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油菜花开香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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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油菜花开香两岸

日头火一般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地里的庄稼、河堤上的树木杂草。嘈杂的蝉鸣把炎热渲染得更加质感。

栓子蹬着狭窄的青石台阶爬上了骇河大闸。像往常一样,他爬上了大闸最高的一个柱子,坐在了柱子顶上。一仰头,他被明亮的日头晃了一下,头有些晕,同时,耳际掠过一阵异常的风啸声。栓子奇怪,今儿没有一丝风,哪来的风声哩?才半晌午的样子,日头却已经很毒了,栓子刚爬上柱顶就被烤出了一头的汗水,冲着日头的后背也着了芒刺般阵阵刺痒。栓子撩起衣襟擦了擦额上的汗,就居高临下往村长的院子里看。他恰巧看到了刚刚从屋里出来的麦子。麦子是村长四牛的闺女,也是全村最俊的女子。麦子穿着一件短袖的汗衫,一条月白色的裤子,光着脚板儿,懒洋洋地来到了自家院子里。麦子走路的姿势非常耐看,不紧不慢,起伏有致,细细的腰肢很自然地摆动着,前胸随着步子微微颤动,像揣着两个小活物儿。麦子走到了院子西北角上的茅房里,然后解了红红的粗布腰带——这时候,每到这时候,栓子是连呼吸都没有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再然后栓子就再次见到了麦子圆鼓鼓的屁股,白得刺眼。然而就那么刺眼地一晃,麦子就蹲下了。虽是居高临下,但麦子一蹲下栓子就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头发了。

这条骇河大闸不知修了多少年了,栓子小的时候就有了。大闸是建在一座大桥上的,桥闸一体,既可以控制河水,又可以供人车在桥上面行走。桥闸横跨在宽宽的河床上面,大闸的控制机关在离桥面高十几丈的闸顶上,是十几个黑乎乎、油腻腻的铁绞盘,每两步一个,只要拧动这些绞盘,就能提起闸门,向下游放水。从十几岁起,栓子就经常爬到闸的顶部玩耍,为这事儿,屁股不知挨了爹多少次鞋底子。大闸太高了,高出桥面十几丈,而桥下的河水,离桥还有几十丈深。大闸上面是一条窄窄的走廊,没有护栏,一个闪失掉下来,无论掉在桥面上,还是落到河里,都是凶多吉少。但栓子从小就迷上了这个大闸。逢到没事儿时,栓子就独自一个人爬上去,坐在上面看河、看水,也看脚下的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大闸是东西的跨向,它的北面,是河的下游,是宽宽的一条大河,名叫徒骇河,相传是当年“大禹治水”时疏通的九条大河之一。水面有百丈宽的样子,水面的两边是杂草茂密的河滩,有十几丈宽,河滩的两边是二滩,二滩比河滩明显高出了一丈多,每边也有百丈宽,滩上全种着玉米,从高处看去,像两条碧绿的带子弯弯曲曲地顺着河水远去,看一眼就觉得心里格外地畅快。二滩之外,就是高高的河堤了,上面筑了路,路两旁全是一搂多粗的大柳树,此刻,那儿正笼罩在一片稠密的蝉鸣中,间或也有一两声鸟叫传出来。大闸的南面,是两条大河的交汇之处,正南方的一条是徒骇河的上游,东南角上斜插过来的一条叫渭河,两条河在此交汇,形成了两条河宽的一条河面。每年汛期一过,二滩上的玉米全部收完后,河务局便让村里开闸放水,那时,整个大闸顶上一溜排开十几个汉子,每个汉子拧一个绞盘,随着汉子们的号子声,厚重的石板闸门缓缓升高,两条河的河水便如万马奔腾般汹涌北下,全部汇入闸北徒骇河的下游。那时,河面陡然加宽,河水眨眼间便会淹没河滩,涌上二滩,直蹿到河堤根儿。二滩上的野狗野猫野獾等动物如果跑不及时,便会被疯狂的河水席卷而下,先是在浪头间时隐时现,后就被冲得无影无踪。

栓子喜欢上闸顶玩耍,开初只是好玩儿。在这大平原上,没有山呀岭的,想找个高一点儿的地界儿玩耍也真的是不容易。栓子找到了这么个好地方,当然不会轻易放弃了。栓子的村子叫三里桥,在西河堤的下面,栓子上了闸顶,再爬上那个高高的圆柱子,便能把半啦村子看个仔细了。时间长了,栓子就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情。比如刘家嫂子乘李家婶子家里没人儿,偷偷地到她家窗台上的鸡窝里掏鸡蛋;再比如村里的光棍麻老四瞄上了村长家的鸡,经常用一根细线和一根缝衣针弯成的小钩,钩上下一个小玉米粒儿就从门口把鸡钓走了。麻老四两手揣在兜里,极悠闲地走着,想必那线就在兜里揣着,那鸡就中了邪般乖乖地在后面跟着他。不过,他看到的最多的,是村长四牛串门子。村长四牛属于上下一般粗的体型,个头倒不算太矮,但他是身子长腿短,平时走路两条小短腿前后倒腾得比一般人的节奏快好多,但因迈的步子小,就走不快。栓子在大闸上居高临下看村长走路,几乎看不到村长的腿动弹,只看到一个粗壮的身子木偶般在街上移动。村长经常串的门子是寡妇李秀莲家和瘫子赵家兴的家,进去后半天才懒洋洋地出来,他额上的那个大黑痦子就在日头底下发着乌溜溜的光。村长每到瘫子赵家兴家去,瘫子都自觉地抱了个小木头杌子,连滚带爬地到门口去把风,有时村长在他家待得时间稍长一些,他便困得倚在门口打盹,头鸡啄米般向下一点一点的,嘴角还会有一条长长的涎水。村长出来时,多半还会拍拍他的脑袋,把他弄醒。村子里没有什么景儿时,栓子就往东面看,大河以东下了河堤就是县城,能清晰地看到城门楼上的膏药旗。天气晴朗时,栓子有时能看到成队的鬼子兵在城门口以南的打靶场上操练刺刀,那明晃晃的光亮总让栓子在大热天里打着寒颤。有一次,栓子看到打靶场南边的一排大杨树上都绑了人,足有二十多个。一排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笔直地站在被绑的人面前。栓子正在猜他们要干什么,忽然,鬼子们都同时向前迈进了一步,明晃晃的刺刀都刺进了被绑在树上的人的胸膛!一股一股的血,像泉水般喷溅了出来!把日头都染红了。当时,栓子觉得那刺刀也刺进了自个儿的前胸,吓得他闭上了眼睛。那天晚上,他就听爹说,村里有几个去城里赶集的汉子,被当作八路抓了起来,在打靶场上给鬼子当了练刺刀的活靶子。

