地上的农户缴纳田税,为此还把别人家的女儿给抢了去!”
“果有此事?”
“我想,这断然不是令尹本人所为,大概是他家奴仆背着他做的,或者他纵容手下做的。谚云: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令尹是什么样的人,姐姐深处内宫,又怎么能知道呢?不如暗中访察访察吧。”
樊姬觉得许姬所言有些道理,暗自思忖道:令尹执政时间不长,其外容正,其心必正乎?犹豫再三,樊姬有了主意,对许姬说:“妹妹,你先回宫歇息去吧。”打发走了许姬,樊姬叫来宫宰胥隗,吩咐他如此这般行事。
夜里,樊姬席坐在几案之侧,采菱为她打着便面。她心绪不宁地把玩着胸前的金缕玉璜,慢慢问道:“怎么还没来?”
采菱细声禀道:“奴婢再去催催吧。”话音刚落,就听宫宰胥隗禀道:“启禀娘娘,公孙小婵已到。”樊姬遂传懿旨道:“宣她进来,不许吓着她!”
却说一月前虞季将公孙小婵送与樊羽,依屈巫之计,樊羽将其藏于别馆,好一番精心调教。公孙小婵就如池中嘉莲,清纯美艳,樊羽虽然心里痒痒的,却不敢轻举妄动,对她百般呵护,好得出奇。
起初公孙小婵整日啼哭不已,恳求樊羽送她回家。樊羽一再劝慰道:“现在还不能送你回去。贼人见你逃脱了,定会派了爪牙守在你家,你一回去,就又落到他们魔掌里了。将你送到我这儿来的是个好心肠的人,你可能不知晓,其实是别人将你卖给他的。他呢,见我有副侠义心肠,便把你送到我这里,让我为你主持公道,嘱我找到抢掳你的人,为你报仇。我已报告官府,官府正在缉拿贼人。你得提供贼人的线索,等官府的人将他拿获后,才好治他的罪呀!你知道是谁抢你的吗?”公孙小婵摇摇头。她年纪尚小,事发当时又被吓得魂飞魄散的,的确不知道是谁闹得她有家难回、骨肉分离。樊羽见她不清楚,心里暗暗高兴。
樊羽将实情告诉屈巫,屈巫以手加额,庆幸地说道:“美玉无瑕,才好雕琢成器。照我计策行事,定会成功。好好好!国舅一定要将这篇文章做足!”屈巫边说边想:就是扳不倒那个乡巴佬,也要将他弄得臭不可闻。
樊羽闻言大喜,加紧依计行事,待小婵就像亲妹妹一般,关爱备至。他又嘱咐仆役按编排好的词儿,有意说给公孙小婵听。小婵也慢慢地由畏惧变为感激,以为樊羽是个行侠仗义的好人。
有一日,樊羽兴冲冲地告诉她,官府抓住了贼人,正在审讯。她忙问:“恩公,贼人是谁?”樊羽叹了口气道:“哪晓得竟是令尹的家人呀!令尹叫孙叔敖,你不能直呼其名,这是官场的规矩。你知道令尹是多大的官吗?”
小婵摇摇头:“是郊尹手下的还是能管住郊尹的官?”
樊羽高兴得笑个不停,心里说道:“啥都不懂的小丫头,好!”然后一副仗义执言的样儿道:“不管他是多大的官,只要触犯了国法,就得受到严惩。”
“那我能回家了吧?”
“还得稍等几日!”
几日后,樊羽喜滋滋地对公孙小婵说道:“小婵姑娘,你快回家了。”
公孙小婵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太好了,我会终生感念恩公的!”
“不过你遭抢掳的事儿惊动了一位身份显赫的夫人,那位夫人的老爷比令尹的官职还要大,她要亲自询问你。”
“夫人?我我……怕……怕……”
“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问你几个问题,查验真假。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我见到夫人应当怎么说呢?”
“她就是问问案子的事,譬如是谁将你抢走的,你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夫人如果问你怎么到了我的府上来,你就说是被贼人欲贩卖到女肆,叫好心人买了回来,送到我府上的。你回答时不得出差错,一出差错,你就今生今世再也回不了家了。如果回答不出来,你就哭,哭得肝肠寸断……”
公孙小婵心如撞鹿,随采菱来到里间的四季如意阁,怯生生地跪在了樊姬面前,未语泪先流。樊姬柔声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公孙小婵抬起泪眼,低声答道:“启禀夫人,民女叫公孙小婵。”
樊姬见她小小年纪居然懂得礼仪,顿生好感,便问她家在什么地方,家里还有什么人。小婵一一如实回答。樊姬见她举止有度,惹人疼爱,遂亲手将她扶起,说道:“来,不用怕,一切有我做主。我问你,究竟是什么人将你抢走的?”
公孙小婵已经轻松多了,道:“民女只知道是令尹大人派人将我抓走的!”
樊姬心里一惊,忙问道:“他为何抓你呀?”
“因为我家欠他的粮税。他们说我家种的地是他父亲的采邑。”
“啊?那你又是怎么到了现在这家府上的呢?”
“令尹见我不从,就将我卖到女肆,被好心人看到,买了送给现在的老爷。是这位爷把我救出了火炕。”
“他对你怎么样?没有非礼你吧?”
公孙小婵望着樊姬,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她压根就不知道“非礼”是什么意思。
采莲解释说:“我家夫人问你,这家府上的主人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或者说些污言秽语来挑逗你?”樊姬曾再三交代,不许泄露自家的身份,故采莲如此询问。
“没有,没有,断断没有。”
樊姬轻轻自语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奇怪。”她又问道:“他与你非亲非故,为何对你这么好?怎么不及时送你回家呢?”
公孙小婵道:“恩公说,人不能见死不救;等抓住歹人,叫我辨认清楚,好交付朝廷治罪!”
“哦。”
公孙小婵想到自己这么久都没有回家,还不知爹娘与祖母如何,禁不住哭了起来。这一哭,倒弄得樊姬心绪烦乱,对小婵的话半信半疑了。她安慰道:“小姑娘,别哭坏了身子。”说罢,令宫宰胥隗将小婵送到候在宫外的国舅处,叮嘱道:“你让樊羽好生照看好这个小姑娘,不得有非分之想。若有半点差池,拿你是问!我自有区处。”
宫宰遵旨,领着小婵出了宫门。樊姬传下懿旨:“今天这里的事儿谁也不能走漏出去!违者鞭笞三百!”话音刚落,就听得有人禀报道:“启禀娘娘,大王驿传秘简,请娘娘亲启。”
樊姬接过泥金函封,取出帛书,见上面写道:“告卿知之,寡人即日班师还郢。”樊姬激动不已,连忙举起袖子遮住脸。她不愿侍女看到自己已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