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结束了历时五个月之久的环球旅行之后又回到了上海。这次旅行使他又一次从西方文化里取得了精神上的糕粮,又从泰戈尔、恩厚之的农村开发基地上,摹下了美丽的蓝图。曾经胸怀“以天下为己任”的志摩,又打起精神,自励励人,要开拓一条光明的路子。
这时徐志摩除经办新月书店,主编《新月》杂志,兼任中华书局编辑外,还在上海光华大学担任英国文学史、英文诗、英美散文、文学批评等课程。同时又在南京中央大学担任西洋诗歌、西洋名著选课,每周三次往返于沪宁线上。身兼数职,忙得脚不沾地,一饭三哺。
这时志摩家已迁至上海福熙路四明村。
事情一多,吃饭就没有一定时间。志摩不少时候就在厨房里与厨子、用人、车夫一起就餐,和和气气,说说笑笑,有好菜就大筷大筷往别人碗里挑,有时不是用人给志摩盛饭,而是志摩帮用人盛饭,他们知道先生的脾气,也不推辞。
小曼一般总是晚上游乐,白天睡觉,不到吃中饭不起床。志摩屡次劝说,效果不大,改了几天,又恢复了老样。一天志摩下午二时回家就餐,小曼仍在床上,志摩就叫小曼的贴身丫头荷贞去请,小曼才睡眼惺忪下楼与志摩同膳。
志摩说:“曼,我教育学生要俭朴勤奋,可是我对你却没有办法。”
小曼回答:“昨晚人家做寿,我不能不去,宴后又要留我打麻将,三缺一,我又不能不应付。”
志摩听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感到小曼被一群朋友包围着,她已经很难自拔了。“上海的环境实在不是奖励人们做事的。曼,你总要自己下狠心才好。”
“那我听你的,这个星期,我一步也不出门,人家来请,我就借口病了。”小曼说得也很认真。
“一个星期以后呢?你这种话我实在听得太多了,要防止物诱,就要有个崇高的理想!一无事做最危险。我看这样吧,你先画幅长的山水画卷,画好了,我请朋友给你题词。到时交卷,交不出,我不饶你。”志摩说着在小曼脸上抢走一个飞吻。
小曼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两眼冉冉地望着志摩:“摩,我知道你的苦心,但你自己也要保重身体,你瘦多了,是否把中大的教务辞掉算了,免得两头跑。”
“我是忙,但内心很充实,学生喜欢听我的课,我也喜欢这些青年人。只有当我和青年们心贴心的时候,我才感到我的价值。”
是的,志摩是很受学生欢迎与信赖的一位教授,这不只是志摩在学术上有非凡的成就,而是他平易近人,与学生亲密无间,再加他知识渊博,上课富有诗意,又有激情,所以受到了学生普遍爱戴。他的学生陈梦家在《纪念志摩》一文中说:“我们全是大海上漂浮无定的几只破帆,在蟒绿的海涛间,四下都是险恶,志摩是一座岛,是我们的船坞。”在生命的征途上有暗礁,有旋涡,志摩就是学生们的船坞。
那时志摩搭晚车从南京到上海,第二天一早就赶到光华大学任教。志摩未进校门,学生们就在小山上守望;志摩小车一到,学生就亲热地围了上去,就像帆船靠着船坞。
他从泰戈尔那里学来了教育办法,不少时候就在校园的河畔、林下与学生上课。他认为在昏暗沉闷的教室里,采用注射式方法,不能开发学生灵性,不能打开创造的闸门,人只有在活泼自由的境界里,才智才能发挥出最大能量。
光华大学有座小泥山,翻过小泥山有一条溪流,两边是茂密的树林,志摩就喜欢在这里上课。他常依偎着一棵梧桐树,有时念动听的诗,有时读有趣的文章,有时与同学们讨论着宇宙、人生、理想。他说:“在这样一个好境地,一边听着远处的鸟声,一边傍着潺潺的溪流,一边又在读着自然崇拜者Hudson的文章,我又想起在印度泰戈尔的国际大学里那些不可磨灭的日子。你们一旦到那边去住上一个星期,你才第一次感到宇宙万物的可爱。我们要回到自然界去,给Chuckoo讲话,与金丝雀一块儿跳跃,这世界太脏了,什么地方都是丑的。”有一次他给学生读了《鹞鹰与芙蓉雀》之后,说:“我就愿做在天空里尽飞的鹞鹰,不愿做关在金丝笼里的芙蓉雀。”作为一个民主个人主义者,他要摆脱不合理社会对他的一切束缚,他要寻求个性的充分发挥,他要掀掉压在他心灵喷泉上的巨石。他教育学生,要把视野投向宇宙。他举起右手指着蓝天、白云,指着清风吹动的树林,激动地对学生们说:“让我们有一天,大家变做了鹞鹰,一齐到伟大的天空,去度我们自由轻快的生涯吧,这空气的牢房是不够我们翱翔的。”