栓子开始打麦子的主意,缘于去年春天的一件事情。那时,金黄色的油菜花开满了骇河两岸。骇河的二滩上是不种麦子的,因为每年的春汛时节都要开闸放水,所以二滩上每年只能种一季庄稼。但村里人不愿让地闲着,就种了大片大片的油菜。每到春天,油菜花便将整个一条河染成了金黄色。一个刮着热风的中午,栓子刚爬到大闸顶上,就被一股强烈的油菜花香熏得几乎晕眩。栓子喘息了一会儿,慢慢地爬到了柱子顶上。柱子很粗,顶上宽得足能使一个人躺下来。栓子盘腿坐在靠北的柱子边上,看见一只野鸭正从河水里钻出来,忽又受了什么惊吓,倏忽一下又钻进水里不见了。栓子就紧盯着水面看了半天,却总不见那只野鸭子出来,就有些扫兴,他移动目光,眼里变成了大片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栓子就是在这时候看到姐姐果子和村长的。栓子先看到了自己的姐姐果子出现在了油菜花丛里,他觉得有些奇怪,大晌午的,姐姐到油菜地里来干啥?他正想喊他姐姐的时候,村长出现了,村长是从姐姐的身后出现的,他站在齐腰高的油菜地里,栓子就看不到他的小短腿了,觉得他和正常人一样了。栓子看见村长从后面一把就抱住了姐姐果子。栓子正想大声提醒姐姐,但姐姐却一点儿也不反抗,完全是一副自愿的样子,栓子就住了口,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儿。村长抱住姐姐的同时,一个戴黑礼帽的人出现在了油菜花中。全村只有一个人不分冬夏地戴着一顶旧礼帽,这个人叫卢有财,长得极瘦,腰一弓就像一只直立起来的大虾。他是本村的女婿,原是个走南闯北的货郎,娶了本村老刘家的闺女后,又在本村落了户。村里有人在城里看到他和鬼子一起下馆子喝酒,就有人言传他是日本人的奸细。所以,村里人都不大和他来往。这大晌午的,他到这里来干嘛呢?他家的地也不在这片儿。卢有财离村长和姐姐仅仅两丈之遥,村长和姐姐却好像没有发现卢有财,村长旁若无人地把姐姐扑倒在了油菜花中……不久,村里就有了关于村长和姐姐的风言风语,爹拿枣木镰把将姐姐的屁股都打肿了,姐姐眼含着泪水,既不承认什么,也不辩解什么。栓子虽然看到过村长和姐姐在一起,但姐姐不说,栓子也不敢说,栓子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事儿说不得,为什么说不得,他却想不明白。十八岁的栓子有很多事都想不明白。后来,姐姐就嫁到了下游一个叫刘庙的村子,女婿叫刘大伟,那人不爱说话,让人吃不透深浅。因姐姐的名声不好,隔一段时间就要挨一次打,每次打得都还挺重。姐姐被打伤了就跑回娘家躲几天。栓子想为姐姐出气,去教训那个刘大伟,可姐姐死活不让。姐姐每次挨了打,都显得非常平静,既不哭闹也不诉冤,只是安心在家里养伤,养好伤,不等刘大伟来接,就一个人回去了。逢这时,爹啥都不说,只是蹲在门口,边吸着旱烟带,边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栓子不能打刘大伟,就恨上了村长,是村长把他水灵灵的姐姐害成了天天挨打的受气包,要不,凭姐姐的长相,蛮可以在周围村子里挑拣着找的。他决定瞅机会教训一下狗日的村长。

去年冬天的一个中午,栓子在大闸上看到村长去了寡妇李秀莲的家,就溜下大闸,跑到李秀莲的大门口等着。那一次他等了很久,等村长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地从李秀莲屋里出来,栓子便上前把他摁倒在院子里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打完后,村长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笑着对栓子说,栓子,你他妈的也成了人了,懂事儿了!说完,竟哼着小曲儿,倒腾着两条小短腿,一颠一颠地走了,后脑勺上还沾着一根脏兮兮的干草,随着村长的脑袋一晃一晃的。刚刚还有些解气的栓子,这时候就焉了,他打了村长,可村长一点儿都没生气,他没生气,栓子就觉得自个儿没能解气,狗日的村长不在乎哩,这个仇就算还没报哩。

栓子决定以牙还牙,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看到麦子之后。那一次,也是个中午,他在大闸上往村子里观望的时候,猛然就觉得村子里有个什么亮亮地闪了一下。他擦了擦眼睛,才发现那亮亮的东西在村长家的茅房里。是麦子,她站在矮矮的茅房门口,裤子都褪到脚脖子那儿了,她还浑然不觉,她正在专注地摆弄着自己的粗布扎腰带,好像在解着上面的一个死疙瘩扣子。栓子看到的是麦子的正面,由于是居高临下的角度问题,栓子只看到了两条白得亮眼的大腿,他觉得看得不太仔细,就把身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探、往前探,身了忽地悬了空,他这才觉得大事不好,手忙脚乱地乱抓一气,总算是抱住了大闸走廊上的一根小石橛子,才没有跌下去摔成肉泥。劫后余生的栓子忽然大了胆儿,也有了主意,对!把麦子扑倒在什么地方睡了,至于扑倒在什么地方,栓子没有想好,到时儿看吧,也许是在油菜地里,也许是在玉米地里,也许是在炕上……反正就像村长睡姐姐一样,把麦子睡了,最好也让人看见,让麦子像姐姐那样坏了名声,也嫁个穷村子里的人,也天天挨打,看村长这狗日的还能不能笑出来。栓子想到这个主意时觉得自己棒极了。但栓子始终没能找到机会,麦子平日里从不单独外出,外出时大多是跟着爹娘下地侍弄庄稼,在家时也常常有她娘陪着,不好瞅空子。

麦子从茅房里站了起来,那白白的身子只一闪,就不见了。麦子穿裤子的速度太快了。栓子失望地咽了口吐沫,额上有汗水淌了下来,进到了他的眼睛里,沙得他生疼。他索性把褂子脱下来,当作毛巾,在脸上、脖子上狠狠地擦了一把,登时感到轻爽多了,褂子上浓重的汗臭味儿在烈日下更加浓烈了。他想,待会儿一定到河里好好洗一洗,顺便把衣服也洗了晾在河边的水草上,自个儿在河里游一会儿,衣服就会干了。栓子自小没有娘,以前都是姐姐给他洗衣服,后来姐姐出嫁了,他的衣服平时就没人洗了。但到了夏天,栓子就有了办法,他可以下河洗澡时顺便揉两把,然后把它铺在河边的水草上,一会儿就会干。每天晚上,桥下的河水里便如煮饺子般下满了人,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要到河水里来泡一泡,洗一洗。男人们在桥下洗,而女人们要到下游一个河道转弯的浅水处去洗。男人们女人们都是从小在河水里泡大的,人人会凫水,个个水性(“水性”指凫水的能力)都不差,连七、八岁的孩子都能在徒骇河里游几遭。

