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庆杰
一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表姐燕玉秋。我的这位远房表姐,也没有给我认识她的机会,她在我出生前十五年就失踪了……
起初,我对她的了解,全部来自于最不可靠的渠道——道听途说。在那些贫穷的年代,在更加贫穷的农村,亲戚朋友们的交往比现在要密切和频繁。因为亲戚众多,从小,我家就常有亲戚来串门。那时候,农村不但没有什么娱乐项目,连电视也没有,来了亲戚,只能是拉一阵家常,然后吃饭。那时候条件较差,吃饭也简单,若来的是男戚,少不了炒两个青菜,或去村里的代销店买个花生米、豆腐皮、罐头之类的酒肴,再喝几两烈性白酒。若是来的女戚,就边拉呱,边一起忙活着摘韭菜、和面,包点儿素馅的饺子。我就是在亲戚们的拉呱中,影影绰绰地听到了表姐燕玉秋的一些事情:……表姐少有的漂亮……表姐作为女孩子却喜欢习武……表姐杀了自己的未婚夫,还当过汉奸,后来又杀了日本人,四处逃亡……后来音信皆无。这些故事,我不是一下子听到的,而是在经年累月的成长过程中,从很多人口中听到的无数碎片拼凑而成的。显然,表姐燕玉秋在我的亲戚圈中是很著名的一个人物,也是颇受非议的人物。
这些,以前我都不关心,因为素未谋面的表姐燕玉秋,在我心目中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而已。
那是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我到燕玉秋的老家燕寨子调研,顺便看望了一下多年不曾走动的一个老表姐。这位老表姐已经八十多岁了,人有些糊涂。我给她解释了半天,她仍然无法理解我们之间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这使我有些尴尬,觉得此行有些多余。但是既然已经来了,一定要坐一小会儿再作打算。刚进门就走,在我们老家,是极不礼貌的。
我是在百无聊赖的状态下看到表姐燕玉秋的照片的。那张发黄的照片和很多大大小小的照片一起镶拼在一个很旧的相框里,相框就挂在屋门和窗子之间的墙壁上。准确点儿说,那是她和父母、兄弟姐妹照的一张全家福,是作为传家的东西留下来的。我的这位老表姐,应该和燕玉秋是叔伯姊妹或堂叔姊妹的关系。我想,根据表姐燕玉秋当时的情况,如果是她的单身照片,应该早就被遗弃了。照片还算清晰,表姐十八九岁的年纪,留着短发,两只眼睛清澈中透着执拗和倔犟,透过她的双眼,我感到她的沉静中蕴含着一种超凡的坚强和自信。面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一刹那间,我忽然感觉,我和从未谋面的表姐有了一种穿越岁月和时空的相知和默契。没来由的,一种执拗的信念从心底涌上来:那些传言,应该和这双清澈的眼睛毫无关系。
表姐燕玉秋的故事,应该另有隐情。
我临时萌发了一个念头。而且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地占据了我的内心。尽管我知道这有些荒诞,但我却无法说服自己打消这个念头。我越是试图让自己停下来,内心就越是迫不及待。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了平安县史志办公室,翻查平安县志,希望在这蒙尘的线装书中找到一点儿线索。结果,我翻了整整三天,没有找到任何记载。后又遍访亲友,找了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这些亲戚,大多从我父亲那一辈就不大走动了,每到一处,我得费好大的劲儿,把和他们的这种拐弯抹角的关系解释明白。每次,都是我费尽口舌之后,换来一连串的摇头晃脑。我用了大半年的业余时间,才找到了一个知情者。他是燕玉秋的弟弟的孙子,他只知道,五十里外的栾家庄有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姓杜,知道他姑奶奶的事情。在他的指点下,我在偏僻的栾家庄挖出了事情的亲历者。已经年届八旬的老人杜八,据说他是目前世上唯一一个熟悉我表姐的人。
老人住在一间低矮的土房子里,这种房子,在农村也不多见了。屋里一贫如洗,只有一炕,一灶,一桌,一椅,还有一些盆盆罐罐。
老人非常倔犟,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肯讲。
老人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全乱了,全弄乱了,讲都讲不清楚了,讲清楚了也没人信……
我再三申明我和燕玉秋的关系,但毫无用处。老人说,闹“文革”时,连她的亲侄子都和她划清界限了,你一个远房表亲,又能怎么样哩?
我想,表姐的亲侄子,应该就是指点我来的那个人的父亲,否则,他不会知道杜八的存在。
老人的固执让我无可奈何。
我找到了栾家庄的支部书记,想让他帮忙做一下杜八的工作。
年轻的村支书却嘬着牙花子说,那就是个老疯子,几十年不和别人来往,他的话,有啥信头?
支书没有帮我去做杜八的工作,却给我提供了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文革”期间,有人找他调查他的一个汉奸师姐,他却非常不配合,还打伤了几个人,结果被下了十年大狱……
原来,这个杜八,竟是我表姐的师弟。至此,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我的感觉是正确的,同时,也明白了杜八不配合的原因。
我再次出现在杜八面前时,已经胸有成竹了,我告诉他,我是上级派来给燕玉秋同志平反的,以前对她的认定是错误的。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杜八却如同遭到重击,浑身打冷战般抖了一下,他眼睛瞪得直直的,看了我足足有五分钟。我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着冲他不住地点头。忽然,杜八以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灵敏站了起来,他走到门外,仰天大叫,师姐呀,老天要开眼了!你的冤屈终于要昭雪了……
老泪横流的杜八,对天喊了半天,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二
我根据表姐燕玉秋的八师弟——杜八老人颠三倒四、断断续续的讲述,尽量来还原表姐的真实故事。其中,有些不太清晰的细节,和无法衔接的章节,是靠我的想象和推测来完成的,但是,故事的主干和人物的结局,都是真实而可靠的。
事情开始于一九四五年的那一个雨夜。
那个雨夜,改变了很多人的生命轨迹。
