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10月11日志摩在《西湖记》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耐人寻思的文字:
“秋白亦来,彼肺病已证实,而旦夕劳作不能休,可悯。适之翻示沫若新作小诗,陈义体格词采皆见竭蹶,岂《女神》之遂永逝?
与适之、经农步行去民厚里一二一号访沫若,久觅始得其居。沫若自应门,手抱襁褓儿,跣足、敞服(旧学生服),状殊憔悴,然广额宽颐,怡和可识。入门时有客在,中有田汉,亦抱小儿,转顾间已出门引去,仅记其面狭长。沫若居至隘,陈设亦杂,小孩羼杂期间,倾跌须父抚慰,涕泗亦须父揩拭,皆不能说华语。厨下木屐声卓卓可闻,大约即其日妇。
坐定寒暄已,仿吾亦下楼,殊不话谈,适之虽勉寻话端以济枯窘,而主客间似有冰结,移时不涣。沫若时含笑睇视,不识何意。经农竟噤不吐一字,实亦无从端启。五时半辞出,适之亦甚讶此会之窘,云上次有达夫时,其居亦稍整洁,谈话亦较融洽。然以四手而维持一日刊、一月刊、一季刊,其情况必不甚愉适,且其生计亦不裕,或竟窘,无怪其以狂叛自居。”
早在志摩留英期间,他就读到了郭沫若的新诗《女神》而且倍加赞赏。志摩返国不久,即有志摩的同学郁达夫介绍,与创造社的郭沫若、成仿吾诸人相识,当时他们的艺术情趣较接近,彼此十分投契。志摩在给成仿吾的信中说:“贵社诸贤向往已久,在海外每厌新著浅陋,及见沫若诗,如惊华族潜灵,斐然竟露。今识君等,益喜同志有人,敢不谒驽薄相随,共辟新土。”
但相隔仅半年多一点时间,就由“益喜同志有人”变成主客“冰结”,这里涉及到这样一场文字官司:
志摩归国初期除发表诗及散文外,也喜欢写点杂文,1923年4月22日及5月6日志摩在《努力周报》上分别发表了《杂记(一)》《杂记(二)》两篇文章,其中《杂记(二)》志摩以“坏诗、假诗、形似诗,到底什么是诗,谁都想来答复,谁都不曾有满意的答复”为话题,来探讨诗的实质,其中有一段文字触及了郭沫若:
“我记得有一首新诗,题目好像是重访他数月前的故居,那位诗人抚摩他从前的卧榻书桌,看看窗外的云光水色,不觉大大的动了伤感,他就禁不住:
‘……泪浪滔滔。’
固然做诗的人,多少不免感情作用,诗人的泪比女人的眼泪更不值钱些,但每次流泪至少总得有个相当的缘由。踹死一个蚂蚁,也不失为一个伤心的理由。现在我们这位诗人回到他三月前的故寓,这三月内也并不曾经过重大变迁,他就使感情强烈,就使眼泪富裕,也何至于像海浪一样的滔滔而来。”
这里所说的“三月前的故寓”,是指郭沫若重访日本博多湾的旧居。“泪浪滔滔……”是郭沫若1921年10月5日创作的《重过旧居》一诗,该诗曾发表在《创造季刊》一卷一期,与“泪浪滔滔”相连的四句诗是这样的:
我和你离别了百日有奇,
又来在你的门前来往:
我禁不着我的泪浪滔滔,
我禁不着我的情涛激情。
徐志摩认为形容哭、形容泪的字眼不少,“泉涌”、“雨骤”等都在情理之中,但谁能想象泪浪滔滔呢?所以他的结论是:“形容失实便是一种作伪。”
以事实而论,郭沫若当时确有不少烦恼的事;以诗而论,郭沫若的用意似乎要用“泪浪滔滔”来与下句的“情涛激情”呼应。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尽管诗可以夸张,白发可以三千丈,雪花可以大如席,但夸张必须符合本体的特性,才夸而有节。有起伏才成波浪,水势盛大急流滚滚才称为滔滔,波浪起伏而滔滔的眼泪是难以想象的。
志摩的文章被创造社的洪为法看到。5月12日洪为法将志摩的《杂记(二)》抄寄给郭沫若,并谈了他个人的看法:“弟觉得徐氏的话,只是取笑的……唉!中国的批评界便是这样!我不禁一哭!”
