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我从哈尔滨来,荞麦。
头上一片云,棕色的,像走失的马驹儿。
它跟随我,一路到墨尔根。
荞麦,它是否与你有关?
我来看驿站。
一个很大的院子。我一直想看见它。
而当地的张老先生首先对我提到的是你,荞麦。
他是专家。有一部专著,三十万字,
但不是研究你。
他用他失去牙齿的声音努力告诉我,
你曾是这儿的天,天之顶。
你是苦寒之地的性命。你还是吆喝声,
沙哑着,来自流汗的马背上。
我刚见过路边的少年大豆,
在阳光下慵懒的样子。但没看到你。
张老先生说,驿站上的站丁,家属,包括站官,
都爱吃刀削面。那种面由你做成。
还有疙瘩汤,加上嫩江里的小鱼儿。
你粗糙的饼,咬上一口,嗓子就会冒烟。
可能除了你他们的确没别的可吃。
墨尔根河转身变成喇嘛河的工夫,
你不见了。莫非,
莫非我头上那片云是你?
而我,我的确不是来看你。
我向张老先生问起你。他说,
你经常压低你的腰,
像鄂伦春猎手挎在肩上的弓,
或驿道上赶路的“走走儿”。
这时我恍然。我好像在哪儿看见过你。
你头顶上戴着不张扬的白花,
在清晨田野上俯下身体。
后来再没人看见你站起来或你已远离。
我把头上那片棕色的云指给张老先生:
看那儿,那儿是不是荞麦?
他微笑着用双手按住我的肩。
他说:你看是,那它兴许就是。
和好奇的人们。沿江边走,
不经意间能看见木刻楞站房、
牌楼、勒勒车、马爬犁、
石头马槽儿、桦木船等几乎完好。
有人说是真的,更多的人不信。
三十一站老沟站。也叫胭脂沟。
大鲜卑山深处最繁荣最危险的地方。
设过金矿总局。
有小酒馆儿,有旅馆,有青楼,
有首饰店,有杂货铺,
有车马行,有皮货商,
有淘金汉,有兵勇,有流人,
有中国人,有日本人,有朝鲜人,
有沙俄人,有欧洲人……
大街上灯红酒绿。人影踩着人影。
驿站没了。有李金镛祠堂,
后建的。青砖黑瓦,在山坡上白桦林中。
三十二站洛古河站。黑龙江右岸。
设过金厂。现洛古河村。
驿站没了。传说中有个叫洛姑的女孩儿,
以自己的生命换取全村人生命的方式,
战胜了入侵的敌人。村子便以她的名字命名,
后来演变为现在的叫法。村口外,
一直连到山脚下,
无人欣赏的一片油菜花朝天空绽放。
三十三站八道卡站。设过金厂。
驿站没了。有个小镇后来也撤了。
门窗用木板封上。
一条短街,没有脚印,
成为风的道路。三个单位留下三个人,负责看守
森林上空的月亮、星星和白云——
匆忙地,从一份不规范的地图上走过一程,
并无看风景那样放松的心情,
就已上气接着下气。
要是能够把它描述得像有些人描述过的茶马古道或丝绸之路,
如一根头发丝那样的具体,
似乎不大可能。它在时间中荒芜了——
这就是黄金之路现在所能见到它的样子。
但它真实。这一点,
是它最让人感动的品质。
由于不再被需要,
它把自己藏进世界上一个边远的目光不易到达的名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