对于这个故事的三个主人公来说,那个雨夜之前的生活是安定而平淡的。尽管日本人的铁蹄已经踏入中国很多年了,但对于我的表姐燕玉秋、她的大师兄孙坚、二师兄栾汉持来说,生活并没有改变多少。孙坚和栾汉持是平安镇富商马万年的护院。以前是,后来还是。日本人来了以后,并没有对他们产生太大的影响。马万年生意做得好,人精明,什么人来了,他都能应付自如。马万年的生意做得很大,又有良田万亩,家大业大,他就非常小心。他聘有七个身强力壮的护院,还四处寻访,花重资请来了早已经退隐江湖的杜心武,给护院们传授武功。杜心武在江湖上人称“南北大侠”,又称“神腿杜心武”,是“自然门”的唯一传人。早年他留学日本时,就曾多次击败日本的空手道高手和相扑高手,在日本武术界很有名气。回国后,他一度追随过孙中山先生,做过他的随从兼保镖,一时间名满江湖。后孙先生逝世,他就退隐江湖,游历天下。期间,为抗日救国做过不少事情。就是杜心武在马府任教期间,马府的燕管家,即我的远房姑父的女儿燕玉秋喜欢上了武术,闹着非要随护院们跟杜师傅学武功。燕管家也久慕杜心武的大名,觉得不能放过这次机会,就乘马万年高兴的时候把意思说了。马万年觉得女孩子学武术,虽有失体统,但也有好处,如今兵荒马乱的,学个防身本事也许能用得上,就答应了。杜心武虽然只在马府待了不足半年,却仍然按照武林界的规矩,给他们排了次序。但没让他们做入室弟子,更不允许他们以自己的弟子示人。马府七个护院,加上我的表姐燕玉秋,共八个人,一同成了杜心武的挂名弟子。孙坚为大师兄,栾汉持为二师兄,其他人都按年龄排了次序,表姐排行第七。杜八,入府前系一孤儿,我的远房姑父发现此人机灵,遂领进马府,做了护院,他此前并无正规名姓,因其在师兄弟中年纪最小,排行第八,就随了师傅杜心武的姓,叫了“杜八”。杜八因是燕管家收容进马府的,所以,他对燕管家感激涕零,对燕管家的女儿燕玉秋更是俯首帖耳。
那个雨夜的到来,与一个叫“松井次郎”的日本大佐有关。松井次郎是驻平安镇的日军司令官。与很多日本军官相同,松井既残暴又好色,经常在街上随便抓个漂亮女人回他的司令部,玩弄够了,就杀掉。他杀人的方法也很多,有时是用他的军刀斩首,有时是割喉,还有的时候,他把女人的两个乳房割下来,扔给他的军犬享用,军犬吃完乳房,起了野性后,再扑向血淋淋的女人。在战场上,他对中国军人更是毫不手软,对已经放下武器的俘虏也不放过。平安镇的老百姓,对这个老鬼子又恨又怕,视之如魔鬼。
孙坚决定刺杀松井次郎。其实,刺杀松井次郎,无异于送死。当地的八路军武工队对松井次郎进行过多次暗杀,都失败了。松井的司令部戒备森严,外人根本进不去,出门的时候,他前后都有多名鬼子重重保护,很难近身。但孙坚还是决定去试一试。
孙坚把要刺杀松井次郎的事儿,只告诉了一个人,就是二师兄栾汉持。他们是在二师兄的住处商量的这件事情。他们的具体计划是:孙坚去司令部刺杀松井,而二师兄栾汉持提前将这个刺杀计划去告诉日本人。这样,栾汉持就会取得日本人的信任,借机投靠,打入敌人内部,再伺机刺杀松井。这样的双重刺杀,胜算要大得多。起初,栾汉持坚决不同意这个计划,认为这样一来,就会把孙坚推向险境。两人为此争执了良久,孙坚一再表示他有脱身之计,栾汉持才勉强同意了。他们商量刺杀计划的时候,忽略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们的小师弟杜八。本来,杜八已经上床睡着了,是两人激烈的争吵把他惊醒了,他听到了他们整个的刺杀计划。但他没有出声,当时年仅十六岁的杜八,觉得他们的计划十分好玩,他决定把这个秘密告诉师姐燕玉秋。
第二天,杜八怀揣着这个天大的秘密,到后院去找师姐燕玉秋。但是不巧,燕玉秋随父亲回老家了。我表姐的老家燕寨子,离平安镇足有百里。表姐的爷爷奶奶叔叔姑姑都在老家,只有表姐一家,因为姑父得了马万年的赏识,全家都搬到了平安镇,住到了马府后院女佣人们住的那排房子里。那一天,表姐是因为爷爷病重,随父亲回家探望的。姑父是马府的管家,出门自然要带两个随从的。起初,他们最想带的是二师兄栾汉持。因为那时,栾汉持已经和表姐订亲了,借此回去,也好让爷爷奶奶看一看。但栾汉持却“病了”,受不得鞍马劳顿,没有去成。
说到表姐的婚事儿,还有一番周折。表姐和大师兄、二师兄的关系都很要好。表姐最中意的是大师兄,而表姐的父亲选中的是二师兄。因为意见的不统一,表姐的婚事拖了好长时间。直到有一天,大师兄直接挑明,他在老家已经订过婚了,才成全了二师兄和表姐。后来的事实证明,大师兄并没有和任何人有过婚约,他是为了成二师兄之美而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但是,尽管表姐和二师兄订了亲,却仍然和大师兄亲,缠着他教她武功,带她去街上玩。面对燕玉秋的任性,二师兄虽然不高兴,却也没有办法。
表姐回老家探亲的这一天,就是孙坚计划刺杀松井的日子。
当夜,大雨瓢泼。和杜八同屋而住的栾汉持不在,杜八一个人站在窗前,紧紧盯着对面大师兄孙坚的门。一直到了深夜,杜八困得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孙坚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松井司令部,在平安镇的中央位置,以前是一个大户的旧宅,日本人来了以后,那个大户携妻子儿女跑到南洋去了,日本人就用这个宅子做了司令部。松井非常狡猾,他住进来后,把宅子周围的大树全部砍光了,宅子周围成了光秃秃的一片,视线极好,白天无法靠近,晚上,他在周围又设了明哨、暗哨、流动哨,所以,入宅刺杀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天晚上的雨下得非常大,稠密的雨幕加上夜幕,形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只有雷声之前的闪电,才会带来瞬间的强光,使忽然在黑暗中暴露的万物显得惨白而狰狞。孙坚没有惊动岗哨,他是从屋顶上翻入院内的,落地时细微的声音,也被雨声淹没了。在他落入院子的同时,他知道有很多人在等着他,但他并不知道,他的小师弟杜八,这时也攀上了屋脊。
犹如一道闪电劈开夜空,院子里刹时变得雪亮。杜八居高临下,透过雨幕,看到整个院子的周围,每隔两步就站着一个鬼子兵,刺刀被雨水洗刷得雪亮。堂屋的台阶上,站着一个精瘦的老鬼子,他两腿叉开,双手拄着一把戴鞘的军刀。他的大师兄孙坚,就在重重包围之中横刀而立,他全身湿透,衣服全部贴在了身上,雨水滑过他的脸颊,顺着他的下巴形成了一条筷子般粗的水线向下流淌着。
三
从平安镇到我表姐的老家燕寨子,要走五十里的官道,还有五十里的乡间小道。官道平坦而宽阔,能跑起马车,半天的时间就够了。而小道,是依河而筑,随着河水的蜿蜒弯弯曲曲地伸向乡间。那条河的名字叫赵牛河。赵牛河已有数百年历史,原名利民河,因年久失修,河道淤积严重,每年汛期一到,河水四溢,一片汪洋,淹没良田,寸草不收,人们流离失所,四处逃难。明朝弘治年间,山西代州人士赵清、牛文增奉皇命来任县令、县丞,沿利民河治水。他们下车伊始,便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得知利民河的泛滥是人们陷入困境的罪魁祸首,就下决心治理,为民造福。他们亲自带人察看丈量河床,组织民工开挖疏浚河道,将水导入徒骇河,使多年水患消除。此外,他们还疏浚了巴公河、温聪河,使这一带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人们为纪念这两位恩人,便将利民河改名为“赵牛河”。河边的小路还是当年清淤时筑就的河堤,因年代久远,近年来又无人问津,路被两边的杂草灌木挤得异常狭窄,仅容一车通过,路面坑坑洼洼,非常难走。如此颠簸五十余里,河道拐了一个大弯,形成了一个方圆数十里的河套,河套中间,就是燕寨子村。燕寨子是个有三千多人的大村寨,据传是当年梁山好汉“浪子燕青”的出生地,多年来民风强悍,方圆数百里的强盗毛贼无人敢到此撒野。表姐一行是清晨天刚放亮时出的平安镇,路上一刻未停,赶到燕寨子里,已是暮色四合,人影朦胧。
刚进村子,表姐一行就隐隐听到了哭声。这种哭声不同一般,虽然声音不高,却是很多人共同发出的,这哭声瞬间就给了姑父和表姐摄魂夺魄的感觉。表姐对马夫叱了一声,快走!
