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徐志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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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风剑霜刀严相逼

原来正当志摩陶醉在翡冷翠山水之中时,小曼也随家人到了北京香山大觉寺养病。大自然这帖清淡的药方,也暂时缓解了小曼心头的剧痛。时当五月,杏花盛开,山上山下一片白,白得耀眼;山下山上处处香,香得醉人。她深深地大口呼吸着,要吐尽心中的浊气、怨气,要饱尝这满山的芬芳,和张口就有的那股鲜甜味,把五脏洗个干净。

更深人静,家人都睡了,小曼独自悄悄地溜出大觉寺,惊起一群宿鸟乱飞。月儿从云隙里露出半边脸,仿佛在说:你看我有星儿做伴,我有云儿随我安眠,你为什么孤身只影,多可怜!对,在人前不能说的话,就对花儿、鸟儿、月儿、云儿说,它们心中不藏毒,它们嘴里没有刺。“我有我的爱,我有我的伴,他出了远门,他还未回归。”“志摩,志摩!”小曼一声又一声呼唤,像一只痴心的夜莺。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月下,花前,小曼进入了幻景:志摩的手握住自己的手,悄悄地,轻轻地往摩的口边送:“曼,我来,曼,我爱!”志摩俏皮的脸挨近她,挨近她,突然抢走了她的一个飞吻。一阵心跳,一阵耳热,她从幻景里跳了出来,云儿,月儿,鸟儿,花儿,都在向她窃窃地笑。一阵寂寞、凄凉的情思又袭向她的心头。

小曼从大觉寺养病回到家中,就像鸟儿又关进了牢笼。镇痛剂的药性过后,是一阵更烈的剧痛。小曼掐指算算,志摩出国预计行期半年,现在时间只挨过了一半多一点,剩下的一半时间该怎样过,越想越是愁肠百转,但她母亲却乐哈哈的,脸上像刷了金,小曼察言观色,预感又有什么不幸将要发生了。

黄昏,小曼正在书桌上写她的日记,噔、噔、噔,楼梯上响起了一阵有节奏的皮靴声,她知道是王赓回来了。她忙将日记锁进抽屉,这时王赓已经进门。他望着慌乱的小曼冷笑一下,脱下军帽挂在衣架上,将雪白的手套掷在桌上,倒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

“小曼,娘把事情告诉你没有?”王赓坐在沙发上向小曼发话,眼睛却盯着自己那双锃亮的军靴。

“什么事情?”小曼同样没有看王赓一眼。

“我快要到上海谋事了。”

“那你就去吧!”

“你呢?”

“你去谋事,又不是我去谋事!”

“你不是想回江南吗?”

“现在不想了!”

王赓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不想了,是舍不得颐和园,还是舍不得什么人?”

小曼把手中的一管笔咬得咯咯响:“你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放肆!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你随我到上海,这是给你的最体面的下场!”

“我不是谁的附属品,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强嘴!是谁把你教得这样乖巧的?蓝皮书三天两头从国外飞来,你当我是瞎子,聋子!你抽屉里锁着什么?拿出来瞧瞧!”王赓声音越来越高。

“我的信、日记,你有什么权利看!”

“我是你丈夫,我要你拿出来,你就得拿出来!”

“你对你的下级去发命令吧!”

“岂有此理!今天不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休想太平。”王赓说着,掏出腰中手枪,砰地摔在桌上。小曼见状,哇的一声伏案大哭起来。

小曼父母闻声赶到房中将王赓劝住。小曼一阵大哭之后,脸色惨白,心跳不止,一下昏了过去。

一件不如意,件件不如意。和王赓大闹之后第三天,又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事加到小曼头上,又是气又是急,她又一次昏了过去。等她醒来,一屋子人守着她。她感到自己的心像要从喉头蹦出来。深夜三点了,张彭春把克利医师请来了。克利医师平时待小曼最好,小曼病了,他也急,给小曼打针,服药,坐在床边把脉搏。胡适也来了,他约张彭春、克利医师到房外唧唧哝哝地谈了一阵,胡适走到小曼床边,悄悄地向她耳语:“要不要打电报叫志摩回来?”小曼见一屋子人,个个神色慌张,及见胡适相问,知道自己病情凶险,她下意识感到:“完了,再也见不到摩了!”心跳得更烈了,跳得喘不过气来。胡适看她紧张,连忙安慰:“你的病是不要紧的,我怕你想他,所以才问一声。”尽管小曼极想志摩立即归来,但在众人面前她仍不好意思说出口,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后来电报还是发了,那就是志摩在翡冷翠山中所收到的电报。电报发后,小曼又不安起来,她对胡适说:“摩收到电报,他肯定要急死的。不急死,他会马上飞回北京,那时我的病若好了,不是又惹人笑话。”于是胡适又发了安慰电,稳住志摩。

老克利医师知道小曼的病单靠针药是治不好的,他像爱护自己的女儿一样,坐在小曼床边开导她:“你若再胡思乱想不将心放开,心跳就不能正常,再接连的跳一日一夜,就要没有命了,医生再有天大的能力也挽不回来了。天下事全凭人力去谋的,你若先失却了生命,你就自己先失败了。”小曼想这话有道理,倘若自己真的死了,摩也活不了,那时倒叫冷心人高兴,冷眼人笑话,所以她尽量克制自己。

