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徐志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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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对争春的黄鹂

恋爱可以使人堕落,恋爱也可以使人新生。志摩与林徽因的爱情中止时,他感到眼前是无边的黑夜,从此爱情就“永远封禁在这无情的地下”。他“不盼天光”,“更无有春信”。但当陆小曼的爱情注进他的心头时,他眼前又亮起了一片光明: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

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

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

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

……

爱情加添了他的生命,爱情唤醒了他蛰伏的活力,这是生命新的机兆。窗外飘起了雪花,一片二片三片……七片八片九片……雪越下越大了,那雪花多么纯洁,多么自在潇洒。他真想把自身也化作一片雪花,在空中自由地飞飘,选择他要去的方向: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他不愿去“冷寞的幽谷”,不愿去“凄清的山麓”,也不愿“上荒街去惆怅”,地面上有他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这“她”是理想的化身,这“她”或许就是陆小曼其人。雪花凭借轻盈的身姿,贴近“她”柔波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爱情激起漪涟,散作了瑰丽的诗篇。

人生与理想的不谐和是《志摩的诗》的一条思想主线,开卷第一篇他就诅咒“这是个懦怯的世界,容不得恋爱”。但是,尽管如此,他仍不放弃对理想的追求,企望着一个英国式的民主政治的宁馨婴儿在中国出世,“为要寻找一个明星”而奔走呼号。与此同时,他爱和平,讲人道,抨击军阀的凶残与战争的残酷。当然爱情的甜蜜也带给他满腔的柔情与瑰丽无比的梦幻,化为像《雪花的快乐》《落叶小唱》《她是睡着了》《在那山道旁》等一些诗篇,分外清丽、蕴藉、玲珑。1925年10月,他在谈到《志摩的诗》时曾说:“这一本当然是一碗杂碎,黄瓜与西瓜拌在一起,羊肉与牛肉烧成一堆,想着都有些寒怆。”虽是自谦之词,却也道出了该诗集题材的广泛与形式的多样化追求。如果说《花雨》中还有些诗残留着旧诗词的痕迹,还带着初习者的稚嫩,那么在他经过了半年多的新诗实践之后,则完全摆脱了旧诗词的桎梏,在当时的新诗界他的诗划高了一道水平线。而神奇的爱情与对理想的追求,无疑进一步淘洗了这位浪漫诗人的诗魂。

浪漫的爱,像野火在燃烧,在蔓延。北京石虎胡同七号,夜晚寂静得只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志摩独自在温馨书斋里,围着一盆飞旺的炭火,煮沸了一腔翻腾的感情。他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之中。他忘不了他俩在长城头上放歌;他忘不了他俩在颐和园知春亭中谈心;他忘不了他俩在北海荡舟,双桨击起层层漪涟;他忘不了他俩在香山顶上赏红枫,那红彤彤的一团,像是他俩的心,像是他俩燃烧的爱情。自从他与小曼相识相交相亲,他感到自己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他要在这平庸的社会里,干一番不平庸的事业。“聚餐会”、“新月社”都只是口头上的名字,并没有固定的活动地方,现在他邀集同人在北京松树胡同七号办起了“新月社俱乐部”。从此他们有了固定的集合地点。在那里有沙发躺,有好酒好菜,有书报,有棋琴,新年有年会,元宵有灯会,端午节有诗会,中秋有赏月会,冬天还有快雪会。他们一群社会名流,合在一起吟诗、诵文、下棋、抚琴,谈社会、谈人生、谈教育、谈责任,他们无话不谈,无趣不寻,只禁止在新月社内打牌和谈政治。

在志摩看来,“人生真是变了一个压得死人的负担,习惯与良心冲突,责任与个性冲突,教育与本能冲突,肉体与灵魂冲突,现实与理想冲突,此外社会、政治、宗教、道德、买卖、外交,都只是混沌更不必说。这分明不是一块青天,一阵凉风,一流清水……”因此新月社俱乐部已不满足于演戏,他要在“做事不是平庸,便是下流;做人不是懦夫,便是乡愿”的社会里“露棱角”。

他想起当初罗刹蒂一家的几位兄妹,联合了思明琼司等朋友,在文艺界杀出一条新路;他又想起肖伯纳卫伯夫妇合在一起,在政治界闯出了一条新道;而今凭着几个做梦人的创作能力,和不服输的傻气,“什么朝代推不翻,什么事业做不成”。