然而,还是晚了。表姐的爷爷没能等到他在外的儿子和孙女,睁着一双浑黄的眼睛离开了这个世界,终年八十九岁。
按照燕寨子的风俗,老人年过八十去世,是“喜丧”。老人的高寿,全仗祖宗的庇佑,是子孙的厚福,所以,要大操大办。“喜丧”要办七天,前四天,接受亲友和乡邻的祭拜,还要大办筵席,招待四方宾朋,并请乡间鼓乐队来助兴。此后的两天“闭丧”,由和尚道士来超度亡灵。最后一天出殡,让老人入土为安。丧事办完后,还要“谢职”(请丧礼上的操办人员喝酒)和“谢孝”(凡来吊唁亲友,“孝子”都要登门叩谢)。作为一个亲朋众多的庞大家族,作为长子的姑父,每家必到,仅“谢孝”也得三、四天。
回到燕寨子的第二天一早,姑父就差一个伙计回平安镇报丧,并转告马老爷,他半个月后才能回去。
四
那老鬼子声音很低地笑了,笑得有些诡异。老鬼子说,支那人,鄙人就是你要刺杀的松井次郎,可惜,你被自己人出卖了,还是投降吧。
孙坚缓缓转动了一下手中的大刀,刀片在强光下烁烁闪亮,雨水不断击落在刀片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雨水积多后即漫过刀面,沿刀刃形成一条条水线,流落在地上。
孙坚忽然暴喝一声,擎刀冲向松井!
鬼子们瞬间都围了上来,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
松井用日语大声说了句什么,杜八当时没有听懂。但后来他推测,松井的那句话应该是“抓活的”之类的命令。因为之后鬼子们在接二连三地倒下去之后,一直没有人开枪。这时的孙坚已经插翅难飞,如果没有松井的命令,鬼子们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已经注定落入陷阱的俘虏白白送上一条又一条的生命,这里毕竟不是战场,这只是一个刺客的刺杀现场,鬼子们完全可以开枪自卫。
无论如何,松井的这个美好愿望,给孙坚生命的最后时刻搭建了展示自己的舞台,使他的生命终结在了最精彩的瞬间。他将杜心武教他的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身影,伴着连绵不绝的大雨,在院子里飘来飘去,在人丛里穿来插去,伴随他的,是接连不断的惨叫声。趴在屋脊上的杜八,目睹了他有生以来见到的最绝妙的搏杀,他数着倒下去的鬼子,一个、两个……十个、十一个……血水和着雨水,使院内的积水越来越红。当杜八数到二十个的时候,发觉大师兄的步子已经有些散乱了,身体也逐渐失去了灵活。他等待着,看大师兄如何按照与二师兄商定的计划脱身。但是,他看到他的大师兄,在接连身中两刀后,仍然没有退的意思。杜八等不下去了,他掏出了腰里的绳索,抛了下去!
大师兄!抓住!
杜八的一声大喊,使孙坚愣了一下,因为,杜八的出现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看到了眼前的绳索,下意识地伸出了手,但是,刹那间,他又将手缩了回来,他大喝一声,你快走!随即,再砍翻了两个鬼子后,将刀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没有半点的迟疑,刀在脖子上只一带,一股血水喷射而出,穿过雨幕,呈抛物线状,落在了积水中……
五
讲到这里的时候,垂暮之年的杜八已经泣不成声。
……我扔下绳索后才明白,我的大师兄,他……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到过要活着回来,他如果想活,只要抓住绳子,就……他为了成全二师兄,让鬼子相信二师兄,是抱了必死之心去的呀……
我慢慢觉得,孙坚这个名字有些熟,在翻阅平安县志,查找表姐的资料时,好像看到过这个名字。后来,我又去了一趟平安县史志办,找出了记载抗战时期的那本县志。果然,里面有几句话是记录孙坚的:……孙坚,本名李志,系我党打入平安镇的地下工作者,公开身份系商人马万年护院。1945年7月20日夜,受上级之命刺杀日军司令官松井次郎,由于有汉奸告密,计划泄露,在无法脱身的情况下自刎殉国,党组织经研究追认他为中共党员……
虽然隔着六十多年的光阴,我仍然想像得到,当年孙坚虽然是受命刺杀松井,但他肯定没有把他的详细刺杀计划透露给他的上级,否则,县志上记载的,就不是这个样子了。退一步讲,如果孙坚把他用血肉之躯为栾汉持铺亲日之路的计划汇报给上级,也不会被批准的。毕竟,这个计划太残酷了些,何况事情的发展还存在着很多的变数,不一定会按照他的想像来推进。后来的事实证明,孙坚的想法确实存在幼稚的一面。但他的这种慷慨赴死的精神还是令我无比折服,我怀着无限崇敬的心情向烈士陵园的方向深鞠了三个躬,向烈士孙坚的英魂致意。平安镇的烈士陵园里,还存放着孙坚的遗物。六十多年前,他走进日军司令部之后,就再也没有以任何方式出来。他的尸体,被日本人大卸八块之后,扔进了军犬室……
六
孙坚死后的第二天,松井次郎就带人包围了马府。而这时,杜八已经逃离了平安镇。
当天晚上,当杜八带着一身雨水回到马府,悄悄地潜回自己的房间时,发现二师兄栾汉持正坐在炕边上抽烟,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杜八哭了,杜八说,二师兄……
栾汉持上前一下捂住了他的嘴,小声说,别出声,听我说。
栾汉持说,小八呀,你一个孩子家,干什么要掺和这些事呀!现在,马府你是待不下去了,明天日本人就会来要人,交出你去就是死路一条,不交出去过不了关,你还是逃吧!
杜八小声问,日本人怎么知道我是马府的人?
栾汉持叱道,刚才你在屋顶上喊什么来?是不是喊大师兄了?这一声还不把你自个儿卖了!