栓子眼看着麦子进了屋,觉得今儿是没什么戏了,正想顺着柱子溜下去,却看见麦子的娘拿着把镰刀从屋里走出来,径直出了大门口儿。栓子内心猛地一喜:麦子娘也“下地”(鲁北方言,去庄稼地里干活的意思)弄庄稼去了,只有麦子一个人在家了。今儿早,栓子去自家的地里给玉米“间苗”。“间苗”是这一片儿的方言,就是“隔一棵(苗)拔一棵”的意思。玉米下种时,为了保证出苗全,每个下种的窝子都下二、三粒种子,等苗儿出来了,有的出两棵、有的出三棵,就需要去拔掉多余的玉米棵子,留下一株长得最高、杆儿最壮的来拔节、抽穗、结籽,成为人们赖以生存的粮食。近几天,栓子一直在给玉米“间苗”,今儿早只剩下了点儿活尾巴,所以,很快就弄完了。他在回家的路上,看见村长倒腾着两条小短腿,拿着他那把宝贝镰刀去了玉米地。村长的镰刀全村出名,因为他那把镰刀的把儿不是木头的,而是铁管的。木头镰把在干活的时候经常掉镰刀头,在庄稼地里又找不到合适的家什,只能凑合着找个砖头什么的砸一砸、磕一磕,用不了多长时间,刀头又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从镰把上溜了下来,让人又急又气。而铁管做的镰把是和镰刀一体的,怎么用都不会掉下来。据说,这把镰刀是县城里给鬼子大队长当翻译的闫光明给他弄的,他一直当个宝贝,从不外借。每次下地,他都一边走一边把镰刀拿在手里左挥右挥的,圆圆的镰把被他打磨得锃亮。他那时节下地,肯定也是去“间苗”了。现下麦子娘一走,家里当然就只有麦子了。

栓子从大柱子上溜下来,溜到了大闸上,他想赶快去村长的家里,这件事儿他已经等了好久了。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枪响!栓子循声四处观望,见两个人影正从桥西面的河堤上向堤下冲去,他们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灰色的、小小的影子正像离弦的箭般拼命逃窜!那两个人影都穿着黄制服,手里提着长枪,枪刺在日头下一闪一闪的特别刺眼。其中一个跑着跑着忽然停下来,端起枪来瞄准,随着又一声枪响,一股蓝烟在那人的面前迅速扩散开来,瞬间就被明亮的日光稀释了。前面那个灰色的影子忽地蹦起了半人多高,然后跌在地上颤抖不止。哟唏……两个人都兴奋地大喊大叫着,跑过去将那只倒霉的野兔子捡起来,挑在了枪刺上。鬼子!栓子吃惊地小声嘀咕了一句。鬼子都在桥东面的县城,一般是不到桥西面来的,这两个鬼子显然是刚刚从桥上过去的,栓子只顾看麦子了,竟没有发觉两个鬼子是啥时从脚底下的桥上走过去的。但栓子已顾不得想这些了,鬼子是来打兔子的,这与他没有多大的关系,他当下最要紧的事儿是到村长的家里去。

栓子下了大闸,猫着腰上了河堤。村长的家就在河堤下,但大门却朝西,要想走大门进去,得绕好几排房子,绕进村长家西的胡同,再经过三户人家的大门口才到。栓子不想绕圈子,就借助院墙外边的一棵大榆树爬上了墙头。村长家的墙头上长满了狗尾巴草,草非常茂密,栓子猫在墙头上,从草丛中探出一个脑袋,先扫视了一遍院子,确信院内无人,这才转过身,将前身贴在墙上,慢慢的顺着墙溜进了院子。村长家是两座房子,一座北屋,是三间,两明一暗,屋门敞开着,却看不到屋里的人。还有三间是西屋,门正虚掩着,门窗都被熏得黑乎乎的,显然是当作灶房用的。栓子贴着墙根儿,慢慢地绕到大门口,见大门半开着,就轻轻地将两扇大门对上,插上了门栓。

栓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窗子开着,麦子正背对着窗子,站在炕边上叠衣服呢。看着麦子窈窕的背影,栓子的心“嘣嘣嘣”跳得厉害,好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种巨大的渴望支配着他来到门口,几步就跨到屋子里!麦子的身子刚动了动,还没转过来,栓子在后面拦腰抱住了她,狠狠地把她摁到了炕上!麦子锐声尖叫,谁!你是谁!快松手!一边叫着一边扭动着身子拼命挣扎!栓子抱着她软软的身子,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大脑空空的,不知道自个儿该怎么办,只是下意识地死死地抱紧了她,把她结结实实地压在身子底下。麦子的挣扎唤醒了他的意识,他忽然想起了麦子那圆鼓鼓的白屁股,想起了那飘着油菜花香的河滩,想起了村长和姐姐……他腾出一只手来,“嗤”地一声扯下了麦子的裤子,栓子只觉得眼前一片白晃晃的亮光一闪,麦子一声尖叫,“忽”地翻过了身子,由于上衣有一部分被栓子压着,她一翻身,上衣的疙瘩纠“嘣”地一下就全扯断了,两只坚挺的奶子“突”地一下跳了出来!上身、下身,一个发育良好的女子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了栓子的面前……栓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只手缓缓地朝麦子的奶子摸去……这时节,麦子已经认出了栓子,她大叫了一声:栓子!栓子被她的一声大喊震住了,手软软地停了下来,麦子用力推了推他,想把他推下去,这一推,栓子再一次觉醒了,他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他将麦子重新压在身下说,俺、俺要睡了你!麦子骂道,栓子!你个王八蛋!你不要命了!栓子一只手摁着她,一只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服。麦子忽然大喊,俺爹回来了!救命呀!栓子吃了一惊,他侧耳听了听,果然听到了大门口有“咣咣”的砸门声。栓子心说“坏了”,这要是被村长堵在屋里……他顾不上多想,下了炕就往院子里跑,刚跑到院子中央,“哐”的一声大响,大门被踹开了!栓子想爬墙是来不及了,恰巧他正跑到西屋门口,情急之下,毫不犹豫地推开门闪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西屋内塞得满满的,除了一个灶台、一盘土炕,其余的空间全被盛满粮食的麻袋和一些锄呀铣呀犁呀等东西占满了。栓子就在心里骂,娘的,村长家就是富,怪不得他老是敢欺负别人家的女人。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栓子心一紧,从门缝里往外窥视,这一看,他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大汗!进来的不是麦子的村长爹,也不是麦子的娘,而是两个鬼子,他刚才在大闸上看到的那两个东洋小鬼子,那只兔子,还挑在一个鬼子的枪刺上,兀自晃来晃去地滴着鲜血。栓子紧张得一颗心像铁锤般重重地撞击着胸口,那“咚咚”的撞击声像过节时村里的鼓声。他一只手紧紧地按住胸口,惟恐那颗心在喉咙里跳出来。那两个鬼子来到院子中间,左右环顾了一下,其中一个满脸胡子的胖子将手中的枪递给另一个瘦瘦的、脸色苍白的鬼子,又“叽哩呱啦”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向院子西北角上的茅房匆匆走去,一边走着一边手忙脚乱地解着裤腰带。白脸的瘦鬼子肩上扛着一杆枪,手里提着一杆枪,两只三角眼满院子里乱瞅么。

麦子就是这个时候从屋里走出来的,她已经将衣服穿戴齐整了。麦子一出屋门,猛然看见了鬼子,她的身子僵硬地停了下来,略沉吟了一下,扭转身子回了屋,她正想关门,白脸的鬼子已经跟了进去,将两杆枪随手扔在门口,拦腰抱住了麦子。顿时,屋里传来了撕打声和麦子凄厉的呼救声。

栓子想,鬼子要睡村长的闺女了,这真是村长的报应。他见另一个胖鬼子还在茅房里,正是脱身的好机会,他打开门一步跨了出来。就在这时,他听到麦子在呼喊他的名字,栓子!栓子!快救我呀!