对此,郭沫若自己没有公开出面,仅给成仿吾去了一信,并将洪为法的信也一并附去。
这段文字成仿吾看到后,对徐志摩大为不满,认为志摩一方面与创造社诸人虚与周旋,背后却放冷箭伤害郭沫若,所以成仿吾于5月31日在《创造季刊》上发表了一封公开信,措辞十分激烈:“……我想你要攻击他人,你要拿有十分证据,你不得凭自己的浅见,说他人的诗是假诗,更不得以一句诗来说人是假人。而且你把诗的内容都记得那般清楚(比我还清楚),偏把作者的名字故意不写出,你自己才配当‘假人’的称号。我所最恨的是假人,我对假人从来不客气,所以我这回也不客气把你的虚伪在这里暴露了,使天下后世人知道谁是虚伪,谁是假人。”
成仿吾给徐志摩的公开信一发表,就激起了文坛上的一阵波澜,连郑振铎和还在清华读书的梁实秋也参与了这场笔墨官司。
有人拿了《创造周刊》给志摩,说:“坏了,坏了,徐志摩变成了fake man了。”
志摩看罢文章,长叹一声:“我这个人常受感情驱使,不看左右前后,想不到我寄望最深的文艺界也会这般模样。”
来人说:“你这个初入国门的人,还不知道中国文艺界的一些内幕,胡适与郭沫若诸人,为了翻译上的一些错误,早有过一场笔墨官司。你指着郭沫若的‘泪浪滔滔’说是假诗,人家就以为你与胡适串通一气,与创造社诸人为难了。”
志摩说:“我那时也只是随便引了一句诗,并无心去伤害人,即使我说了假诗,我也没有说郭沫若是假人,更没有说创造社诸君都是假人,此段公案从何说起啊!”
于是,志摩以“仇隙是否宜解不宜结”的心情,旁征博引写了《天下本无事》一文,发表在1923年6月10日的《晨报副刊》上,他说:“我如其曾经有过评衡的文字,我决不至于以笼统的个人为单位,评衡的标准,只是所评衡的作品的自身,为的是一个简单的理由,人在行为上可以做好,也可以做坏;……怎么我评了一首诗的字句之不妥,你就下相差不可衡量的时空的断语,说我全在污辱沫若的人格,真是旧戏台上所谓这是哪里说起呀!”文章又说:“我那篇文字里所评衡的是悬拟的坏诗与假诗,至于我很不幸的引用那‘……泪浪滔滔’,固然因为作文时偶然记得,——我并不曾翻按原作——其次也许不自觉的有意难为沫若那一段诗,隐示就是在新诗人里我看来最有成绩的尚且不免有笔懈的时候,留下不当颂扬的标准,此外更是可想而知了,……”
因为有了上面这场小小的文字官司,所以才出现了志摩在《西湖记》里所记述的主客“冰结”的窘态。志摩公开表示:“此后彼此严自审验,有过共认共谅,有功共标共赏,清除成见的暴戾与专愎,在真文艺精神的温热里互感彼此心灵之密切。”所以志摩约了胡适、朱经农,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了弄堂套弄堂的民厚里一二一号沫若寓所。
郭沫若在《创造十年》里说:“胡大博士毕竟是非凡的人物,他公然到民厚南里来看望我们。”——“我看他真有点像梁山泊的宋公明,不打不成相识,骂人的一笔官司就像是从来没有的光景。”所以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对志摩、胡适进行了回访,并在上海美丽川欢宴,猜拳痛饮,大家尽醉而归。
志摩自取得这次经验之后,从此就再不写“杂记”、“杂感”一类杂文了。他与创造社的关系,以后只体现在与郁达夫一直友谊常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