杜八一时无语。
栾汉持又说,你逃吧,逃得远远的你就没事了。
松井次郎把马府搜了个底朝天,没搜到杜八,就把马府的护院全部带走了。
后来,马万年上下打点,又花了大价钱,把护院们全部赎了回来。只是,栾汉持留在了司令部,当了侦缉队的副队长。
栾汉持出卖孙坚的消息很快被马府知道了,继而,传遍了整个平安镇。
几天后,栾汉持在一次上街巡逻时遭到了刺杀,据说是八路军武工队干的。如果不是他敏捷的身手,肯定会尸横当场了。刺杀者打光了枪膛里的所有子弹后,就消失在星罗棋布的小巷中。栾汉持肩部中枪,被两个手下搀架着回到了侦缉队。这件事情发生后,松井加强了对栾汉持的保护,轻易不让他外出了。
侦缉队就在司令部东边的跨院里,以前是房主的私家花园,有一排花匠和长工住的平房,现在全改成了办公室和宿舍。花草全部被铲除了,平整一番就成了训练场。这里既有一个小门可以通司令部,也可以从小院的偏门直接上街。
在栾汉持养伤期间,杜八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日本人和特务们虽然知道杜八的存在,但却没有见过他的面,所以,当他以栾汉持表弟的身份进入侦缉队时,谁都没有怀疑过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半大孩子。杜八的来意非常明显,他要帮栾汉持完成大师兄的计划,为大师兄报仇。但是,栾汉持坚决不同意他留下来,不让他陷到这个危险的是非之地。杜八坚持不走,栾汉持没有办法,就让他临时住了下来,伺候他养伤。
七
我的表姐和姑父回到平安镇的时候,一切都恢复了平静。这十多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们毫不知情。马万年为了让姑父安心在家里料理丧事,去燕寨子吊唁时,对最近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在他的授意下,就连同去的伙计,也做到了守口如瓶。
这一切对表姐的打击太大了。仅仅半月的时间,她所喜欢的大师兄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她的二师兄、未婚夫,却成了汉奸,成了送大师兄去阴曹地府的索命无常。怎么会这样呢,表姐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她苦思冥想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想明白了,想明白了之后,她就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她觉得,是自己平日与大师兄走得太近了,才招来了栾汉持的嫉恨,他才借这个机会出卖了大师兄,除掉了他的心头之患……
那一天,杜八正在给二师兄洗脚,侦缉队看门的特务跑了进来,有些兴奋地贴在栾汉持的耳边说,队长,外面有一个大姑娘找你,俊着呢。
栾汉持一愣,忽然伸手打了特务一个耳刮子,拿大爷开心是不?
那特务捂着迅速红起来的半边脸,委屈地说,谁哄你是孙子,人家还说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呢。
栾汉持和杜八对望了一眼,都明白,是燕玉秋来了。
杜八发现,栾汉持的脸突然间变得特别白,白得没有一丝儿血色。杜八给他擦干了脚,他穿鞋的时候,几次都没有将脚放进鞋里,还是杜八帮他将鞋穿好的。
杜八说,二师兄,你紧张个啥,师姐还能吃了你?
燕玉秋提着一只当时走亲戚常用的竹篮子进来了,那只竹篮子是新的,竹条子还透着盈盈的绿。竹篮子上,盖着一条崭新的白毛巾。显然,她是步行来的,脸颊红扑扑的,额上有细细的汗珠。她一进屋,就带进来一股女人的香气。杜八清楚地看到,师姐的脸上带着笑,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师姐笑得这样好看,这样妩媚动人。
燕玉秋进门就直奔到栾汉持面前,用手轻轻地在他肩头的绷带上抚了一下,问,二师兄,伤好点了吗?
杜八发现,这一刻,血色才一点一点地回到二师兄的脸上。
栾汉持笑了笑,笑得有点儿干,师妹,你怎么来了?
燕玉秋回头看了看杜八,稍微呆了一下,哟,小八怎么在这里呀?
杜八赶紧说,师姐,我是来伺候二师兄养伤的。
燕玉秋拍了拍杜八的肩头,轻声说,小八,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跟你二师兄说。
杜八平时最听师姐的话,想也没想,就麻溜地退出了屋子。他想,师姐和二师兄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肯定有体已话要说,自个儿确实应该回避一下。
院子正中,是一口小鱼塘,以前是养金鱼用的。这个花园征用以后,其它的东西该平的全平了,该拆的全拆了,就留下了这么一口小鱼塘,里面还残留着几条小红鱼,供侦缉队的特务们闲暇时观赏。杜八就想到鱼塘边的石凳上坐一坐,也许只一会儿,师姐就会让自个儿进去,他还有很多话要和师姐讲呢。
杜八刚在石凳上坐稳,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惨叫!
杜八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二师兄的伤基本好了,怎么会这么叫呢?
他匆匆跑进屋一看,当即懵了。
燕玉秋正在用竹篮子上的那条崭新的白毛巾擦拭一把滴血的尖刀。
二师兄瘫倒在地上,胸口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泡。
杜八顾不上说什么,他先麻利地将门关严,上了栓,然后将二师兄扶起来,用手探了探他的鼻翼,已经没有一丝儿气息了。
二师兄死得特别安详,特别坦然,甚至脸上还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只是那笑太轻太浅了,令人不易察觉。
杜八抱住师姐的胳膊,大哭道,师姐!你错了——
八
在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无法揣度当表姐知道错杀了她的二师兄、她的未婚夫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她是怎样从一种自责转向另一种更加深的自责,从一种负罪感走向另一种负罪感,或者说,从一种沮丧走向绝望,从一种悔恨走向万劫不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一点从她之后的行动中可以看出来,她被复仇之火锻造成了一把和女人毫无关系的匕首……
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已经接近了尾声。表姐杀了栾汉持为大师兄报仇的事情,在民族大义上,是大义灭亲,是锄奸。但是,在家族上,她却令整个栾氏蒙羞。按当时的时代风俗,她虽然尚未过门,但已经是栾家的人了。栾家虽在偏远的乡村,但也是一个大家族,表姐的行为使栾家与燕家结下了不解之仇。而且,表姐以后的行为,也成了栾家诋毁燕家的利器。表姐也成了燕家的不肖子孙、千古罪人。
九
表姐在屋里待了大约半个时辰,泪水像两条小溪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杜八一句话也不说,在屋里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表姐洗了把脸,拢了拢头发,然后打开房门,对院门口站岗的特务说,你们过来。
两个特务不知道什么事儿,都跑了过来。
表姐说,我杀了你们的副队长,带我去见松井次郎吧。
松井次郎见到我表姐的时候,眼睛明显亮了一下。那一年,表姐二十刚刚出头,是一朵鲜花开到八成,含蓄着还未完全展开的样子。
松井指了指特务们刚刚抬过来的尸体问,栾队长真是你杀的?
表姐重重地点了点头。
松井围着表姐慢慢地转了一圈,转到表姐对面,用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托起了表姐的下巴,慢悠悠地问,为什么?他不是你的未婚夫吗?