刚才麦子也在呼救,可刚才她喊的是“救命呀”、“来人呀”之类的比较模糊的求救声。就在栓子要走的时候,她忽然清晰地叫起了栓子的名字。栓子停下了脚步,迟疑地向门口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这时候的栓子并没想到要救麦子,他只是被一种连他自个儿也不清楚的意识支配着,一步步靠近了门口。麦子已经被那个鬼子摁在了炕上,上衣已经被撕烂,白嫩的身子在几绺破布条子下半隐半现。鬼子正迫不及待地脱她的裤子。这时,麦子已经看见了门口的栓子,嘶哑着嗓子喊“栓子!栓子!快救救我呀”,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白脸鬼子也发现了栓子,冲他恶狠狠地嚎叫了几声什么,栓子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从他愤怒的表情上,他看出鬼子的意思是让他滚。鬼子在嚎叫的同时并没有停止他的动作,“嗤”的一声,他终于将麦子的裤子扯了下来,麦子全身只剩下一件红色的粗布内裤了,两条圆润、洁白的大腿赤裸裸地搭在了炕沿上。栓子忽然觉得全身的血“忽”地涌了上来!他一步跨到炕前!他想,即使村长的闺女要被睡了,但应该是他栓子来睡,即使他栓子今儿睡不了她,也应该由一个中国人来睡,怎么也不能让他东洋小鬼子来睡。这些小鬼子大老远的来到这里随便杀人不说,大白天就敢跑到这里来睡女人,他栓子这么大个人站在这里,他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一点儿也没有难为情的意思,这也太他娘的欺负人了!他将两只手插入鬼子的两肋之下,用力一夹,就将他瘦瘦的身子提了起来!鬼子身子离了地,像离了水的鱼般头尾乱动。栓子一松手,将他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鬼子嚎叫一声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又上下打量了栓子几眼,忽然几步退到门口,从地上捡起了一杆枪。这时,麦子已经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服,她随手从炕上摸起一把擀面杖,递到栓子手里说,栓子,打死这个洋鬼子王八蛋!鬼子居然冲着栓子呲着牙笑了笑,用手指了指他手里的擀面杖,不屑地摇了摇头。栓子看着面前明晃晃的枪刺,头脑一阵晕眩,但他知道害怕是没有用的,鬼子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今儿八成是活不成了,只能拼个你死我活了。栓子将擀面杖高高地举过头顶……鬼子忽然“叽哩哇啦”地连连摆手,他将枪横着扔到栓子的脚下,然后捡起了另一杆枪,冲着栓子亮了个拼刺的架式。鬼子的这个动作栓子太熟悉了,他在闸顶上经常看到鬼子用这个姿势操练刺刀,那次鬼子们拿活人当靶子练习的时候,用的也是这个姿势。栓子一下子就明白了,鬼子是要和他比刺刀,栓子的眼前忽然闪现出打靶场上那像泉水般喷溅出来的一股股鲜血,那包括着他们村里几个无辜生命的把日头都染红了的鲜血,栓子的血沸腾起来,仿佛即刻间也会从血管里喷溅而出!他扔下擀面杖,捡起了地上的长枪。

鬼子在枪上摆弄了一下,“啪”的一声,弹夹退了出来。他将弹夹随手扔在地上,然后狞笑着一步一步地向栓子逼过来!栓子手里虽然握着枪,却不知如何使用,又急又怕,脸上布满了豆粒大的汗珠。鬼子从栓子笨拙的动作中预感到了胜券在握,他并不急于动手,看着栓子和麦子紧张的样子,得意地“哈哈”大笑!鬼子的笑使栓子更加毛了,慌乱中他学了鬼子的样子,两手一前一后,将枪平端在胸前,枪刺对着鬼子。鬼子嘲讽地看了看栓子手里的枪,忽然歪着脑袋一阵怪笑,那笑既尖又利还略带吵哑,听来像锅铲戗在锅底上,十分的刺耳。麦子从鬼子的笑声中觉出了不祥,她着急地推了栓子一把,快捅他呀!还愣着干嘛!说着话,她摸起栓子扔下的擀面杖,奋力向鬼子投了过去!鬼子用枪刺轻轻一拨,那擀面杖带着风声飞到了墙上,又“铛”地一声从墙上反弹回来,落到了栓子和鬼子之间的地上,颤抖了好久才平静下来。屋内的光线忽地一暗,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跨进了屋内。栓子一看,几乎绝望了,进来的是那个满脸胡子的胖鬼子,他比白脸的鬼子要壮得多,简直像一头蛮牛。白脸鬼子从栓子和麦子的目光中查觉到背后有人,下意识地扭回了头。栓子就是这时候动手的,他知道这是自个儿最后的机会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鬼子回头的刹那间将手中的枪刺狠狠捅了过去,“噗”的一声,这一刺刀深深扎入了鬼子的前胸,猩红的血顿时从鬼子的口中和胸口喷涌而出,栓子感觉脸一热,随即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儿!白脸鬼子回过头来,茫然地盯着栓子看了片刻,然后一声未吭,不情愿地栽倒在了地上。浓重的血腥之气给了栓子胆量,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重新端起长枪,大踏步地冲向刚刚进屋的胖鬼子。胖鬼子呆了一下,忽然转过身,边往外跑边大声狂喊“八路、八路………”一路狂奔而去!

下晌,二百多个鬼子包围了三里桥村。鬼子带着两只高大的狼狗,挨家挨户地狂搜一气,最后一无所获,便把全村近七百男女老少全部赶到村子南的麦场上。周围架起了机关枪。

烈日炎炎,人们都被晒得无精打采,大多数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互相打听,麦场上一时有些乱糟糟的。栓子怀里掖着一把从鬼子大枪上卸下来的刺刀,夹在人群中。他脸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却“嘣嘣嘣”地打着鼓。栓子还有些纳闷:不是还跑了一个鬼子吗?怎么他不直接带着鬼子找村长算账呢?

一听枪响,麦场上顿时静了下来。

栓子一眼认出,朝天开枪的是鬼子的翻译官闫光明,他是邻村马庄闫大财主家的少爷,原先在省城读书,后去日本留学了几年,回来,就给鬼子当了翻译官。马庄和三里桥仅一地之隔,两村的亲戚关系又错综复杂,所以,三里桥村大部分人都认识闫光明。闫光明吹了吹枪筒上的蓝烟,清了清嗓子,放大声音喊道,乡亲们!咱都是喝一条河的水长大的,我就给大家直来直去地说吧!今儿上午,有两个太君进了咱们村子,一直没出来,我们山本太君呢(他指了指身边站着的一个瘦瘦的、年轻的鬼子军官),也不想太难为大家,只要把人交出来,太君说了会既往不咎,如果交不出人来,就得赔上全村七、八百条人命呀!我劝知情的人不要因为自己害了全村父老的命呀!