有一次他到光华大学去上课。脸上堆满了笑,腋下挟着一叠书,踏进教室,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把烟蒂扔在教室门角里,学生们知道他又有什么新鲜故事要讲,都睁大了眼,静静地盼着。他说:“你们可能猜到我要讲些什么东西给你们听。啊,我昨天的愉快,是生平第一次了。你们以为我昨夜搭夜车来的吗?啊,不,是从南京飞回来的。……这次中国航空公司送我一张票,我昨天从南京飞来。啊,你们没有坐过飞机的人,怎能体会到我当时的欢喜。我只觉得我不再是皮肉造成的人了。从窗口向地上望,多么渺小的地球,多么渺小的人类啊!人生的悲欢离合,一切的斗争和生存,真是够不上我们注意的。我从白云里钻出,一忽儿又躲在黑云去。这架飞机,带着我的灵魂飞过高山,飞越大湖,飞在闹市上,飞在丛林间,我当时的希望,就想这样飞出这空气的牢笼,飞到整个宇宙里去。我幻想我能在下刻儿飞在地王星与天王星的中间,把我轻视的目光,远望着这一座人们以为了不得大的地球,尽量大笑:‘你这可怜渺小的地球,你们这常住在地面上的小虫,今天我看到你的丑态了。’啊,我快活得跳起脚来,只可惜它没有带我出这空气的范围,今天我还是到这里来,给你们相对坐着上课了。”
他不仅在课堂上给学生传授知识,开拓学生灵性,他还把学生带去听音乐,看画展。他认为文学、音乐、图画是三姐妹,彼此血缘相近,互有影响。一个冬日早上,志摩带着光华大学的学生去参观汪亚尘美术展览会。在每一幅画前他给学生讲解画的思想与风格,原画与临摹的差别。其中一幅画,一个裸体女人,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放在下挂的泉水里,他问学生看了这幅画以后,在自己手上是否有流水的感觉:这是他在教育学生体味艺术的感化力。他对学生赵家璧说:“要真正鉴赏文学,你就得对于绘画音乐有相当心灵上的训练。这是一条大道的旁支,你们研究文学的人,更不应放弃了这二位文学的姐妹——绘画与音乐。前者是空间的艺术,后者是时间的艺术,同样是触着心灵而发的。”
他感到只有青年人的心窝里才有容纳他的空隙,他要偎着青年人的热血,听他们的脉搏。他关心着青年人的成长。他在印度时泰戈尔给他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他原想把这些故事加工为小说,但他看到何家槐在小说创作上处在一个苦闷时期,他就把那个最动人的故事讲给何家槐听,并帮助何家槐设计人物,提炼主题。稿子写成后,志摩就介绍给《小说月报》,这就是何家槐的成名之作《猫》。志摩进光华大学时赵家璧还在读附中。一次志摩在校刊上看到赵家璧有几篇关于但丁、王尔德的文章,敏感到这是一颗文学苗子,就请人把赵家璧叫到教员休息室。赵家璧起先还有几分害怕,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及至志摩告诉了他用意之后,他才转忧为喜。志摩告诉他,“文学不比数学,需要层次的进展。文学的园地,等于一个蛛网,你要有文学的素养,你一天拉一根丝,只要你耐心的上去,你会把全个蛛网拉成的。”并把《歌德传》介绍给他,说这本书里有无穷线索,不仅可以发现歌德的伟大,而且还可寻出读书的秘诀。其他如卞之琳、沈从文诸人走上文学之路都得力于志摩的切实帮助。
志摩认真教书,自励励人,他要在自己的感情里发现青年人的感情,在自己的思想里反映青年人的思想。他高喊一声:“来,我们一起来唱罢。”直唱得“人生旅途上到处点上光亮,层云里翻出玲珑的月和斗大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