表姐说,我是来向你告密的,栾汉持并不真心投靠你们,而是想接近你,然后杀了你。我不想让我的家人受他的连累,就劝他向你坦白,但他不答应……
松井放开手,仰脸看天,看了很长时间。周围的特务和日本宪兵们都不敢说话,杜八也不知道松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的师姐。
我的表姐却镇定自若,稳稳地站在松井面前,不动声色。
当空气沉闷得快要凝固了的时候,松井忽然发出一阵大笑,他的笑声又干又哑,你铲子戗在了锅底上,非常刺耳。
笑毕,松井对身边的一个士兵咕噜了几句日语,那个士兵打了个敬礼后跑开了。
不消片刻,那个士兵拿过来一个文件夹,双手递给松井。松井却不接,示意他递给我的表姐。
表姐接过文件夹,匆匆看了看,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松井冷笑道,燕小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表姐喃喃地道,怎么……怎么会……这样,他告诉我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松井道,难道你不知道,男人是有尊严的吗?他虽然当了你们中国人眼里的汉奸,但还是想保持住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事后,表姐才告诉杜八,松井让她看的,是栾汉持的“自白书”。原来,狡猾的松井并不相信栾汉持会无缘无故地跑到他面前“告密”,而且告的是他的大师兄。那个雨夜的第二天,他将马府的所有护院都抓到了他的司令部后,并没有挨个审问,而是单独提审了栾汉持。在严刑拷打之下,栾汉持把他和大师兄的计划和盘托给了松井,并发誓要效忠于大日本皇军,才保住了自己和其他师弟的性命,当上了侦缉队的副队长。表姐杀栾汉持,先以为是误杀,其实是歪打正着。这一天之中,变数迭出,我实在无法想像,当年年仅二十岁的表姐是怎么撑下来的。
松井阴森森地问,燕小姐,你杀了我的侦缉队长,我该怎么处置你呢?
表姐笑了,那种笑是杜八从来没有见过的。她像阳光下的一大朵昙花,徐徐绽放了。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松井笑,笑得桃花灿烂,风情万种,甚至……有些风骚和放荡……
表姐说,人都给你送上门了,还不随便你处置。
这句话才使痴呆中的松井醒过神来,他“嘎嘎”地怪笑着,上前一步,将表姐横抱起来,转身走向堂屋,表姐丰盈的身子压得瘦小的松井一步三晃,两只小罗圈腿弯得更加厉害……
杜八带着哭腔喊,师姐!师姐——
可他的师姐什么也没有听见。
杜八想往里闯,被两个鬼子各架住一只胳膊,拖出了司令部,扔在了大街上。
接下来的几天,杜八每天都在司令部周围转悠,希望尽快得到一点他师姐的消息。
无所事事的杜八,很快就对司令部周围的环境熟悉起来。司令部的门前是一个小广场,也是县城的一条主要街道。司令部大门的对面,有很多摆摊设点做小生意的,有卖瓜果蔬菜的,有卖包子的,还有修自行车的,卖茶水的等等,他很快和这些人熟悉起来,整日和他们闲扯说笑。这样,他的这种守候才不至于被人注意到。比较特殊的是一个车夫,这个车夫经常将黄包车停在树下,一边休息,一边不停地吸烟,像是在等生意。车夫四十多岁的样子,眉头总皱着,一脸的官司。也许,就因为他的面貌不善,影响了运气,所以,一天到晚也拉不到什么客人。因为他和谁也不说话,所以,杜八也不愿意搭理他。
其实,表面悠闲的杜八,心一直是悬着的。他明白,师姐主动把自己送进狼口,目的只有一个:伺机刺杀松井次郎,完成大师兄没有完成的心愿。可是,在壁垒森严的日军司令部刺杀司令,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儿,即使成功,能全身而退吗?杜八想想后脊凉上就出汗。
十
表姐再次出现在杜八面前时,已经像换了一个人。
表姐穿着一套日本女军服,脚上是一双锃亮的长筒马靴,腰间的皮带上别着一支小巧的手枪。她紧紧地跟在松井次郎的背后,俨然贴身保镖。
杜八只能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师姐,却无法靠近。他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师姐!
可师姐充耳不闻,她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走在鬼子的队伍中。
马府大管家的女儿燕玉秋当了汉奸。
这个消息在小小的平安城里刮起了一阵风。
那段日子,姑父像被架在了鏊子上,生不如死。他在数次去司令部找女儿未能见到人的情况下,宣布与女儿断绝了父女关系。
只有杜八,他坚信,师姐不会当汉奸!绝对不会!
他的这个信念不久就得到了证实。
那一天,乘松井次郎外出,表姐差人将杜八带进了司令部。这时的杜八,由于在外面衣食无着地混了多日,已经像个乞丐了。表姐把人支走,插上屋门,然后问杜八,小八,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也认为师姐当了汉奸?
杜八用力摇了摇头说,不信!
表姐当即就哭了,表姐说,我不能让大师兄白白死了,我一定要杀了松井这个畜生!
哭了一阵,表姐说,松井太狡猾了,可能我编造的那些话他根本就不信,他只是图我这个人……可他处处防着我,晚上根本不在我屋子里过夜……我没有机会动手,也实在熬不下去了,小八,你说,师姐该怎么办呢?
杜八说,师姐,不行你就先离开这里,现在外面传得可难听了。
表姐轻轻地摇了摇头说,离开容易,再想进来就更难了,我把清白都扔在这里了,不甘心哪……
临别,表姐拿出二十块大洋,让杜八出去后找个住处,买两身替换的衣服,然后找个事儿干。并嘱咐他悄悄地回一趟马府,给她的父亲解释清楚,让他老人家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不要声张,这种日子不会太长了。
杜八估计,师姐那时已经想好了杀松井的办法,这一点,是他从表姐的眼神中看到的。
当夜,杜八潜到马府,见到了燕管家。燕管家听完杜八的话,激动得老泪纵横,一个劲儿地说,好了好了,这下好了,我们老燕家人可以直起腰来过日子了……
过了片刻,他才醒过神来,问杜八,你师姐要是杀了松井,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杜八一时不好回答,根据他对司令部的了解,师姐要是杀了松井,八成是出不来的。
燕管家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夜空,自言自语道,就是死了,也总比当汉奸强呀。
十一
杜八和表姐见面的第二天,世界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日本裕仁天皇用一种古怪的语言向世界发布了投降公告。
在到处鞭炮齐鸣、欢天喜地的气氛中,杜八再次跑到了司令部门口。得到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后,他很兴奋,甚至跑到野外大喊大叫了一阵子。兴奋过后,他突然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师姐怎么办?
日本人的投降,确实将表姐推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为了刺杀松井,她投靠了这个老鬼子,并成了人人唾弃的汉奸,但她并不担心,她相信自己最终能用松井的血来洗清自己,只要杀了松井,什么误会和谣言都会不攻自破。
但命运却给表姐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日本人投降了。虽然,日本人投降对于灾难中的国家和人民都是天大的好事,但对于表姐,却有些残酷。
表姐最终还是杀死了松井,她别无选择。她抢在了松井次郎正式缴械投降之前,把松井杀死在他的办公室里。
1945年8月15日下午,松井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光着膀子,盘腿坐在地板上,拿着他那把战刀沉思。
表姐推门进来的时候,顺手将门关严了。
松井叱道,出去!
表姐笑道,松井太君,你拿着刀要干什么?要杀人吗?
松井泪流满面,他仰着脸,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可眼泪还是像蚯蚓般蜿蜒而下。良久,他才垂下头,沮丧地说,杀不了人了,我们的天皇陛下已经投降了。
表姐忽然说,那我陪你玩玩刀吧,权当解闷。
松井诧异地转过头,这才发现,表姐的手里,拿着一把短剑。
松井缓缓站了起来,温和地笑道,你等这一天,很久了吧?