麦场上又骚动了起来,人们对这从天而降的灾难有些无所适从。栓子紧张地想:怎么办?怎么办?向鬼子承认自个儿杀了一个人?那自个儿这条小命不就完了吗?缩在这里装孬种?那鬼子要是发起火来,会把全村人都杀光的。栓子听人说过,下游十几里的刘里堡,因为窝藏了几个武工队的伤员,全村三百多口人全部被鬼子射杀在麦场上,鬼子怕人死不干净,扫射完后又在每个人的尸体上捅了几刺刀……

这时,村长拨开人群走了出来。村长本想大踏步地走出来的,但因为他的腿实在太短,只能抬脚时做出大踏步的样子,落脚时却只能往前跨很小的一步,这样他的动作就有些滑稽。他径直走到闫光明的面前,铁青着脸问,闫翻译官,是哪个龟儿子看见太君进了俺们村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闫光明双手一摊说,村长,这是太君的事儿,我可做不了主,我就是一个传话儿的,你最好呀,是把人给找出来,那样啥事儿也好说,如果找不出来,我可救不了你们……

你少他娘的废话,你们搜也搜过了,什么证据也没有,想杀人就杀呀!你们还是不是人?

闫光明“嘎嘎”地笑了两声,那表情比哭都难看,他拍了拍村长的肩膀说,爷们儿,你傻了吧,日本人杀人啥时候讲过证据,他们连他娘的天理都不讲,还给你讲证据?快把人交出来吧,别说没用的!

那个叫山本的鬼子军官好像有些不耐烦了,他冲着闫光明大吼大叫,言辞激烈地“哇啦”了几句什么,闫光明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转过身来对村长说,太君说了,限一刻钟内把人交出来,要不,就要机枪扫射了……

闫光明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麦场上的人们几乎都听到了。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有人骂闫光明当汉奸狗仗人势;也有人骂是谁这么缺德,做了事儿不敢认账,让大伙儿都跟着受牵连;还有人说这鬼子真要是进了咱村,肯定是被谁宰了,要不咋就没找到人哩;当然,大部分人都在猜测,这事儿是谁干的哩?咱村也出了抗日英雄了?

山本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金灿灿的怀表,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又放回怀中。随着时间的流逝,麦场上的空气更加压抑和凝重,并逐渐恢复了安静。人们都在热辣辣的寂静里伫立着,连麦场后面树林里的蝉也停止了鸣唱。一股浓重的汗臭味儿在人群里弥漫着,还夹杂着淡淡的女人的体香。栓子双臂抱在一起,怀里的一把刺刀都被他捂热了。他汗如雨下,狗一般大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还觉得透不过气来。他真想一步跨出去,挥舞着刺刀对鬼子说,是老子干的!要杀要剐冲老子来吧!可是栓子知道,他一出去就会被鬼子的刺刀捅成马蜂窝。不出去?让全村的老老少少都陪自个儿一块儿死?栓子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太阳穴已经隐隐地作痛了。

“哇”地一声啼哭,刺破了凝重的寂静。阉猪的刘老四的女儿,那个四岁半的孩子,终于对这异常的气氛感觉到了恐惧,在娘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山本正焦躁不安地在人群前来回踱着步子,听到哭声,他皱了皱眉头,忽然对两个鬼子使了个眼色。两个鬼子扑到刘老四的女人面前,强行将孩子夺了过来。孩子一边挣扎着一边凄厉地哭喊着“娘、娘……”刘老四的女人尖叫着冲上前去,和鬼子拼命撕扯着抢夺孩子。由于她护子心切,动作凶猛,竟将一个鬼子抓了个满脸血花。那鬼子恼怒地端起了刺刀,并征询地看了一眼山本。山本点了点头,鬼子便“嘿”地叫了一声,将刺刀扎进刘老四女人的前胸。女人立即停止了哭喊,她把身子偏了偏,将呆滞的脸扭向人群……

一个人“呀呀”地大叫着,从人群里奔了出来,他一边跑着一边从后腰里拽出了一把亮闪闪的阉猪刀子,直扑向那个满脸血花的鬼子!但没等他跑到跟前,枪响了,子弹的冲击力使他立即仰面朝天躺倒在地,那把刀子脱手而出,无力地落在了尘埃中。

那孩子喊一声“爹”,叫一声“娘”,立即就失了声儿,在鬼子怀里拼命挣扎着,嘴大张着,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人群骚动起来,人们纷纷向前涌来。一排鬼子用刺刀挡住了人们的脚步。

山本抽出了腰里的东洋刀,亮了个砍杀的姿势,一步步逼向刘老四留下的孤女……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好像把村长吓傻了,他一直是站在翻译官闫光明的身边的,这时突然几步走到山本面前,沉着地说,你不用杀鸡给猴看了,人是我藏的,你放了村里的人,我就领你们去找人。闫光明及时地将这句话翻译给了山本。

山本放下东洋刀,上下打量了村长几眼,对闫光明说了几句日语。闫光明问村长,你把两个皇军藏在了什么地方?

村长笑了笑说,藏在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他们现在都很好,你告诉小鬼子,赶快放了乡亲们,我保证带你们找到那两个鬼子。

闫光明狐疑地问,你说的是真的?这可不是弄着玩的,闹不好要掉脑袋的。

村长又笑了笑说,你他娘的以为老子就那么喜欢掉脑袋吗?老子有几个脑袋?

闫光明也如释重负般笑了,他说,这样最好,这样大家都好。他转过身,用日语对山本说了几句什么,山本显然对闫光明极信任,连连点了点头,然后一挥手,周围的机枪都陆陆续续地撤了。

村长对人们挥了挥手说,大家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别误了正事儿!

就像一阵风刮跑了一地的树叶儿,人群眨眼间都散开了。鬼子押着村长往村外走去。

栓子夹在散去的人群中,心中暗暗庆幸,他不但逃脱了一难,而且全村人也没有因为他的连累而丧生,最意外的收获是,村长竟然替他顶了罪,使他积聚在心里的怨气也烟消云散了。这是刚才他连想也不敢想的最完美的结局。至于刘老四夫妇的死,那纯属是个意外,如果他的孩子不哭……一个人挡住了栓子的去路,也使他的思想停了下来。

栓子,你得想办法去救俺爹,他是替你顶的罪。麦子泪眼婆娑地站在他的面前。麦子的身后是麦子娘,麦子娘一脸的不解,他探过身子来小声地问栓子,栓子,你说,俺这当家的,把皇军给藏到哪里去了?看来,她对栓子杀鬼子的事儿还一点儿都不知情,难怪她眼睁睁地看着自个的男人被鬼子带走,竟然没有激烈的反应。栓子没有接麦子娘的话茬儿,他在用力地想麦子的话:救村长?他是替我顶的罪?栓子刚刚放下的心又隐隐感到了不安:鬼子是我杀的,可村长为什么要替我顶罪呢?他不知道是我杀的?可麦子知道呀!麦子怎么不向鬼子告发我来救他爹哩……栓子的太阳穴又开始作痛,今儿的事情实在是邪了门儿了,这在栓子有限的经历中是绝无仅有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了。但一个念头却渐渐升上他的心头,并越来越坚定越来越强烈了:去想办法救村长,无论能不能救得成,都要试一试。他摸出怀里的刺刀,对麦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我这就去救你爹!好像他一去村长就能被救回来。

