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乾义作品选(诗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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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注视

雪野空旷。脚印一直跟踪着一个人/

手中的伞并没有打开,也许等待时机/

这个人一直跟踪一本书。在空中,书打开着/

它像两支翅膀,或两扇门。它有古城墙的/

青砖那么重——《城堡》,或是《灵魂的出口》

在抬头可以阅读的空中,这个人正在阅读/

看背影是一位女性。这时,雪已停下,远处/

和近处的灌木丛把黑色的气息传向天空/

看样子用不了一会儿工夫,她就会撑开伞/

和书结伴,在黑夜到来之前飞离而去/

下午茶

喝茶时是在喝酒之后。我有些意外地

想问:别人都在干什么——这个茶艺很清静

只有两个人:我和自己。八元钱一杯还算可以吧,

但是我没要。我要了更好一点儿的高山茶。

其他的桌子和椅子在等待黄昏来临。我的椅背

暂时成为我那件蓝色风雨绸外衣的衣架。

一幅字挂在对面墙上,写的什么没有注意。我的手

毫无章法地搓着杯子,它的底部在桌面上转动——

这是此刻我能听到的唯一声音,从灵魂

扩散到桌面。我不猜测别人干的一些事情,

反正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在发生:战争和非典,

或者我正在喝茶——这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我想再耗掉一点时间,看看黄昏时这里的灯光

到底怎么样,它们的状态、感觉和颜色

与别处的灯光有什么不同,或者有什么相同。

似乎经历了短暂的空白,或间歇

窗外的黄昏和别的黄昏并没有不同——

只是今天我在这里喝茶,这也是我郁闷的一段时光。

那些灯不够明亮,但柔和。夜晚不需要明亮。

夜晚就是夜晚,不是别的时刻。柔和的灯/

使夜晚有了情调——像我喝着的茶,苦涩而乏力/

脸上的皮肤

脸上的皮肤,也是一种

皮肤。它容易红,也不容易红

宴会上的苍蝇没有红过脸,也没有谁/

替它脸红。当街的吻是不脸红的/

到处都是,像大白菜一样普通/

但是,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什么也不算。交通岗的信号灯/

一会儿是红的,一会又变了,绿/

或者黄。说错一句拉登是布什的/

徒弟,顶多让周围的人笑一笑/

别在意就是。至于别人脸红/

那不是自己的事情。也不一定笑/

如果要笑,也要自己一个人笑/

把快乐给自己留着,让别人/

去说他无知。无知像愚蠢一样/

使人长久地快乐。再说,脸红/

也是脸上皮肤的作用之一。如果/

能替别人脸红,那肯定是一个/

了不起的行动。每个人,每张脸/

都在别人的注目下通行。而更多的/

脸上的皮肤被自己撕下来,扔进/

废纸篓里,或者被自己改编成/

楼道里,电线杆上,厕所墙上的广告/

脸上的皮肤是一种特殊的皮肤/

可以代替自己死去,却不能/

代替自己活着。不能……

形容词

有一些形容词,变换着色彩/

像自己一样流行。结果在一年里/

有了名气,也多次感冒,甚至高烧不退/

这时候,太阳落山了,梦开始活动/

霓红灯和形容词都伸出舌头/

缺钙的城市赶在晚上的时间,躺在/

床上打点滴。麻雀做着海洋的梦/

而大象,似乎是一个旁观者/

它拒绝有人形容它的腰,或者/

耳朵。它戴着前进帽儿,用它/

捉摸不定的鼻子,把形容词踢来踢去/

一种风声

从窗子四周,挤压到,

骨头边缘。不间断的疼痛/

由一个词语,变成了,

一种环境。似乎不存在。

不敢想象的事物。

一根针从我的幻觉中穿过,

从音符的缝隙穿过,

从两只手掌中间穿过。

那些好动的鸽子们,

坚守在窝里。应该飞翔的日子,

却看不到翅膀。

那些中断了梦想的丁香,

再也无法摇曳,

它们苦味儿的芳香,

飘荡在呼吸里,像魂一样。

它们已倒在工地上,

像一群牺牲的美女,

正值开花的年纪。

听说它们当中,还有些

被移植于水上,

有些移植在玻璃上。

城市上空,盘旋着

失去边际的空荡。

在窗子四周,每一天,

都有一些事物在悄悄消失。

而我偏爱这些消失的事物,

并且喜欢收集它们,

让它们在记忆里继续生活,

并且快乐。

像我自己,生活在我的,

记忆里,排斥一切词语。

在路上

山峦展开曲线,在目光抚摸中

充满渴望。在路上,中途永远是一个谜,

是一个无法破译的神话。

在云与雨中,中途更加莫测,

像睡眠中的梦。它欲望的边缘。

生活着一些古旧的村庄。

转弯的风在前方引路,踏着雨点,

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并不害怕迷路。

因为他经历过那些恐惧

和难忘的时刻。在两座山豁口之处,

顿时出现一团明亮,云在逃散,

仿佛太阳将凌空照耀。

在每一天早晨

在去撒谎的路上,由于紧张,

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职业。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