小曼病后的第二天,王赓就到了上海,那里有官位在等着他。

自从病后,小曼手中就握着一张“病”的“王牌”,家里也不敢来苦逼她。她过了二十多天清静日子,有时画山水,有时吟诗文,身体渐渐地复原了。

一天她找来一本英文小说《The Painter Veil》,书中的女主角为了爱情,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了幸福,可是没有多久,那位男人就死了,剩下那女主角孤苦地生活。小曼简直不敢相信人间会有如此惨剧,她一边看一边淌泪,她甚至担心,这样的惨剧会不会轮到她自己头上。她正在莫名其妙地担心的时候,接连收到了志摩三封来信,一字一泪,一字一血,志摩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小曼身边。

但从巴黎偏偏捎来了令小曼痛心的消息:一次酒会上,一个朋友说:“我有一个好友,新近从巴黎回来,他碰到了徐志摩,他在那边可乐了,整天在跳舞场里混,有一个胖胖的法国女郎同他住在一起。”这话是假?是真?是有意刺刺她?还是无意流露?小曼一时无法分辨。但这个刺激是尖锐的,在表面上她又不能露出痛苦的样子,还得静静地听,还得赔笑脸附和。人家明知小曼与志摩的关系,偏不揭穿,还笑嘻嘻地望着小曼!假的社会,假的人生,可怜的小曼不得不以假对假。

小曼回到家中,瘫在沙发上起不来了。她原以为在这虚假的上流社会里,只有志摩是真诚的,像一个天真的儿童,裸着一颗纯洁的心。他是她的知己、先生,他是她的偶像、希望。自从认识了志摩,犹是苦海中看到了灯塔,乌云中出现了清辉。谁知她心目中的偶像也是这样假!明灯熄了,清辉灭了,她的精神支柱倒了。她真想在梁上悬一根绳子,就此了结一生。

但她又回过头来一想,志摩出国三四个月,写来了一百多封蓝皮信,向国内发了那么多的诗文,走访了那么多的朋友名人,游历了那么多的名胜古迹。他是去补足他的教育,他有崇高的理想,他有他奋斗的事业……“整天混在舞场里”,“一个胖胖的法国女人”,这可能吗?!为什么要相信假社会里的假!为什么要怀疑真诚志摩的真!如果有一双翅膀,她真想立即飞向欧洲,看一个明白,听一个分明!

痛苦、烦恼就像小曼自己的身影,没有一刻离开她。七月中旬的一天早晨,小曼刚起身,家人就叫她到客厅议事。她一进门,只见全家人及几位近亲都围坐在客厅里,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在交换着看一封信,那种严肃的样子就像国会里在议论国家大事,不由小曼一惊,会不会又有志摩的什么重要信件被他们半路截住了?

小曼刚坐定,她母亲就把一封信掷在小曼身上:“你自己去看吧!倒是怎么办?快决定!”小曼拾起一看,原来是王赓的一封“爱的美敦书”。口气之严厉犹如军官向士兵下命令,信上要小曼母亲立即陪小曼赴上海,如果不去,那就永远不要去了。小曼看罢淡淡一笑,冷冷地说:“我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一点小事!这有什么为难之处呢?我愿意去就去,我不愿去难道能抢我去么?”她母亲一听便勃然大怒:“哪有这样容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古话,不去算什么?”小曼父亲平时不多言,今天他也说话了:“小曼,听你娘一句话吧!从内心说,我对徐志摩并无恶感,论才有才,论貌有貌,但你已是有夫之妇,何必去追求一个不可能达到的境界,徒增自己的烦恼呢!父母总是为子女好,你还是准备一下随娘到上海吧!”一个亲戚插嘴说:“王赓又哪一点差了?能文能武,又有官位!徐志摩,算什么,一个写写诗的文人,面孔漂亮,能换来洋房?!能换来汽车?!”

小曼越听越气,掷下“爱的美敦书”,返身回房,痛哭了一场。她想如果真的到了上海,住进官邸,门口士兵守卫着,那时叫天天不应,入地又无门,再想见志摩就难了。于是她鼓一鼓勇气,向志摩发了“盼你速回”的电报。

电报发出后,小曼想至多还有二十天,志摩就可回国了,就是磨也要磨到志摩回来。所以第二天,小曼又去找娘争闹:“上海我就是不去,你们实在要逼我去,那我就死在你们面前!”哪知道她母亲处惊不变,从容地回答小曼:“那也好,要死大家一起死,我也死,你爸爸也死,免得活在世上丢人、受罪。”

小曼想以死来威胁,这是她苦思了一夜的计谋,她原想扛出这门大炮来威胁一下她母亲的,谁知她母亲从容对付,回敬了她几颗重磅炸弹,于是小曼又大败而归。而且她母亲像看透了小曼心思,不容小曼拖延时间,非得在一星期内到上海不可。小曼万般无奈,只得把她的病又请了回来,向她母亲掷出最后一张王牌。

志摩接到小曼来电后,立即给泰戈尔去了电报,打消了去印度的念头,从英国昼夜兼程赶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