表姐认真地说,松井太君,您别误会,我就是想陪您散散心。
松井说,在日本时,我就听说过你师父的大名,他是中国武术界的一流高手,连我们大日本帝国最优秀的相扑高手都败在了他的手下,你大师兄的厉害我已经见识过了,想必,你也不会很差了。
表姐用力地摇摇头说,我们都不是师父的入室弟子,师父只是点拨了我们几天,所以,我们从来不敢提他老人家的名号,怕辱没了师父的威名。
松井双手擎刀,一边和表姐说着话,一边向表姐靠近,待他绕到表姐侧面,离表姐不足二尺时,忽然挥刀朝表姐劈了下来!表姐闪电般一转身,剑随身动,短剑流星般掠过松井的咽喉,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松井的刀行至半途,就兀然停了下来,随即“呛啷”一声掉在了地板上。
表姐冷笑道,松井,你真不是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也施偷袭。
松井已经回答不了她了,一股鲜血从咽喉射出,喷在了洁白的墙面上。
门口的卫兵听到动静,推开门将脑袋探了进来。他看到屋内的情景后,刚想张口大喊,表姐一扬手,短剑脱手而飞,正插在了卫兵的喉咙上!
表姐顷刻间连杀两人,身上没有溅到一滴血。
表姐将卫兵的尸体拖进来,将松井的门反锁了,然后泰然自若地走出了司令部的大门。这时候,司令部的鬼子们已经被天皇的投降公告彻底打晕了,他们失去了应有的警惕,表姐顺利走了出去。
表姐一出门,就看到了杜八,杜八正在离司令部大门数百米的一棵槐树下张望。见到表姐,杜八兴奋地向她连连招手。
恰巧,那辆经常停在这里等生意的黄包车就在树下,车夫斜倚在槐树身上,正一边吸着烟,一边盯着司令部的大门。杜八虽然没有和他说过话,但也算是熟人了,当下顾不得多想,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老板,有生意了,快点。
那车夫吓了一跳,上下打量了杜八几眼,一声不吭地弯腰捞起了车把,好像不太情愿。杜八赶紧将他的师姐扶上了座位,然后对车夫说,去西门,快点儿,我多给你钱。
车夫拉着我的表姐跑了起来,杜八在车的一侧跟着跑。他要带表姐去自己的住处。他知道,马府师姐是回不去了,必须给她找个安全的地方。在路上,表姐笑着冲杜八亮了个砍杀的姿势,样子有些得意。其实,表姐一出司令部的大门,杜八就知道,他的师姐得手了。但是,他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的师姐还会有更大的麻烦。
杜八用表姐给他的钱在城边子上租了一个独院,内有三间平房,非常僻静。他把表姐安置好后,对表姐说,师姐,你最近几天千万别出门,我先去给燕管家送信,告诉他你已经安全地出来了,省得他担着心。
表姐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全身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疲劳。
杜八临出门时又嘱咐了一句,师姐,你可千万别出门,我天黑前一定能回来,给你带吃的。
在杜八的叙述中,他这一走,和师姐竟成了诀别。
十二
一九四五年秋天的那个下午,杜八从马府送信回来,发现大街上隔不远就有一张告示,每张告示前都站满了围观的人。他觉得好奇,就凑过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吓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些告示,全是悬赏通缉他师姐燕玉秋的。
原来,表姐刚刚离开日军司令部,国民党某部的一个团长就带兵过来受降。日本人这才发现松井已经被杀,而几天前送上门来的那个中国女人也不见了。日本人据此为理由,要求缉捕凶手,否则就拒绝缴械投降。
我苦命的表姐,还没有洗清了当汉奸的嫌疑,又有了两个新的罪名:谋杀罪、破坏和平罪。因而,她刚刚走出日军驻平安镇的司令部,就沦为了国民政府的通缉要犯。
杜八匆匆往他的住处急奔!他抄近路,穿大街,过小巷,不要命地跑。这一路上,他不知道自己超过了多少辆黄包车和洋车子。这时,天已近黄昏,很多路人都对他侧目而视,不明白这个瘦小的少年为什么会这么疯跑。杜八跑得大汗如注,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了身上。额头上的汗水流进眼里,杀得生疼,他停也不停,用袖子抹一把,继续跑。
杜八跑到他住的那条小巷子时,发现前面有一辆黄包车,正急匆匆地往前赶着。杜八脚下加劲,风一般超了过去。
小子,站住!
背后忽然传来喊声。
杜八回头一看,他刚刚经过的那辆黄包车上跳下来两个人,冲他扑了过来!杜八伸手抓住他们的胳膊,顺势一带,将两人同时扔在了地上。这时,那个拉黄包车的突然掏出了枪,对准杜八喝道,别动,再动就开枪了!杜八仔细一看,这个人竟是常在日军司令部门前等生意的那个车夫,他忽然间心头一紧,坏了,这个人肯定是个特务,他是带人来抓师姐的!再有几十米,就是他租住的家了。杜八转身就往家跑,边跑边扯开喉咙,拼命地大喊,师姐——快跑!师姐——快跑——
砰!一声枪响,杜八觉得肩头一麻,就栽倒在地上……
……杜八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他作为我表姐燕玉秋的同谋,已经被抓进了监狱。但杜八并没有害怕,从小到处流浪的他,觉得监狱也没有什么不好。他担心的是他的师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下午,有人进来看了看他的伤,给他换了药。过了一袋烟的工夫,他就被提审,让他说出燕玉秋去了什么地方。杜八这才明白,他们根本没有抓到师姐,这一下杜八彻底放松了,只要师姐没事,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杜八真的不知道师姐会去什么地方,但杜八明白,她绝对不会笨到回马府或燕寨子,在那里等着束手就擒。为了避免皮肉受苦,从小就聪明过人的杜八装出害怕的样子,哆哆嗦嗦地说出了这两个地方。因为他明白,即使他不说,这两个地方也是官府的必查之地。从这一天起,再也没人理过杜八,就这么一直关着他。想必是国民政府已经强迫日本人投降,燕玉秋的事儿变得不重要了。
杜八坐了一年多的监狱,直到解放军打进平安镇,他才和牢里的很多犯人一起被无罪释放。
出狱后的杜八,曾多次找到临时政府,为他的师姐申诉鸣冤。但没人理他。解放军打进平安镇后,以前国民党下的通缉令都已失效,没人再追究燕玉秋杀松井的事儿了。但是,她的汉奸嫌疑还没有洗清。无论杜八怎样解释,都没人相信他,因为,政府根据所掌握的情况,知道了他与燕玉秋的密切关系,他的话自然不能被信任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出了一件意外的事儿,马府的燕大管家不堪周围人的白眼和政府的多次调查,悬梁自尽了。同一天,燕管家的夫人也用一把剪刀告别了这个世界,随夫而去。
心灰意冷的杜八,决定先找到师姐,然后再一起想办法洗清冤屈。
然而,他找遍了师姐所能去的地方,问遍了师姐可能要找的人。得到回答基本一致,自从师姐进了日军司令部,他们都没有再见过她。
十三
在杜八的叙述中,我的表姐燕玉秋就这么人间蒸发了。就像我从小无数次听到的结局一样:自此杳无音信。
我心有不甘,追问道,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见过我的表姐吗?
