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桥,再会罢,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春秋,浪迹海外,美土欧洲。”志摩在英美求学四年,于1922年8月15日惜别了他的精神依恋之乡——英国康桥,搭上日本三岛丸远洋客货轮起程返国。
这一年的上半年他已由剑桥大学王家学院的特别生转为正式研究生,王家学院给他的评语为:“持智守礼,放眼世界。”按理他应继续攻取博士学位,但他又在这节骨眼上匆匆走了!《康桥再会罢》这首自传式的长诗透露了他提前返国的原因: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我含笑归来,
再见罢,我爱的康桥!”
自从林徽因随父归国之后,他移情于大自然,在“单独”中梳理他的生命的经纬脉络。但情人分离得愈久,情火就燃得愈烈,就像酒埋得愈久就变得愈醇愈浓一样。他忘不了在海德公园并肩散步,他忘不了在骞士德顿桥下喁喁谈心;满天星星的环舞,他疑是林徽因多情的眼睛,深夜林禽的清啭长鸣,他也疑是林徽因深情的呼唤。爱情是一根最粗蛮的红绳,将志摩牵回中国。他想用半年时间,与徽因达成姻缘,待到春暖花开时节,再与徽因双双西航,重到英国深造,捡起金丝银线,刺绣他们理想生活的图案。
日本三岛丸远洋客货轮只有三个客舱,搭着六位旅客:志摩与上海德商西门子洋行姓管的住一间;一对英国老年夫妇住一间:男的是位牧师,正到东方去传教;另一间房里住着一个中国人和一个朝鲜人,船上的货物就是他们的,想通过香港运到中国去销售。
志摩归心似箭,三岛丸却走得很慢。既然把身子交给了三岛丸,那就只得让它慢慢地踏波峰,踱涛谷。寂寞而漫长的海洋生活,推开了他记忆的闸门:“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回想初渡美国时,书生意气,慷慨激昂,现在学成归国,怎样才能实现当年立下的誓约,无愧于国家,无愧于社会,无愧于家乡父老的期望?他从西方的民主政治里描写了一幅理想图案,他从西方文艺之树上采撷了一把种子,他要把图案带回祖国细细描绘,他要把文艺种子撒向祖国文坛。
诗或许是旅途最好的伴侣,当他摆脱了尘世的烦嚣,在内心寂寞的时候,诗神就悄悄来到他的身边。船过马赛,“一涌青波,一峰白沫,一声呜咽”,这是画家塞尚的故乡,文艺复兴的种子曾在这里布植。但这块乐土,却教欧战摧残了,却教资本主义的文明蛀蚀了。他爱“欧化”,却不恋欧洲,几年来他在欧洲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借助《马赛》一起涌向笔端:
马赛,你惨淡的神情,
倍增了我别离的幽感,别离欧土的怆心;
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
此地景物已非,不如归去;
家乡有长梗菜饭,米酒肥羔,
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
我游都会繁庶,时有踯躅墟墓之感。
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
我似见莱茵河边,难民麇伏,
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
柴火几星,便鸡犬也噤无声音;
又似身去咖啡夜馆中,
烟雾里烟香袂影,笑语微闻,
场中有裸女作猥舞,
场背有黑面奴弄器出淫声;
百年来野心迷梦,已教大战血潮冲破;
如凄惶遍地,兽性横行;
不如归去,此地难寻干净人道,
此地难得真挚人情,不如归去!