早在与张幼仪离婚之时,他就向梁启超表示过,要在茫茫人海中寻访一位可人的终身伴侣,现在这位“可人”他终于寻访到了——北京名媛陆小曼。凭着小曼的才学,两人合起来,就像肖伯纳卫伯夫妇那样,像罗刹蒂兄妹那样,在没有路的地方闯出一条路来,在荒芜的土地上撒几颗理想的种子,栽几朵文艺的鲜花。可惜像百合花一样的小曼,被嵌在壁缝里,一边是满脑袋封建宗法思想的父母,一边是满腹冷冰冰学问与哲理的丈夫。他感到他有责任和义务来解救小曼,就像当年用理智的双手来解救自己那样。

理想主义者对越是缥缈的境界,越感到高贵,对越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越要执着地追求。小曼在志摩眼中已成了理想的化身。在他浪漫主义的指导下,什么三纲五常,道德人伦,都成了一副副镣铐,一根根绳索。

夜,静静的,石虎胡同七号的夜晚更静,除了志摩,只有一个聋哑的看门人。志摩围着炉火,正在凝神深思。门铃突然响了,一长二短,院庭里的小黄狗发出一阵狂吠。志摩心头击起一阵狂喜,小曼来了。一长两短的铃声,是他们预先约定的暗号。志摩披上大衣,急匆匆地出去,急匆匆地穿过小院庭,门一打开,进来的果然是小曼。

“志摩,我对不起你。”小曼声音有些哽咽。

“怎么了?快进屋吧。”志摩扶着小曼,高跟鞋惊醒了沉睡的庭院。

一进房,小曼就倒在沙发上,志摩给她泡了一杯碧螺春,小曼却打开了桌上的一瓶白兰地,她大喝了一口,呛得不断咳嗽起来。

“我辜负了你,你是有才华的诗人,有名望的教授,你有远大的前程,我周围是一团黑暗,没有一丝儿光亮,我投入了你的生命,你也会跌进这黑暗的深渊。我不能毁了你,我不能毁了你。”小曼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

社会的舆论,朋友的白眼,父母的煎逼,还有王赓冷冰带刺的语言,使小曼跌进了苦海,落进了荆棘丛中。她想,要毁只能毁掉自己一人,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灵性,自己的抱负,整个儿的在金丝编成的囚笼里枯萎。但她不愿把志摩也拉进这只囚笼里,一起枯萎。她说的话是经过反复衡量了的,完全是出于对志摩一片真诚的爱。所以她借口到戏院看戏,悄悄地来到了志摩寓所。

“你又受委屈了!你要坚强起来。自从我认识了你,我就成了一个精神上的富人。哪怕天塌下来,地陷下去,霹雳打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对你只是满心的感谢。小曼,你不能说那样的话。”

“志摩,我对你也只是满心的感谢。我是个弱女子,我不知道世界的深浅。自从在长城上,你对我说出了那番感人肺腑的话,我才认识到自我的价值,人生的意义。我才知道天是蓝,海是阔。可是痛苦也就从那一天开始。”

“无论做什么事情,彻底是第一意义的。我最近写了首诗《无题》,自己还蛮喜欢,我把三四两段念给您听听:

退后?——昏夜一般的吞蚀血染的来踪,

倒地?——这懦怯的累赘问谁去收容?

前冲!啊,前冲!冲破这黑暗的冥凶,

冲破一切的恐怖,迟疑,畏葸,苦痛,

血淋漓的践踏过三角棱的劲刺,

丛莽中伏兽的利爪,蜿蜒的虫豸!

前冲;灵魂的勇是你成功的秘密!

这回你看,在这决心舍命的瞬息,

迷雾已经让路,让给不变的天光,

一弯青玉似的明月在云隙里探望,

依稀窗纱间美人启齿的瓠犀,——

那是灵感的赞许,最恩宠的赠与!