他想念简单,像想念一种姿势。

它虽然古老,但无法改变。

在语言和垃圾之间绕行。

这是没有办法的选择,

就像地球选择了太阳

要有四个季节,而且不同。

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第一件事

往往是确认眼睛是否能够

睁开,然后从镜子中看到自己

懒洋洋的样子,啊,活着

是多么美好和容易——

只要睁开眼睛,在每天早晨。

回到石头

风从水面下的洞穴而来,

从这些石头内部而来。

阳光、废墟以及钢铁的咳嗽

堆积在空气的病情里。

几乎所有的云彩都诞生在这儿,

无论它们在哪儿——被带血的手

所抚摸,或是被愉快的思想

所灼伤——它们,还会坚决地

回到石头。颜色和

形状各不相同的风,

从颜色和形状各不相同的石头的

粉末儿中而来,

光芒像一群逃兵散去。

而女神——整天说爱她的,

几乎全部背叛了她。

她已失去另一只翅膀,

剩下两根手指在别处,在斜对面

玻璃罩里,像一个划拳的手势。

镜子中的树

一些树,把面孔和表情,置于

它们创造的面孔后边。北方的树,

坚固而复杂。重复经历

春夏秋冬。它们像诗或歌,

躯干弯曲,挺立着。

许多不同姿势和朝向的枝条

延伸、渴望。它们许多不同的叶子

是它们的手,或眼神儿,

在寻找不同的寓意和去向。只是

我们看不见它们根部的情景。

这条街

这条街,一直朝前走/

霓虹灯和音乐在远处/

这条街一直沿着我的目光走/

像一个跟踪者。我不想在这时候/

认识谁。空气新鲜,夜越来越高/

我在这条街的尽头/

等待那条街/

我我我

他经常没事。没事的时候

在嘴里叨咕一个字。连续地叨咕

没有节奏。一阵儿后

他就不知道自己叨咕什么了,

就不认识这个字了。

后来他总以为自己在赶马车——

他下乡的时候曾经从事过这种职业,

他坐在马屁股后面叨咕。

他经常喊着:我我我——

他后来叨咕的毛病,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也许不是——当时,他叫着马,

也像是叫着自己,他并没有

把他和马十分严格地区别开来。

至少当时是这样。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他离开了马。

那匹马也因为劳累死在年轻时候。

手指的上方

一只鸟儿在飞,在他手指上方

很含蓄地飞翔。他非常信任

他的眼睛,就像信任自己。

因此整个世界也很含蓄的样子,在飞,

在他手指上方。许多陌生的面孔

站在橱窗前打量自己。

一个人戴着帽子朝他飞来。

人造革的,棕色的。他相信,

是另一个人飞过来,戴着相同的帽子。

而所有的人,几乎在一瞬间飞在街上,

戴着相同的帽子——它们在飞,

在他手指上方。

幸福的镜子

你高贵而恶毒的镜子/

蛇一般游动,自如像云/

或者河流的结构。几乎所有的/

女人,被你兴奋地毒化/

而你的笑容显现出可怕/

你外露的灵魂,像生铁/

坚硬而遭遇许多的爱/

而这,不是你的目的。你常说/

你是在看一个一个故事/

看别人的,不同性别的,和你/

关系亲密的,不亲密的,所有的/

你在黑暗中偷偷地看/

这属于你的幸福,像虫子在/

月光下的泥沼里蠕动/

他,站在这儿

这些具体的建筑、街道,和公共汽车上的

广告牌,他见过它们,熟悉它们。因此,站在街口

他迟疑,觉得无处可去。他想,他记不起

从哪条街走过来的,他来这里做什么。他一下子

就想不起来了。他此刻站立的地方,是小汽车

轮胎休息的位置。果然,小汽车开来了,他躲向

一边。他看见一道一道白色的界线。两个流浪汉

在他身后的花坛边谈话、笑着。他看见他们

微笑的牙齿很白。而他,不自觉地摸一下

自己的脸,并没有什么。先站在这儿,再说——

他承认自己容易产生幻觉,看那些外国人的照片,

他想象照片中的角色,其中一个就是他。

他意识到他的眼睛应该深奥一点儿。

那些蓝色的玻璃球儿是从深处向外照射的,

能穿透所有的力量。当别人炫耀自己的本事

遭到情人表扬的时候,他心里生出一种苦涩。

他开过许多玩笑,却没有一次是真的。

他想,玩笑就是玩笑。他站着的地方,

是他过去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

他不想永远站在这儿,他正在决定去哪个地方。

两只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像两个多年不见的战友。

它们所有的问候,敬礼和长谈,都是在

沉默的想象中进行的。而分别了似乎很久——

在一场一场的战争之后,它们居然都还活着,

而且像手术室里的灯光一样干净,没有硝烟和血。

它们自己并不知道,它们属于同一个人,

一个人与自己的握手,和祝贺。

一片,一片

一大片深黄色的花,和一个废弃的城堡/

那灰色的建筑,在正午的山坡上,或梦想/

或回忆。一个人站在水池中央,像雕塑/

血,焦土,石头,和阳光,像它们视线下面/

平静的海湾,它依然没有变成别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