杜八表情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是否认我的话还是表示没有见过。
那么,你为什么不留在城里,却到了这么一个偏远的村子里呢?
杜八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地说,这是我二师兄栾汉持的老家,因为师姐的事情,当时我在城里也混不下去了,就投奔到了这里,也算替二师兄尽了孝……
我这才想起,这个村子叫“栾家庄”。
从那以后,你真的没有见过你的师姐吗?
杜八极快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又摇了摇头。
在杜八闪烁不定的目光里,我总觉得,他一定向我隐瞒了什么。但是,他既然已经告诉了我这么多,说明了他对我的信任,他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任凭我再三追问,杜八却只有一句话:就这些,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师姐。
回城后,我把表姐的事情从头理了理,作为资料存入电脑,就暂时放下了。因为县志上没有任何表姐的记载,又不知道她最终魂归何处,也就没有“平反”的必要了。表姐当年的风波,已经被六十多年的岁月风沙掩埋了。
值得我欣慰的,是通过努力,我证实了自己对表姐的猜测是对的。我想,如果有机会,我会对任何一个再提起她的人讲清楚,我的表姐燕玉秋,她不是汉奸,她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胆有识的忠义之人,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也许,她能成为一名巾帼英雄。
然而,故事并没有完。
我从栾家庄回来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家。刚到单位大门口,一个保安冲我喊,作家老师,有人找你。
我循声望去,岗亭边的垃圾箱旁,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男人,他的旁边,是一大堆人们不小心倒在垃圾箱外的垃圾,他的衣服颜色像极了垃圾,如果不仔细瞅,还以为他是垃圾的一部分。
杜八见了我,立即站了起来,他健步走到我的面前,愤然指了指保安说,他们不讲理,不让我进去!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你老人家这身打扮,谁也不会让你进去的,跟我回家吧。
我心中一阵狂喜,杜八此来,肯定会有新的故事告诉我。
我先让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我的一身干净衣服。在农村时,我的衣服总是穿坏了再扔,旧衣服全是带补丁的。进城这些年,很多衣服穿一两年后,颜色旧了,就不愿再穿,穿出去总会有好心的朋友提醒,买件新衣服吧,又不是买不起。但因为衣服虽旧,却件件全须全翅的,丝毫不坏,所以也舍不得扔,竟攒了满满的一大箱。每次看到这些衣服,我就犯愁,怎么处理呢?送人也不合适。杜八一来,我一下有了主意,走的时候让他全带走,他肯定不会嫌弃。
杜八洗完了澡,又用我的电动剃须刀剃了剃胡子,往我面前的沙发上一坐,竟似年轻了十岁。他洗澡的时候,我已经弄出了四样下酒菜:油炸花生米、葱丝拌猪头肉、德州扒鸡、红烧茄子。杜八看到茶几上的菜,两眼顿时就放了光。我心头涌上一阵酸楚:杜八这老爷子,这些年肯定受了罪了,这些本应是家常便饭,可他平时很少能见到。
我问他,能喝酒吗?
他点了点头说,有的话就喝二两吧。
我烫了半斤高度的“古贝春”原浆,给他满满地斟上了一杯。
一杯酒下肚,杜八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都成了酱紫色。
十四
一九四五年冬天。栾家庄。
大街上,一群男女老少正倚着墙根晒太阳,他们蹲的蹲,站的站,还有的坐在马扎上、小板凳子上,正闹闹嚷嚷地啦闲呱。
一个衣着单薄的瘦弱少年,带着一身的风尘走进了他们的视线。
少年走到众人面前,迟疑了半天,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刚才还乱糟糟地争论不休的人们逐渐静了下来,目光全盯在了这个陌生的少年身上。
可是,少年还是不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脚上的那双鞋,已经看不清颜色,十个脚指头几乎全露了出来,指甲盖全部呈青紫色。
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出声。阳光下的村街上,只有北风掠过树梢的呼啸声。
过了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小伙子,你从哪来呀?找谁呀?
众人这才集体恢复了语言功能,乱嚷嚷地问,是呀是呀,你找谁呀……
少年还是不抬头,不说话。
等众人都问过了,再次静下来的时候,少年才猛然抬头,面红耳赤地说,我找栾汉持的家。
人们像忽然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住了。
稍顷,大家好像又慢慢活了过来,各自拿了身下的马扎、小板凳,向不同的方向蠕动而去。
刚才还人声嘈 杂的大街上,很快就变得干干净净了。
少年一个人在冬阳下站了好久。阳光缓慢地拉动着他的身影,他瘦削的身影渐渐短了,更短,又渐渐长了,更长了……
直到夜幕降临,少年还呆呆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好像已经冻僵了。
北风大了,刮得街上的尘土打着旋儿,围着少年转圈。
一阵拖拖踏踏的脚步声传来,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妇慢慢出现在他的面前。男人问,孩子,你从哪里来?
少年不语。
女人过来拉住他的胳膊说,孩子,回家吧,家里暖和。
少年的喉部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忽然间泪流满面地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大哭道:爹!娘!
这对夫妇,就是栾汉持的父母。
从此,杜八就在栾家庄住了下来。在他伺奉栾家夫妇的几年里,他一直刻意回避着有关二师兄的话题,以免两位老人受到更大的刺激。两位老人,也从不提及他的儿子,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栾汉持这个儿子,好像杜八才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但是,时间久了,杜八才深深地感受到,两位老人的心中,都压了一块巨大的、沉重的石头。村里人的歧视,族人的漠视,冰封了两位老人所有的幸福和快乐。在杜八进入栾家庄仅仅五年后,两位老人便相继郁郁而终。
无处可去的杜八,就在二老留下的三间茅草屋中住了下来。栾汉持的族人中,有几个人先后想赶他走,都被杜八红着眼睛扔到了门外。人们这才知道这个外来的瘦弱少年竟然身怀绝技,又怵他是无家无业的一个单身小子,怕惹恼了他会玩命报复。自此,杜八在栾家庄无人敢惹也无人理睬,孤独地迎接着一个个的寒来暑往。
杜八靠栾家留下来的二亩薄田维持着生计。为了不和村里的人碰面,他下田干活时,都是早出晚归,两头顶着星星。农闲的季节里,他足不出户,不与任何人来往。栾家庄的人,几乎都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只有每年的清明,杜八才会出一趟远门,只身去燕寨子,到他师姐的祖坟上,拜祭他的恩人燕管家夫妇。
一九五三年清明节这一天的傍晚,杜八再次来到了燕寨子,来到了我表姐燕玉秋的祖坟上。
杜八跪拜在燕管家夫妇的墓前,点燃了“纸钱”后,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良久,他才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漫天飞舞的纸灰,一时间,竟生厌世之感。这一年,杜八已经二十四岁了。已经成熟的杜八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至今他都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家乡是哪,父母姓氏,要不是燕管家的收留,也许,自己早就成了路边冻饿而死的孤魂野鬼了。他想到这么多年来,师姐杳无音信,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种状态下还要等多久,更令他茫然的是,他更不知道自己最终要等的是什么。难道自己的一生,就要在这种没有方向,没有希望,没有快乐,没有寄托的状态中惨然度过?思前想后,他不觉悲从中来,竟然呜呜咽咽地哭了,他这一哭,压抑多年的情感和悲凉,孤独和伤痛,都涌了上来,就像蓄满了水的水库打开了闸门,一发而不可收拾,他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溪流般汹涌而下!他先哭大师兄,后哭燕管家,后来,竟然哭叫起师姐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他不愿意想,也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师姐已经不在人间了。
杜八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天渐渐黑了下来,他也没有察觉。慢慢地,他止住悲伤,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又给燕管家夫妇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腰来的时候,杜八忽然听到身边有一种声音,是一种极力压抑着的哭声,他一扭头,吓出了一身冷汗,身边竟然跪着一个浑身雪白的人。他“嗖”地跃了起来,退后三步,厉声问,谁!
