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的乞巧节,志摩带着一群朋友,骑着小毛驴在山海关外畅游长城,当晚回到北戴河,相约明天一早登莲峰山观看壮丽的日出。谁知就在那天晚上他收到一份四等电报:“祖母病危速回!”
他嫌路远车慢,恨不得插翅飞向祖母床边,偏偏津浦路又遭大水冲垮,搁浅在半路,一种不祥的预兆在撕裂他的心,他担心就在火车不通的时刻,慈祥的老祖母两眼一闭,再也见不到了。老祖母爱志摩的深情“更不是文字所能描绘的,她那深厚的慈荫,真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蔽。”志摩出国期间,她朝烧香,晚念经,祈祷志摩在外平安。志摩回国后,她以八十三岁高龄,头插纸花,身背黄布袋,带着志摩去佛教圣地普陀山烧香还愿。这样一位慈祥的老祖母,平时志摩不能侍奉,如果临终又不能一别,那就要遗憾终生了。
他回国才九个月,就经历了国事暗淡、恋爱失意、祖母病危的煎逼。亲属大故,志摩在五岁的时候曾遭逢过一次,那是老祖父病故了,一家人哭翻在地。但那时他还不知道死的实在意义,还不知道生与死是一切距离中最遥远的距离。他从生与死这个人生“陡起的奇峰”上联想到那些人生观、人道、真理、哲理不离口的文学家与哲学家。他们对“生产、恋爱、痛苦、悲、死、妒、恨、快乐、真疲倦、真饥饿、毒焰似的渴、真的幸福、冻的刑罚、忏悔”又有多少真知呢?所以他感到不曾经历过精神或心灵磨砺的人,“只是在生命的户外徘徊,也许偶尔猜想到几分墙内的动静,但总是浮的浅的,不切实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
当志摩回到家里时,老祖母还安详地躺在床上,头顶挂着冰袋,眼睛张着,但已不能视物;右手还能不停地摇着一把雕羽扇,但已不能说话。中医说是中风,西医说是脑出血,这是不治之症。现在的生命现象只是植物性的机能作用,挨到第十一天,原来凝滞的双眼,突然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光来,一下又像闪电般熄灭了。她去了,到一个不可知的世界里去了。这座二百多年的老屋里,到处是一片号啕的哭声。和尚、道士、尼姑,佛一声、磬一声,超度亡灵。纸人、纸轿、纸屋,还点起了七七四十九盏琉璃灯。当他回到人伦骨肉之中,感到自己整套思想变了颜色。
他祖母死后,因讣闻上没有加一个“继”字,引起了当地一般遗老的纷纷议论和攻击:认为在志摩祖母何氏前不加一个“继”字,就是对孙太夫人的蔑视。志摩起先不以为然,认为那只是海棠树上一阵雀噪,要叫就让他们去叫,但这群“麻雀”竟越噪越凶,志摩就认真对待了。他写信给胡适,要他考证“继”字,胡适很快回了信,说在古礼上没有原配与继室之别,继妣的俗例是后人歧视后母加上的。于是,志摩用这个考证,驱散了一树噪雀。
这一年冬天,志摩独居在故乡新建的三不朽祠里。三不朽祠在城郊东山之麓。所谓“三不朽”,指的是立功、立德、立言。志摩认为这名字肉麻得很,那祠其实只是一个乡贤祠。正厅里供着忠臣、孝子、清客、大官、豪富的神主牌位;侧厅里供着上吊、跳水、投井、吞毒而死的烈女烈妇。志摩住在侧房,推开窗子,可以望见绿的树、青的草,绿树青草间布满墟墓及江南特有的暂时存放棺木的享亭。还可望见鬼客栈——厝所。从他窗前走过的是烧香婆、卖菜翁、拾黄叶的童子以及戴着黑布风帽的和尚,他们一手拿串念珠,一手提盏灯笼。辛亥革命胜利已有十多年了,可是他家乡仍是一个落后的、迷信的封建社会;科学、民主、自由的春风吹不进这密封的堡垒。他回国之初,曾想与同人筹办一个《理想》月刊,可是这社会容不得理想。《理想》胎死了。他在英国留学时看到普通老百姓也谈政治,就像中国王家三阿嫂、李家五婶妈谈论柴米油盐一样。他在英国曾热心地为工党竞选拉选票,这家进那家出,但英国老百姓对志摩说:“先生,请不必费心,我们自有主见。”多么自信!他感到中国要有救,也要还民于政治,让老百姓像谈论柴米油盐一样来谈论政治。政论文《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就写成于三不朽祠。
一个雪后的早晨,志摩看到一位妇人,坐在石阶上伤心地哭,她说:“我昨晚梦见亡儿,喊妈,喊冷。今天果然下雪了,我买了几张油纸,盖在他坟上,我喊他,他不应……”见妇女哭,志摩的心也哭了,他的一生总是满抱着一腔同情心,《盖上几张油纸》就在这时涌上了他的笔端。开头两段是这样写的: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三不朽祠附近的戏台脚下是个乞丐窝,住着一群病的、残的、老的、小的乞丐。他们白天进城去沿门乞讨,或者跪在东山祠庙前等待香客们的布施,晚上就蜷缩在不蔽风雨的戏台脚下。志摩出于人道精神,给他们送寒衣、送医药,与他们拉家常,问痛痒,称他们为“守望相助的乞翁”。有一次他从他父亲酱园里拿了两瓶白酒,又用晒干的荷叶包了一大包白烧冻羊肉,邀“乞友”一起晒太阳,喝老酒。
“乞友”起先死也不肯一起喝酒,他们说:“徐家少爷,你给我们棉衣,我们穿;你给我们钱财,我们也接;一起吃酒万万使不得。”
“人都是一样的人,没有贵的、贱的,来,老伯,我敬你一杯。”志摩说着就向身旁一位老年乞丐碗里敬酒,那老汉激动得双手发抖,热泪长淌。他活了一大把年纪,第一次感到人间的温暖。周围的乞丐也感动了,都说志摩是菩萨心肠,少见的好人。
志摩举起酒瓶,豪迈地大饮了一口,他说:“你们不要看我有吃有穿的,其实我同你们一样,也是一个乞丐,我向人间乞讨同情,我向人们乞讨温暖,我是个精神上的乞丐。”乞丐们听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又转过来一起望着志摩,感到大惑不解。
这事传到家里,他父亲说:“与乞丐为伍,荒唐之极。”一般势利人也当面挖苦志摩:“徐先生与叫化子一道吃老酒,不怕惹到白虱?”志摩听了只是天真地笑笑。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首反映人间疾苦、世上疮痍的社会诗《先生!先生!》,及借乞丐自喻,向人间乞讨温暖的《叫化活该》,也在这三不朽祠内写成了。
有一天,志摩在三不朽祠里,推窗望野景,他看到一个男子,拿着一把稻柴,口里喊着病人的名字:“××到屋里来!”后面跟着一个穿红棉袄绿背心的老妇人,撑一把油纸伞,低声地答应着那男子的呼喊:“噢,来哩!”他知道这是当地迷信习俗,在为病人叫魂。目睹此情此景,他也真想面对滔滔的江水,大喊一声:“国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