村长带鬼子出了村,上了河堤,又下了河堤不见了。栓子远远地尾随在鬼子的队伍后面,心里又犯起了琢磨:村长为什么要把鬼子带到河内?他是不是知道我把鬼子埋在了河滩里呢?这不可能呀!也许是麦子告诉他的吧。也许……村长压根儿就不知道鬼子的埋身地点,他是想把小鬼子引到河边,找机会从河里逃走。凭三里桥人从小练就的水性,只要选个水深的漩涡处钻进水里,逃生也是很容易的。枪打进水里就失了准头也劲头儿,村长这一猛子下去怎么也能潜出个几十丈,半截里露一露头换一下气,再潜一气儿就能逃出鬼子洋枪的射程了……栓子这样胡思乱想着,忽然感到背后有人,一回头,见是麦子跟了上来。栓子停下来问,你来干嘛?

麦子说,你就这么去救俺爹呀!这不是找死嘛!

栓子问,那你说咋办?

麦子说,你跟俺来。

三里桥村东边的河堤内,有一条窄窄的河沟,横穿宽广的二滩、河滩,直通徒骇河的河心。这是一条“河中河”,它有一条管道从河堤底下穿进来,外通丰收河,内通徒骇河,是丰收河往徒骇河排水的河道。逢大旱时,还要借它从徒骇河把水引到丰收河。所以,当地人把这条小河沟叫作“引水河”。引水河宽约三丈,河两边的岸坡上长满了一人多高的、密密的蓖麻。如果从大闸上看,就会看到一条绿色的带子从河堤根儿直通到河水边上,像一条绿莹莹的长龙,横在一马平川的河滩上。栓子小的时候,经常和小伙伴们在这里玩捉迷藏。密密的蓖麻棵子底下是茂密的杂草,只要一头扎进去,很难找得到。中午的时候,借着这些蓖麻的掩护,栓子和麦子把白脸瘦鬼子的尸体转移到了河滩上。小鬼子很轻,栓子没费什么劲儿就把他从村长家的墙上推了出去,然后他和麦子翻墙而出,由他背着鬼子的尸体,麦子抱着那两杆长枪。在胖鬼子逃走后,麦子和栓子一句话都没有说,却配合得异常默契,像配合了很多年的老搭档。栓子先把鬼子软绵绵的尸体搭上了墙头,麦子及时地摸起一根竹竿一捅,鬼子的尸体就摔到了墙外。栓子三两下爬上墙,麦子就把两杆长枪递了上去,然后递上去的是两只精巧、好看的小手,栓子一用力就把她拉上了墙头。两人借着树木的掩护,先穿过河堤,然后从引水河岸边的蓖麻棵子里匆匆穿行而过,来到了河滩上。这时已经临近中午了,河滩上空无一人,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河水轻轻拍打岸边的细碎的声音。

栓子脱光了膀子,开始用鬼子的枪刺在河滩上挖坑。麦子握着另一杆枪,一声不吭地帮他挖。日头正烈,豆粒大的汗珠子在栓子的背上、胳膊上滚动着,随着他的动作一闪一闪地滚动着日光。麦子也大汗淋漓,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紧紧贴在了身上,凹凸有致的身子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栓子面前。可此时栓子根本顾不上看她,只全力以赴地挖坑、挖坑……等坑挖得差不多了,他将鬼子的尸体扔了进去。坑挖得有些大,鬼子蜷缩在坑底,脑袋和腿拢在一起,看上去像一个半大孩子,非常的弱小。栓子将长枪的刺刀卸了下来,他觉得这刀太锋利了,以后也许能派上用场。然后他把长枪小心地放在了鬼子的身侧。麦子略微犹豫了一下,也把手里的枪扔了进去。两人又用手捧起泥土,一捧一捧地填进坑里。把坑填平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站在刚刚填起的坑上,用脚一下一下地把暄土踩实,又把多余的土一捧一捧地扔进河水中,忙完了这些,两人累得几乎虚脱了,都仰面躺在了日头下的河滩上,任日光曝晒,任热风在身上吹过来吹过去。一只水鸟鸣叫着从水面上掠过,用翅膀拍打起一个小小的浪花,然后又掠过栓子的身体上方,几滴水淋到了栓子的脸上,非常的凉爽。栓子一个激灵站起来,一头扎进了碧波荡漾的细浪中。麦子坐起来,抻抻已经被日头晒干、硬梆梆的衣服,慢慢地走进了河水里。等走到河水漫到胸口时,她停下来,先把长发湿了湿,盘在了头顶上。这是在河里游泳的基本常识,长发容易被水里的水草缠住,不盘起来有生命危险。还有一种说法,就是怕被水鬼抓住头发勾了去,当然,这就只有上了年纪的人相信了。麦子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又一件件洗了,抛到了河滩上绿茵茵的草丛里,这样,不消一顿饭的工夫,衣服就会干透,还沾不上一点儿泥巴。

栓子潜入到河底,冰凉的白河水使他的疲惫缓解了很多。骇河的水水质清澈,在河底可以清晰地看到游动的小鱼和小虾,还有在河床上轻轻滑动的河蚌、河螺。栓子鱼一般在河底游来游去,所到之处,茂盛的水草纷纷向两边倒伏着,为他让开一条通道。栓子有一种在高粱地里穿行的感觉,说不出的清爽和惬意。忽然,栓子的面前出现了两条白白的、圆圆的东西,他疑惑地用手摸了一下,非常的滑润和柔软,同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袭上心头。那两条圆圆的东西经他的触摸,激烈抖动了一下,向后退去,栓子紧跟过去,身子不由地往上浮动了一下,他眼前掠过一片黑色的水草,一片平滑的洁白,看到了两个圆乎乎的东西……栓子忽然觉得嗓子发紧,胸口发闷,一下子跃出了水面!同时,他听到一声轻轻的惊叫!睁开眼时,见自己几乎贴到麦子的脸上,麦子露着上半个身子,洁白的胸、小巧挺拔的奶子,一览无余地裸露在栓子的面前。两人都呆住了,麦子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呼出的气息使栓子的内心腾起一种无法遏制的渴望。他一把将麦子抱了起来,将脸紧贴在她的胸前,然后他就这样抱着她,踩着软绵绵的河底向河滩上跑去,溅起一片片水花。栓子把麦子放倒在柔软的水草上,麦子紧闭着双目,娇艳的双唇微微开启,她双臂尽情地展开,双腿平伸着,头向后仰,嘴唇上翘,像一朵花儿,舒展地开放在栓子的面前,脸上的水珠儿在日头下晶莹地闪动,像清晨花蕊里的露珠……

栓子跟在麦子后面,钻进了引河岸边的蓖麻棵子里。他们沿着引河岸,悄悄地向河滩靠近。栓子不明白为什么要从这儿去河滩,总想问,可每次刚一张嘴就被麦子的手势制止了。麦子不让他出声,只让他在后面跟着。

