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徐志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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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向东南风要嫩芽的光泽

1923年的中秋节,志摩在杭州度过。他原想驾一叶小舟到三潭印月去寻梦玩月,星星、月亮是他希望与理想的象征,偏偏中秋之夜乌云推着乌云,老天也像他的内心一样,不透一点光明的消息。自从老祖母病故,他南返之后,与林徽因的联系几乎中断了,他想写信,也不知从何写起。桃子熟了,在高树上,人家已架好了梯子;他呢,手太短,要摘,摘不到,离去,又不忍。他陷入深深的苦闷之中。林徽因已明白表示,只重友情不涉爱情,友情与爱情或许只是一板之隔,却属两个不同范畴。真理与谬误也常常只是一步之差。回想一年前的中秋节,那时他正航行在印度洋上,皎皎的一轮满月,照着他满满的一怀希望,他的思路活泼得像一道飞泉,可是仅一年的差别,“我心酸得比哭更难过。一天的乌云,是的,什么光明的消息都莫有”。他闷极了,就跑到楼外楼去喝酒,吃他最爱吃的桂花栗子羹。醉了,睡了,在梦中就可得到醒时得不到的东西……

等他从醉梦中醒来,月亮居然从乌云里奋战出来了,全身披满胜利的霞光,西湖水也由黑转青,由青泛出白光,仿佛老天在向他作什么预兆,在失望中得到一个满意。他望着三个映月潭,一座雷峰塔,又神思飞扬了: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我爱在月光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他盼望把遮住青天的乌云驱个干净,让月儿多给人们开放些光明。

雷峰塔下他看到有一排鹄形鸠面的丐僧,托着钵盂,张着破袈裟,向游人乞讨布施。和尚是菩萨的信徒,佛法无边,为什么反让他的信徒受罪?坐轿的大腹便便,珠光宝气,抬轿的骨瘦如柴,满脸汗污,这不合理的社会,这不合理的人生。他掏出钱来给乞僧逐个给了布施,稍稍减轻了他心头的重压。他返身走到荷花池边,看到有人握着一条一丈多长的青蛇,青蛇在那人的手臂上盘来绕去,怎么也挣不脱那人的手掌。他又动了恻隐之心,花二角钱买下这条青蛇,将它放入荷花池中,青蛇进入荷花池后又游上水面,探头向志摩望了一眼,志摩向它点一点头,笑一笑,仿佛在说:“你自由了。”但后来志摩知道,等他一走,那条青蛇又将落进那人的手掌之中,向另一些慈悲心肠的人再次骗取金钱。

由雷峰塔他想起那塔下压着一位多情的白娘子,由青蛇他联想起了侠义的小青,由这个西湖边的民间传说,他又联想到多情的自己,也常常因为多情而受累受苦,他用杭州土白写了一首《雷峰塔》: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蔓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

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胡适是志摩一生中一个重要朋友,胡适这时正在烟霞洞养病,志摩是常客。志摩与胡适在思想上不尽相同:志摩是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者,胡适是实用主义者。志摩反对物质主义和神秘主义,胡适反对浪漫色彩和泛情的卢骚主义。但志摩敬重胡适的道德、文章,胡适推崇志摩的才情、超逸和一团爱人之心。两个人都生龙活虎,但志摩生龙活虎中显得天真无邪,胡适在生龙活虎中藏着冷峻和严肃。他们是一对密切的互有影响的朋友。

两人在一起时常说古道今,谈天说地。在杭州期间,两人讨论胡适的《烟霞杂诗》,商量停办《努力周报》,另办一份类似《新青年》的刊物。在胡适那里,志摩又遇到了瞿秋白,那时瞿秋白的肺病已很严重,但仍操劳不息,志摩对瞿秋白寄予满腔同情。那时谈得最多的事,还是使志摩一直萦绕于心的林徽因。胡适认为这是一种感情冒险,应该从感情的旋涡中跳出来,与理智保持平衡,但志摩认为强使自己放弃相爱的人,是对自己的一种残忍。他要保持内心的活泼,不受外界环境的制约。

一天,两人又聚到了一起。谈着,辩着,抽着英国烟,喝着龙井茶。志摩拿起一支香烟,伸手接过胡适手中点燃的香烟,说了一句英语:“Kissing the fire”(吻火),胡适怔住了,他明白志摩的用意了。世人都怕引火烧身,甚至狞笑着隔岸观火。志摩却明知是火,偏要搂住烈火来个亲吻,这一吻使死水扬起波浪,灰色也变得五彩缤纷。这一吻,显出了志摩之所以为志摩的特性。

中秋节一过,农历八月十八就是志摩家乡壮观天下的海宁潮观潮节。杭州到海宁近在咫尺,志摩与胡适、朱经农、马君武、陈衡哲、汪精卫及莎菲、佩智两女士乘火车到斜桥,在斜桥改搭两只水网船,向观潮胜地海宁进发。他们谈了一路的诗。早在1918年志摩赴美时,在南京号远洋轮上他就认识了汪精卫。汪精卫眼睛大而灵活,有一种奇异的青光。汪精卫作旧诗,但不反对新诗,且饮酒有海量,一个人能吃大半瓶白玫瑰。马君武与志摩私下谈及汪精卫时,认为汪是个美男子,是个人才,但他从政,“忧其必毁”。水网船是志摩家乡的一种水上运输工具,前舱可搭客五六人,后舱可以煮饭,如果要过夜,船上还可以住宿。志摩一行分坐两只水网船,吃饭时又汇聚到一只船上,围着小方桌,吃的是家乡饭菜:大白肉,粉皮包头鱼,豆腐小白菜,芋艿,再加上香喷喷的黄米饭,大家快活极了。

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志摩一行在海宁镇海(现名盐官)塔下观潮。只见远处天际隐隐一条白线在微微抖动,转瞬间那条白线已变成万匹并驾齐驱的白马,风驰电掣而来。及至江潮涌到眼前,银山浪谷,吞天沃日。这大自然的壮观给了诗人无数遐想,也给诗人平添了无数力量。

世上最软和的是风,最暴烈的也是风;世上最温柔的是水,最蛮硬的也是水。钱塘江平时含情脉脉,温柔如少女,但当外界的引力触动时,她也会变成一匹狂奔不羁的烈马。诗人像是风,诗人也像是水,志摩或许善于在海棠花下调弄琴弦,但当外力触动他的时候,他也会一反常态:披散他的长发,光着他的双脚,拉破他的袍服,唱起粗暴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他伸出手掌,向天、地、山、海无厌地求诗,无厌地寻捞。对西北风,“问它要落叶的颜色”;对东南风,“问它要嫩芽的光泽”。他用暴烈而粗犷的嗓音,邀人们与他一起唱《灰色的人生》:

……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天空的声调;

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斫伐老树的清音;

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

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但志摩仍在病态社会里,人生确实蒙上了灰色的阴影。他要伸出巨掌,揪住东南风,向它要回嫩芽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