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有时像闪电,一掠而过;有时又像蜗牛,蠕蠕挪动。与亲人生死离别,时间就像蜷在粗糙的高墙上的蜗牛。志摩一别四年多,家人望眼欲穿,终于把独生儿子盼了回来,全家老小已在上海三泰旅馆久候了。
父亲苍老了不少,疏疏的头发花白了,肌肉松弛,大腹下坠,脸带倦容;母亲更孱弱了,不知是喜是悲,两行热泪,望着志摩说不出话来;志摩的儿子已经五岁了,望着这陌生的爸爸,想叫又不好意思叫,志摩将他一把搂在怀里,亲着亲着,腮边不觉也挂着两行热泪。
“但久别初会的悲感,毕竟是暂时的,久离重聚的欢怀,毕竟是实现了。”
“我算一算,你在路上走了两个月,怎么这样慢?”父亲问志摩。
“贪便宜,我搭了只日本货轮,开到印度洋,才知道这是只贩毒船。”志摩说着把智擒贩毒船讲了一遍。
“亏你想得出鬼主意。”志摩父亲感到自己的儿子成熟了,“幼仪在德国怎样?”
“她在德国很好!噢,还有件喜事呢,幼仪又给你添了个胖孙子,外国名字叫彼德,中国名字叫德生,有个叫芬妮的老处女在照顾他娘儿俩。”
志摩原想让父母高兴高兴,谁知反而触到了父母痛处,他们想到刚出世的孙子就有娘没爸,他们想到一个能干的媳妇被志摩生生割掉……他父亲低下了头,他母亲又淌下了泪。
志摩为了融解凝结的空气,从行李里取出一架小飞机给儿子阿欢。
“来,阿欢,我们玩飞机。它会飞,飞到天上,飞到月亮里,到月亮里去捉小白兔,到天河里去摸大鱼。”志摩说着,举起小飞机,伸开双臂,在房间里“飞”了起来,引得他母亲破涕为笑,他父亲也打开了紧锁的双眉。志摩出国四年多,染上不少洋气,但他的心仍像以前那样天真。
不久,他父亲陪着志摩去谒见梁启超,以儒教加佛教为思想主体的梁启超,带着志摩去听欧阳竟无讲佛学,志摩复杂的思想之树,有的根须就扎在佛学教义的土壤里。
当时正值上海《时事新报》改组,梁启超想推荐志摩去任副刊编辑,但没有成功。第二年春天就把志摩安排在北京松坡图书馆第二馆担任英文秘书。梁启超原来在上海有一“松社”,是纪念蔡锷的,“松社”附设松坡图书馆。后来北洋政府在北京建了一个规模更大的图书馆,聘请梁启超任馆长,梁启超就把上海松社内图书馆,并入北京松坡图书馆。志摩所在第二馆是藏外版图书的。
松坡图书馆第二馆在西单牌楼石虎胡同七号,志摩在这里有一段恬静温馨的生活,《石虎胡同七号》就录下了他的心音: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这样的环境,对热爱大自然的志摩来说是水乳交融的,他到了北京之后与林徽因就能经常见面了,他也要“新制求婚的艳曲”了。
那时志摩是林徽因家常客,志摩一进林家大门,徽因的几个幼弟就像浪一样涌向志摩,有的抱住他的腰,有的牵住他的手,有的跳上去圈住他的头颈,把他挤挤拥拥地迎进客厅。志摩一到就像清池里掀起一阵春风,给她家带来了欢乐与活力。有时给他们讲个有趣的童话,有时给他们带来一二件好玩的玩具,或者唱支歌,或者做个大鬼脸。假若志摩说声要走了,就会急坏这群小家伙,有的关房门,有的抱住腿,有的藏礼帽,志摩转来转去求饶,徽因也不来解围,只窃窃地笑,看他狼狈。
一次志摩又到了林家,徽因给他煮了一杯咖啡。
“听说你去清华演讲了,爆满?”徽因问志摩。
“起先连窗口也挤满了人,可是不久后面就开闸了。”志摩苦笑着。
“为什么?”
“我的讲题是Art and Life(艺术与人生),是用英语讲的,牛津式,照本宣讲,人家不感兴趣。”
“难怪有人要溜,中国有几个人能真懂英语。”
“我是要给这沉闷的社会捅开个小窗。生活应该是艺术品,生活的贫乏必然导致艺术的贫乏。”
“真是一鸣惊人,听说文友会也向你发出了演讲邀请?”
“我还是要用英语讲,给中国人开开洋荤,讲题也拟好了,‘Personal lmpression of H. G. Wells, Edward Carpenter and Katherine Mansfield’(‘我对韦尔斯,嘉本特和曼殊斐儿的印象’)。”
“你不怕人家说你故弄虚玄,卖弄才学?”