我们几个做梦人的傻气,就像是朝山人的胫踝,艰苦的跋涉,是一定会得到酬劳的。”

“这诗真好,你的诗是用你的生命蘸着心血写成的,我每读到你的诗,就有了勇气。”

“在你来到的前一刻,我还在独自寻梦呢!我真怕世界与我们是不能并立的,不是我们把他们打毁成全我们的话,就是他们打毁我们,逼迫我们去死。”

远处深巷里传来了敲更声:“的笃、的笃,当、当、当”,更声冲破了这沉沉的黑夜。

小曼拿起披风,“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谢谢你,又一次给了我勇气。”

两人紧紧地、紧紧地握着手,握得那样有力、那样自信。两人的血液,两人的情感,两人的灵魂,就在这紧紧的一握之中泯合了。

“小曼,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还会有猛兽,还会有陷阱,把我们的理想泼下去,把我们的勇气填进去,填平了陷阱,我们向猛兽搏斗去。”

小曼的眸子发出了光亮。志摩要送她,小曼婉谢了,她登上了一辆马车,志摩目送她,渐渐地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

志摩返身回房,兴奋得一点也没有睡意。天上一弯冷月,庭中风卷落叶。他展纸命笔,写下《难得》:

难得,夜这般的清静,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志摩与泰戈尔在香港告别时,两人相约第二年春天在欧洲再次相聚。1925年初泰戈尔的秘书恩厚之来信了:四月初泰戈尔在意大利等候志摩。

如果这封信在志摩与小曼相爱之前收到,那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插翅飞向泰戈尔身边,但这封信偏偏在他与小曼生死攸关的时候收到,去,还是不去,他犯难了。

志摩旅欧,原有他一揽子打算,他准备取道西伯利亚到莫斯科,访问十月革命后的苏联,然后到欧洲与泰戈尔相会,共访他理想中的英雄人物:罗曼·罗兰、哈代、丹农雪乌。在英国拜访他的好友:狄更生、罗素、傅来义、韦尔斯、魏雷。他要在这些知名人物身上,吸取滋养,这是他“精神的与知识的撒拿吐瑾”。此外,他还要到德国柏林去看望张幼仪和他的第二个儿子小彼得。他去欧洲是人情上、精神上、知识上的需要,他把这次出访称之为“感情作用的旅行”。

但是他不能想象,他一走,小曼有限的勇气能否敌得过环境的压力,她稚嫩的翅膀能否飞越过“细精铁壁”,他不能让“一只洁白美丽的稚羊,让那满面横肉的屠夫擎着利刀向着她刀刀见血的蹂躏谋杀——旁边站着不少的看客。那羊主人也许在内,不但不动怜惜反而称赞屠夫的手段,好像他们都挂着馋涎想分尝美味的羊羔哪。咳!这简直的不能想。”

伴随泰戈尔访欧,这是他的誓约,就像朝山人还愿一样,是不容变的;但他一走,小曼能走满百里路程的也只能走它三四十里了。他的思想成了一个足球,在两军对垒的球场上,在留与去的两扇球门间,被球员们踢来掷去。

志摩已有好久没有与小曼单独谈话了,他捎给小曼的礼物被陆家挡回了,他写给小曼的信,被她母亲拆看了。“真不知羞。一个有夫之妇,学外国腔调,情呀爱的。”小曼母亲每收到志摩的信,总这样狠狠地责骂小曼。小曼的行动被家人监视了。

有苦不能诉,有情不能吐,有事不能商量。这封建的婚姻制度,不知错配了多少鸳鸯:“一朵稀有的奇葩”,成为“一对庸俗的父母”、“一个庸懦兼残忍的丈夫”的牺牲品。志摩在极度愤怒中发出了咒骂:“啊呸!狗屁的礼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会,去你们的。青天里白白的出太阳;这群两脚,血管的水全是冰凉的。”

走也不行!留也不行!第三条路是逃,一起双双飞向欧洲,逃出这“狗屁的家”,逃出这“狗屁的社会”。该断的,就应该《决断》:

我的爱:

再不可迟疑;

误不得

这唯一的时机,

天平秤——

在你自己心里,

哪头重——

砝码都不用比!

你我的——

哪还用着我提?

下了种,

就得完功到底。

生、爱、死——

三连环的迷谜;

拉动一个,

两个就跟着挤。

老实说,

我不希罕这活,

这皮囊,——

哪处不是拘束。

要恋爱,

要自由,要解脱——

这小刀子,

许是你我的天国!

可是不死

就得跑,远远的跑;

谁耐烦,

在这猪圈里捞骚?

险——

不用说,总得冒,

不拼命

哪件事拿得着?

看那星,

多勇猛的光明!