他一气呵成了《马赛》,吐出了心头积郁,精神为之一爽,他点燃一支香烟,眺望舱窗外,“一床床的大灰岩,一丛丛的暗绿林,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马赛的景象掠过眼前,思悠悠,远接千古,他不禁又愁眉深锁。
三岛丸驶进地中海,进行不歇的波浪,又把诗人的神魂引向遥远的古代:“那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脱洛庵家的惨剧,沙伦女的歌声,迦太基奴女被掳过海的哭声,维雪维亚炸裂的彩色,尼罗河口,铁拉法尔加唱凯的歌音……”这些光,这些声,这些色,在这茫茫的地中海里又算得了几簇浪花呢?!它涌起,又消歇了。即使在历史上曾经不可一世的埃及、波斯、希腊、马其顿、罗马、西班牙,在这万古汹涌的地中海面前,也只像“一茎春花的开落”。他把这一阵阵涌来的思潮交给了笔,笔交给了纸,于是稿笺上涌起了《地中海》的狂澜,发出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的感叹。
醒来,诗神飞来与他亲近;睡了,诗神依然驮着他飞向悠远悠远的古埃及:“古埃及!在尘埃之外逍遥,解脱了时空的锁链,自由地飞翔!”古埃及的精灵,洒一瓢黝黄的月彩,点染他的梦境:“尼罗河畔的月色,三角洲前的涛声,金字塔光的微颤,人面狮身的幽影”——
颠破了这颠不破的梦壳,
方能到真创造的庄严地,
凝成人间千年万年,
凝不成的理想结晶体。
哦!他认为创造才是庄严的,理想才是不灭的。
三岛丸驶出红海,渐渐进入了印度洋,时近中秋,一轮皓月,泛出一流翠波白沫,溅起万种乡思,千样愁情。同船的六个人,英国牧师不忘本职,一有机会就宣扬耶稣的神圣;那个朝鲜人,有时讲着半通不通的英语,有时讲着硬邦邦的中国话,他善于应付,眼光中却藏着几分狡黠,看来是个惯闯江湖的人。三个中国人,身上流的是炎黄的血,讲的是同一种语言,但有没有一致的思想?或许是耶稣的灵光叩开了罪恶的心灵,或许是志摩清风白水的真诚,战胜了邪恶的灵魂,那个与朝鲜人同房间的中国人悄悄地向志摩泄露了“天机”,原来船上装的全是鸦片烟,准备通过香港销售到中国内地。
早在辛亥革命胜利之后,中国政府就三令五申地禁止过鸦片烟,可是直到如今仍有没心肝的中国人串通黑着心肠的外国人,从老大帝国拖来毒品,从祖国钱包里掏走白银。这不是梦,这是活生生的现实迫在他近前,想不到未进国门就碰到了这幕罪恶的丑剧。而国内呢?他从亲友来信中,从海外报纸上,知道正纠结在战祸中:吴佩孚与张作霖又在京汉线和津浦线同时点燃了战火,想到这里,诗人又愁眉深锁。
大海茫茫,两手空空,怎样才能网住这艘贩毒船?志摩愁肠百结。秋风、秋雨、秋月、秋心,他想古人造字真够艺术,庄稼火红了是“秋”字,秋下加心是“愁”字,秋风秋雨是愁,秋月送辉也是愁,“她幂弦[?]的颜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迹,又使人疑是送丧的丽姝。”他尝到愁的滋味了。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一个智截贩毒船的计划渐渐地从志摩心中萌生了出来。
三岛丸客货轮在新加坡停靠两天进行维修,志摩就趁机上岸,一面观赏异国风光,一面寻觅截住三岛丸的良机。第一天他上岸去结识了上海三友实业社去新加坡参加博览会的沈泉松,因两人同操上海一带口音,开口就感到三分亲热。志摩告诉他:“我从英国留学回上海,在船上闷得慌,想借点国内书报看看。”沈泉松就给他找了些杂志,志摩说到上海后寄还他,并向沈泉松要了地址。
第二天上午志摩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又去找沈泉松,他对沈泉松说:“我们的船今天下午三时就要启航,趁上午还有半天时间,我想去游览一下新加坡热带植物园,听说那里规模不小。你能抽空陪我去玩一下吗?我的出租汽车还等在外面。”沈泉松看志摩热情而至诚,就欣然同意了。当到了植物园,志摩却无心去观赏那些多彩多姿的热带植物,找了一个僻静处坐了下来。
志摩点了一支香烟,猛吸了几口,对沈泉松说:“我今天特地邀你出来,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协助一下,不知你是否肯帮忙?”沈回答:“请说吧,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愿意效劳。”
志摩看到沈泉松干脆豪爽,就把三岛丸偷运鸦片到中国出售之事详细地讲了一遍,并用英文拟了一份电报稿,又给了沈泉松足够的电报费。他说:“我们这条船今天下午三点就要起程直驶香港,你等我们开船之后去电报局把这份电报发了,发给香港海关。我们船到香港时,香港海关一定会派人上船来检查破案的,免得这批毒品去毒害中国人民。”
沈泉松听了后表示:“你有爱国之举,我岂无协助之理。”志摩紧紧地和他握一握手,说:“重托了。”然后驱车登船。沈泉松就按志摩吩咐,照办了一切。就这样,这艘罪恶的贩毒船到香港时被海关扣住了。
志摩回国后,在上海一家酒楼上把此事告诉了郁达夫,郁达夫起先还有几分不信,及至他在报上看到扣住贩毒船报导后,他才称赞志摩有智有勇。
志摩在途中整整走了两个月,于1922年10月15日抵达上海。客轮一驶进黄浦江,他就迫不及待地奔到船舷上,用望远镜把祖国拉进自己怀抱,也用望远镜飞吻来码头迎接他的亲人。他因激动而狂跳的心头“突然迸进一股不辨是悲是喜的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