两人弓着腰,穿行于蓖麻棵子的空隙里,脚下的杂草发出“沙沙”的声音。外面烈日炎炎,蓖麻棵子里非常闷热,植物的气息无比浓烈,熏得栓子有些头晕脑涨。蓖麻棵子之外就是二滩,刚刚敞开喇叭口的玉米绿着整个滩涂。再走,就快到河滩了,就要走出蓖麻林了。透过蓖麻的缝隙,栓子看到村长从二滩的田埂上向这边的河滩走来,背后跟着一大队身穿黄皮儿、头戴钢盔的鬼子,枪都扛在肩上,钢盔和刺刀在日头下一亮一亮地闪着白光。麦子停下脚步,轻轻地拽住栓子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用手指向蓖麻林的前方。

栓子只看到了那顶旧的黑色礼帽,就知道前面蹲在草丛中的人是谁了。在村子里的大街小巷中,栓子曾无数次地看到这个人弓着虾米腰走来走去,他一般都低着头,帽沿压得也很低,好像很怕光。这人就是一直有汉奸嫌疑的卢有财。麦子按了按栓子的肩,两人都蹲了下来。

卢有财前面的草丛中隐隐约约有人说话。

麻老四,待会儿一乱,你负责把村长解救出来。

栓子一惊,这声音太熟悉了,他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接着听光棍麻老四的声音说,果子,我的水性不太好,怕完不成这个任务,害了村长的命哩。

另一个女声说,麻老四,你也太没良心了,你说说,你一年吃村长家多少只鸡呀?这是寡妇李透莲的声音。

麻老四委屈地说,谁叫他老把情报绑在鸡翅膀上的,我不吃了他的鸡,不招人怀疑吗?

果子,要是你弟弟在就好了,那小子水性好着哩。

这是瘫子赵家兴女人的声音。

只听果子接着说,栓子水性是好,就是太莽撞了,我的事儿都没敢让他知道。

听到这里,麦子冲栓子挤了挤眼。栓子听姐姐这样说他,有些不服气,正想站起来和她讲理,他前面的卢有财忽然站了起来,不阴不阳地说,都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果子、麻老四、李秀莲、赵家兴的女人,还有一个人,更出乎栓子的意料,竟是他非常憎恶的姐夫刘大伟。五个人都举着手,慢慢地从草丛中站了起来。五个人的腰里都别着乌黑的驳壳枪。

栓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做梦也想不到,平日里柔顺得像猫一样的姐姐,竟然还有枪,难道她是人们传说的“八路”?

卢有财双手各持一把短枪,冷冷地道,老子都注意你们好长时间了,现在都给我乖乖地走到河滩上去,让皇军也看看你们到底有几个脑袋!

果子骂道,狗汉奸!真后悔早没有把你给崩了喂了狗!

卢有财恶毒地道,少他妈的废话!待会儿把你衣服剥光了示众!

栓子强忍住怒火,从怀里摸出那把刺刀,悄悄地接近了卢有财。

卢有财自以为胜券在握,洋洋得意地说,你们没有想到吧,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皇军安排老子做了眼线,你们平时的那套把戏,都逃不过老子的眼睛……

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刺刀深深地扎进了卢有财的后心。卢有财惨叫了一声,他艰难地转过身来,两只眼睛瞪得都快要裂开了,眼角竟渗出了细密的血珠子,他就这么瞪着栓子,身子慢慢地倒了下去。果子和刘大伟在他倒下之前已经迅速地扑了上来,一左一右,下了卢有财的两只短枪。卢有财倒下后,古怪地笑了,嘴里流出了一汪乌血,他在闭上眼睛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妈的,老子没想到你个小崽子也是八……路……

果子用衣袖擦了擦栓子脸上的汗,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栓子想起刚才她说的话,没理她。

刘大伟小声说,快隐蔽,鬼子过来了。

众人都伏在草丛中,拔出了短枪。

鬼子在村长的带领下,来到了栓子埋瘦鬼子的地方。鬼子们离栓子他们只有十几丈远了。

村长指了指那片布满新土痕迹的地方说,太君,那两个皇军就在这里面呢。

闫光明把话翻译给了山本。山本抽出东洋刀横在了村长的脖子上,狂吼道:八嘎——

村长笑了笑说,你吓唬我也没用,这是八路干的,我只是路过这里看到的。

栓子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烧,村长能领鬼子找到这里,那村长一定是看到自个儿和麦子在这里埋鬼子了,那也一定是看到自个儿和麦子干的那事儿了……

麦子悄悄将一把短枪塞到栓子的手里,她自个儿也握了一把。这是卢有财刚刚用过的两把枪,机头还都敞开着。

果子悄悄地把栓子手里的枪拿过去,给他做了一遍示范,然后小声问,记住了?

栓子点了点头,栓子觉得打枪简直比种庄稼还容易学。

鬼子给了村长一把铁锨,村长就在河滩上挖了起来。

栓子见村长都快把鬼子的尸体挖出来了,着急地对姐姐说,打吧!

果子沉着地摇了摇头,指着大闸的方向说,还不到火候,你看——

栓子往大闸上一看,隐隐约约见大闸的顶部站了一排人,隔两步一个,看他们的动作,正在用力地绞动转盘。栓子心里一阵亮堂:原来是要用水淹死鬼子。鬼子们人多,武器又好,硬拼肯定拼不过他们,用水淹真是个好办法。栓子甚至可以断定,这个主意一定是姐姐出的。

鬼子的尸体被挖出来了,是两具,一胖一瘦,胖鬼子的后背上插着一把镰刀,那铁管制作的镰把在日头下反射着耀目的光芒。

栓子恍然大悟,怪不得胖鬼子也没能活着回去,原来是村长用镰刀把他给解决了。村长大概是怕瘦鬼子一个人寂寞,就把他们两个埋在了一起,也有个伴儿。

闫光明看了看那把镰刀,又看了看村长,再看了看那把镰刀,嘴动了动,终于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山本狂吼了一连串“叽哩呱啦”的鸟语,几个鬼子把村长用绳子绑了起来,然后推推搡搡地将他赶到了埋鬼子的土坑里。

村长大喊道,太君,我冤枉呀!我只是看到八路把两个皇军埋在这里的?不关我的事呀……

山本生硬地一挥手,说了一句不太地道的中国话,死啦死啦的!