看这夜,

多庄严,多澄清!

走罢,甜,

前途不是暗昧;

多谢天,

从此跳出了轮回!

跳出轮回!志摩或许有勇气效法司马相如,小曼有勇气当卓文君吗?这病态的封建社会,像是一只巨大的蛛网,人的薄翅,人的细足,能挣脱这只蛛网吗?这千缕万缕的丝,谁理得清,谁挣得断!

志摩的书案上放着他父亲的信:“像你这样年纪,身边是该有个女人照料,但北京名门闺女有多少,你不找,偏找一个有夫之妇呢……”从一般情况看,从字面来看,他父亲的话是无可反驳的,但感情常常不像解方程式,有现成的公式可套。

北京的名门闺女是不少。他想起凌叔华的心,论貌有貌,论才有才。泰戈尔来华时,有一次在凌叔华家开招待会,志摩对曾在英国一起留学的陈源说:“今天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美人儿了。”陈源却笑而不答。等到志摩跨进凌叔华家大门,陈源却以主人翁姿态在那里接待各方来客了。这陈源真鬼,有了艳遇,在老朋友面前也不透一点风声。原来陈源在编《晨报副刊》时,这位文坛“怪杰”,常有些奇文发表,这些文章打动了才女凌叔华的心,她主动写信给陈源,约他来家小叙,姻缘就这样促成了。志摩佩服凌叔华,有貌有才有胆量。

志摩不论在京还是在沪,周围有女如云,像陈源这样的艳遇,这种机缘对志摩来说,不仅有而且不少,但调皮的丘比特,偏将爱箭射向陆小曼。他同小曼由相识而相知,由相知而同情,由同情而爱怜,由爱怜而爆发出抑止不住的爱情。这就不像他父亲那样用现成的公式能套出答案来。

他想起了郁达夫的话:“你爱吗?如果真的爱,那就轰轰烈烈地爱下去,千万不要压制自己的感情。”

他想起了胡适的话:“你在英国未完成学业,你应该随泰戈尔到欧洲去补足教育。”

他想起了梁启超的话:“你是有才华的,但你没有认真地做学问,再折腾下去,精力耗尽了,才华也淹没了。”

郁达夫是他最知己的朋友,胡适是他最重要的朋友,梁启超是他最敬重的老师,“他们都是真爱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们要看我们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实现一般人梦想的境界。”

为了尽到“对己、对友、对社会”的“十全的责任”,他下了去欧洲的决心,他还给自己垫补了一条理由,真正的爱情就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空间的斩割。

后来志摩与小曼终于在北海公园又单独相见了,小曼强忍着离别的剜心剧痛,外表显得十分平静。

“摩,你二月四日的信,我一连读了好几遍。你应该去,我等你。”

“曼,我走了,只要你接受我的思想,有我的思想在,就如同我在你身边。”

“你信上说,这回你去是补足自己的教育,要加倍努力吸收可能的滋养,不枉费光阴与金钱。你的话就像催开百花的春风,我睁眼闭眼都看到你的影子,我睡里醒里都听到你暖和的话语。”

“曼,我不愿做你的专制皇帝,但我真想督促你,改变你的生活习惯。你是有能力发展你潜在的天赋的,你的书法娟丽,你的画秀逸,你落笔又充满感情。我祷祝有那一天,叫这浅薄的恶俗的势利的‘一般人’,开着眼惊讶,闭着眼惭愧,——到那一天实现时,那不仅是你的胜利,也是我的荣耀哩!聪明的小曼,千万争这口气才是!”

“摩,我听你的话,我一定振作起来。”

“我想起一件有趣而且有益的事。我想要你写信给我,不是平常的写法,我要你当作日记写。不仅记你的起居等等,并且记你的思想感情,能寄给我当然最好,就是不寄也好,留着等我回来时一总看。”

“我的笔快生锈了,这次我一定把它磨一磨光亮。”

“我在旅途怕不能多写,但我会把沿途所感到的那一部分真纯的思想邮给你。我已答应给《现代评论》当特约通讯员,我会随时有报告的,使我这里的朋友都能分沾我经验的利益。”

“这样我更放心了,你走吧,我留住你的思想,陪我度过寂寞的时光;我留住你的思想,陪我抵挡环境的煎逼。”

北京的春天尽管来得迟,但白塔脚下却偎着一对争春的黄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