小八,别喊,是我。
杜八惊叫了一声:师姐!
燕玉秋缓缓站了起来,小八,谢谢你还一直记得我的父母,记得我这个师姐。
夜色中,我的表姐燕玉秋一身缟素,双眸如水,泪光盈盈,显得楚楚动人。
杜八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将师姐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这对在患难中失散了八年的姐弟,意外地重逢了。他们都把对方抱得紧紧的,惟恐对方像梦境般消失。
当晚,两人连夜返回了栾家庄。
杜八带师姐进了栾汉持生前的家。燕玉秋看着这个家里的一切,想到如果不是日寇入侵,不是经历了这么多的意外,她早应该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想到这些,表姐再一次地泪流满面。
稳定下情绪后,杜八和师姐促膝长谈了一夜,各叙离别之情。
八年前的那天傍晚,是杜八中枪前的喊声,救了我的表姐燕玉秋。当时,她正倚在被子上假寐,猛然听到了杜八的叫声,她知道事情不好,当即就提上自己随身带来的行李,打开后窗,逾窗而逃。
表姐听到那声枪响后,心里一震,她担心杜八的安危,就从另一个胡同又返了回来,攀上不远处的一个屋顶,居高临下向下观望,她看到杜八是肩部中枪,并没有性命之忧,就想等特务们走了后再救他,不想,那三个特务没有抓到人,就把杜八拖起来放到了黄包车上拉走了。表姐一想,杜八还是个孩子,与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关系,想来特务们不会太难为他,就悄然离开了。
和杜八的想像一样,表姐既不敢回燕寨子,也不敢回马府。她只身一人到了乡下,去投奔一个姨妈。不成想,姨妈一家,连门都没让她进,她站在门口哭了好久,引来很多人围观。后来,姨妈隔墙扔出来一袋子干粮,还有点儿钱,就再也不理她了。表姐这才明白,自己接下来的路,要比想像的还要艰难。燕家是大户,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很多,她原想是在几个亲戚家辗转躲藏一段时间的,但姨妈家的闭门羹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以前的燕家大小姐,再也不是姨妈、姑妈们疼爱的乖侄女、好外甥女了,她现在是人人唾弃的“女汉奸”,早晚要抓起来枪毙的,她这种人,谁肯收留?谁敢收留?
走投无路的表姐,在外流浪了一段时间后,决定去找自己的师父杜心武。她打听到,日本鬼子投降后,师父已经归隐,在他的家乡湖南张家界慈利县习道,自名“斗米观居士”。她一路奔波,盘缠用尽后,就混在一群乞丐中靠要饭维持生计。好在,那个时代乞丐遍布天下,男女老少均有,倒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就这样,她边打听着边走,走了一个多月,终于找到了杜心武隐居的慈利县饭甑山绕河寨。表姐见到恩师杜心武,像一个没娘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亲生父母一样,跪拜在地上痛哭失声。
杜心武知道她的遭遇后,劝她暂时住在这里,跟随他潜心修道,等时局稳定了再回去。
从那之后,表姐就跟随杜心武学道,每日除了揣摩技艺道学外,就是跟师父遨游于山川湖水之间。很快,郁结在心里的结渐渐解开了。如果不是挂念家中的父母双亲,表姐就想终老山野,再也不回老家纠缠那些缠夹不清的事情了。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了,湖南省人民政府多次派人来接杜心武下山,杜心武推托不过,就来到了长沙,受邀担任湖南省人民军政委员会顾问。表姐仍然留在了观内,潜心修道练武。每隔一个月,她都会下山去探望师父,并请师父解疑释惑。1953年春天,杜心武因旧伤复发,咯血而逝,终年84岁。师父入土为安后,表姐才悄悄地赶回家乡……
史料载:杜心武上世纪30年代初始收徒传艺,弟子甚众,多怀绝技。名徒有万籁声、郭凤歧、陶良鹤、李丽久、胡亚夫等。其绝技内圈手有两种练法,一种为由高往低练,越练架子越低,是由高徒万籁声流传下来的;另一种不为人知的练法,由低向高练,越练架子越高,这一支的传人是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
我想,十有八九,那个不知名的女子,就是我的表姐燕玉秋。
表姐和杜八相聚几日后,就返回了湖南。经过几年的修道,她已经看破了红尘,不想再找回以前的生活了。临走,他嘱咐杜八,要好好地活下去,像个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凡世间的烟火,还是有些乐趣的。
但是杜八终生未娶。
1960年闹春荒时,一群逃荒的女人来到这个偏僻的村子里,她们看到,这个村子里的人们虽然也很穷,但好孬能吃饱肚子,饿不死人,很多人就此留了下来,给这个村的老光棍小光棍们当了老婆。村里的干部也想给杜八“解决”一个,但杜八却死活不肯。他的心里,已经装不下师姐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了。其实,他对于燕家的感情,不仅仅是出于对燕管家的感恩,还有一种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东西,那就是他对师姐潜意识里的暗恋和崇拜。
十五
半斤酒下肚,杜八的脸胀红得像要喷出血来。但他还非常清醒,他的精神状态比刚来我家时还要好。
我问他,上次在你家里,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杜八表情庄重地说,我怕你知道了以后,去打扰我师姐。听说,现在坐飞机去湖南,两个钟点就到了。
我一怔,喜出望外地问,你是说,我的表姐——她还健在。
杜八点了点头说,你上次去的时候,她还活着。我今天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师姐她走了,刚走了几天,八十六岁,没病没灾的就走了。
说到这里,他的伤痛里露出了掩盖不了的醉意。
杜八拿出了一个用过的信封,对我晃了晃说,这是我师姐临终前写给我的信,她嘱咐她的徒弟,等她一咽气,就把信发过来。
我接过信封,见信封上的字竟然是用毛笔写的,笔划虽然歪歪扭扭的,但结构却非常讲究,一看就知道写字的人练过书法,但字却是病中所书。
杜八又说,我这次来,是想求你按信上的地址给我弄张飞机票,我要去拜祭我的师姐,她活着的时候不让我去,现在她不在了……
杜八终于喝多了,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点燃了一支烟,有些痛恨地看着歪倒在沙发上的杜八,这个老家伙,真的是个老滑头,如果他早些告诉我表姐还活着的消息,我一定会去看望她,见到传说中的表姐,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呢?
我沉浸在一种冥想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