两个鬼子拿起铁锨,开始往坑内填土。

姐姐小声对栓子说,待会儿大水下来了,你要先把村长从坑里救出来,给他解开绳子。

栓子点了点头。一只米羊爬到了他的脖子上,很痒,他忍着没动,那小虫儿竟不知好歹,爬到了他的嘴里,他轻轻一咬,就把它咬成了两半,一股又咸又酸的味儿溢满了口腔。

很快,土埋到了村长的脖子根儿,只剩一颗脑袋孤零零地露在了河滩上。两个鬼子放下铁锨,在村长的脑袋周围转着圈儿地踩,把土踩得平平的、实实的。村长的脑袋一动不动,像很久以前就长在河滩上的怪物。

山本喊了声什么,两个鬼子就让到了一旁。山本双手握紧了东洋刀,先在村长的脖子处放了放,然后扬了起来……

“砰砰砰”!枪响了,五、六个鬼子倒了下去,其余的鬼子立即乱了套。

栓子见姐姐开了枪,也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枪响,他感觉整个右臂都麻了,他没有想到枪的后坐力这么大。其余的几个人也都开了枪,一时间枪声大作。

山本收回东洋刀,辨别了一下枪声的方位,然后把刀指向栓子他们埋伏的地方狂吼起来……

鬼子们从最初的慌乱中醒过神来,立即变得训练有素了。他们先呈扇子面散开,然后全部就地卧倒,机枪、步枪一齐向蓖麻林里射击。密集的子弹立即把栓子他们头上的蓖麻全部削倒了,覆盖在了他们的身上。幸亏引河这个天然的掩体,使栓子他们在工事上有了绝对的优势。鬼子虽然趴在光秃秃的河滩上,在工事上处于劣势,但他们的武器优势十分明显,轻重机枪一起开火,压得栓子几个人根本抬不起头来,更谈不上还击了。在强大火力的掩护下,鬼子开始从两翼包抄过来,欲对栓子几个人形成三面夹击的合围之势。栓子见势不妙,沿着河坡儿往东爬了几丈远,避开了鬼子的火力封锁区,突然站起来,对正在逼近的鬼子开了火,顿时有几个鬼子栽倒在矮矮的玉米地里。其余的鬼子都把枪口对准了栓子,栓子再扣扳机,枪不响了,已经没有子弹了。一个人突然从后面跃出来,将栓子扑倒在地上,同时,鬼子们的枪也响了,那人一甩手打出一梭子子弹,又有两个鬼子栽倒,其余的几个鬼子全部趴在地上疯狂地射击。整个引河坡儿被打得尘土四起,身下的杂草也起火了,连那绿油油的蓖麻棵子都被打着了火,整个引河岸边顷刻间硝烟弥漫。那个趴在栓子身上的人一直没有动,栓子将他翻到一边,才发现救他的人竟是他平日里最痛恨的姐夫,不过,他从来没有喊过他一声“姐夫”。姐姐疯了般扑倒在姐夫的怀里,大声叫道,大伟,大伟,你不准死!你不准死……刘大伟睁开血肉模糊的双眼,低声说了句,果子,果子……手已经无力地软了下去。果子大哭道,大伟,你放心走吧,下辈子俺还是你的人……

今天的一切都大大出乎了栓子预料和想像的范围,对于村长、赵家兴的女人、寡妇李秀莲、刘大伟还有麻老四,他都觉得不是以前所认识的那些人了,他们都在一天的时间里变成了另外的一种人,到底是什么人,栓子不清楚,但栓子明白自个儿以前对他们的认识肯定是不对的,他们之间的事情肯定不是他所想像的那样,栓子朦朦胧胧地明白了村长和姐姐之间的某种神秘关系……栓子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人却没有停下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赵家兴的女人和李秀莲也倒在了血泊里一动不动了,只有麻老四和麦子在苦苦地支撑着还击。但鬼子实在太多了,一边用强大的火力压制着他们几个,一边步步紧逼,双方离得只有十几步远了。

栓子心说这下可完了,今儿谁都活不了了,拼吧,杀一个少一个。他捡起刘大伟的枪,不顾一切地朝鬼子扫射起来。一排子弹打过来,他的面前弥漫起一片烟尘,刹那间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他的枪仍然在身前爆响着,他明白,打完这些子弹,就到了用刺刀和鬼子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了……

突然,鬼子的火力弱了下来,有些鬼子扔下枪,仓皇地向河堤上跑去。栓子面前的硝烟渐渐散开了,他抬眼远望,只见一条弯弯曲曲的白线忽上忽下地从南方的天际漂了过来,随着枪声的停止,那“轰轰隆隆”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地逼了过来。栓子豁然明白,大闸被提开了,大水下来了,这一下鬼子要全玩完了。他忽然想起姐姐的嘱咐,就扔下枪,朝着埋村长的方向跑去。这一路上,他无数次地和鬼子擦肩、相撞,有一次还和一个鬼子撞了个满怀,但鬼子们谁都顾不上理会他了,都兔子般跑向河堤。栓子明白鬼子跑也是白费力气儿,他们虽然也是畜生,但他们是两条腿的畜生,四条腿的野狗、野猫都跑不掉,何况是个个长了两条小短腿儿的鬼子。他得在大水下来之前把村长挖出来,只要解开他身上的绳子,那就万事大吉了,大水对于他和村长还构不成生命威胁。在奔跑中,他看见麦子、姐姐和麻老四也在向同一个方向奔跑。栓子第一个来到村长面前时,发现村长的脑袋已经不在他的脖子上了,埋着他的地方,只露着一截血肉模糊的脖子,而村长的脑袋,已经躺在了几步之外的河滩上,他大张着嘴,好像在喊着什么。麦子只看了一眼就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姐姐焦急地道,栓子,快背上麦子,要快!栓子把麦子背上肩,姐姐麻利地用绳子将两人的腰捆在了一起。一阵夹带着腥气的凉风袭来,大水从头顶上盖了过去,瞬间又将他卷起来,抛上了浪尖。栓子屏住呼吸,一边顺着水势向下游漂流,一边拼命划水,尽量地向岸边靠拢。

冰凉的河水使麦子也醒了过来。她趴在栓子耳边大声喊,栓子,把俺放下来吧。栓子知道麦子的水性(水里的功夫)不比自个儿差,就从怀里掏出那把刺刀,把腰上的绳子斩断了。栓子觉得身上一轻,麦子顿时和他脱离了。两人一起向岸边划去……

两丈多高的洪水咆哮着,翻滚着汹涌而下,一瞬间就漫过了河滩和二滩,在河堤根儿激起浑浊的大浪,连一搂多粗的大柳树也在大浪中摇晃起来。鬼子们就像一堆渺小的米羊,被大水席卷而起,抛上浪尖,又摔下低谷,几个回合就使他们丧失了抵抗力,横七竖八地飘浮在水面上,向下游冲去。

栓子和麦子先后爬上河堤时,已经被冲到了下游十几里的地方。这时候,姐姐和麻老四也在不远处的地方上了岸。他们都拧干了身上的衣服,然后坐在河边休息。大家都沉默着,谁都不想说话。河里的水势已经趋于平稳了,想来大闸已经落下了,血红色的河水里漂着一个又一个穿着黄皮儿的鬼子尸体。姐姐和麦子都眼含着泪水,静静地望着河水发呆。

栓子跪在河边,扯破了喉咙大喊,村——长——;姐——夫——

水中陡然掀起一个巨浪,一条一人多长的金鲤跃出水面,在水的上空划了一道粗短的弧线,那一片片金色的鳞片在夕阳的映照下金光闪闪,照亮了浑红的河水……

麦子拉起栓子的手说,栓子,是我爹给你回话儿呢。

光线忽然暗了下来,天地间变得红彤彤的,残阳平铺在骇河水面上,辽阔的河水殷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