“考虑那么多干啥?我听凭感情的驱使!”
志摩每次来到徽因家,徽因总是盛情接待,友好而亲切地交谈,但一接触到恋爱问题,她却机智地转移了话题。后来徽因终于向志摩摊牌了,爱情这条道路就此终止,今后开辟一条友情的大道,这条道路同样光明而温暖。
原来梁启超与林长民这两位研究系的老友早已达成一种默契,将徽因许配给梁启超的大儿子梁思成。起先只是口头讲讲,徽因回国后,林长民向女儿谈了这件事情,要她自己选择。
经过她一段长时间的思考,林徽因选择了梁思成。志摩家里虽然富裕,但论社会声望,徐家是无法比拟的。志摩虽然英俊潇洒,才华出众,但他比徽因大七岁,而且是离过婚的人,梁思成好学不倦,比徽因大一岁,可谓年貌相当。同时徽因也担心,志摩有朝一日,对她也来个“自由之偿还自由”,她可受不住这个打击。徽因将志摩与思成放在天平秤上衡量再三,思成这一头沉了下去。于是梁、林两家的亲事就算定了下来,这一切都在志摩回国之前就已经决定了下来,可是志摩一直蒙在鼓里:
什么?又是一阵打雷,——
在云外,在天外,
又是一片暗淡,
不见了鲜虹彩,——
希望,不曾站稳,又毁。
这一突然的打击,使志摩两眼发黑,双手僵冷,他原来要在茫茫的人海中访一可人的终身伴侣,谁知这理想的伴侣,竟成了他最敬爱的老师梁启超的未来大儿媳妇。命运之神,就这样播弄人生,仿佛有意在诗人生活道路上设置种种障碍,撒下种种突变,在他拨响琴弦之前,先让他品尝这杯人生的苦酒。但志摩并不就此甘休,虽则疑惧重重,一边是他最敬重的老师梁启超,一边是他忘年之交林长民,两边筑起两座高墙,志摩即使插翅飞入高墙,他也不敢驮走名分已定的徽因。而徽因一经选择定当,就像铁钉铆进了铜板。但要志摩撇下一个心上人,毕竟不像取下一顶礼帽、脱下一件外衣那样简单,他在深深的忧虑中仍苦恋着徽因,他住在石虎胡同七号,夜深梦长,秋叶纷纷,哪一样不牵动他的情思,风扫落叶他也疑心是徽因的足音:
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
(我正挨近着梦乡边;)
这回准是她的脚步了,我想——
在这深夜!
一声剥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靠紧着睡乡旁;)
这准是她来闹着玩——你看,
我偏不张皇!
一个声息贴近我的床,
我说(一半是睡梦,一半是迷惘;)——
“你总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伤!”
一声喟息落在我的枕边,
(我已在梦乡里留恋;)
“我负了你!”你说——你的热泪
烫着我的脸!
这声响恼着我的梦魂,
(落叶在庭前舞,一阵,又一阵;)
梦完了,啊,回复清醒;恼人的——
却只是秋声!
但受过西方资产阶级自由思想熏陶,学过政治经济学的志摩,并没有完全沉浸在丝缕不绝的悲哀中。以改良社会为人生第一使命的志摩强忍失恋的悲痛,他要联络同好,他要“崭露头角”,在生命的出发时期培养寻求真理的诚心,点起一盏寻求真理的明灯。当时北京社会盛行生日会、消寒会、互友会、聚餐会一类民间松散组织,用以联络情谊,扩大社交。志摩也组织了一个“聚餐会”(即新月社最初阶段),每两周聚会一次。当时没有固定的地方,也没有具体的名称,参加的人物也很杂,学界、政界、文化界、金融界的人士都有:梁启超、胡适、林长民父女、丁文江、张君劢、王赓、黄子美、蹇季常。这个聚餐会与以后成立的新月社、新月社俱乐部,并无密切的血缘关系,但聚餐会里的部分成员后来也成了新月社成员。从这个角度来说,二者还是有一定内在联系。就这样一个聚餐会,以后竟繁衍出一个诗歌的流派,胎孕出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
志摩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以为一个没有理想的民族是一个注定要灭亡的民族,理想像一面镜子,社会上的千丑百怪,都会被这面镜子照得原形毕露。
志摩到北京不久就碰到学潮,北京学生联合请愿,要求驱逐教育长彭允彝,惩办议长吴景濂。但彭允彝诸人利用手中宣传工具,在京津各大报纸上造谣,牵涉政党,以便把学潮压下去。学潮也像镜子一样,照出了彭允彝、吴景濂这些现实生活中的丑类。所以他写了《就使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们灵魂的自由》一文,发表在《努力》周报上。这是他返国后对社会现实问题的第一次公开表态,他要保全学潮里那一点理想的星火不灭,要“积极同情这番拿人格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