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徐志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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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从康桥到印度

志摩这次访欧,在英国住了将近一个半月,除了在达廷顿庄描下理想图案之外,又会到了狄更生、傅来义及罗素全家。狄更生为了与志摩相见,一站赶一站,一站追一站,一直追赶到马赛,两人才相聚。志摩珍惜这黄金般的光阴,抓紧一分一秒与这些名人促膝交谈。罗素辛辣而富幽默感,狄更生智睿而慈祥,傅来义温雅仁厚有儒者之风。和他们谈话就像夜晚看焰火,五光十色,令人应接不暇。他在欧洲播下了友情,他再次在欧洲取得了精神上的糕粮: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康桥是他的精神依恋之乡,是他诗歌的产床,他的世界观、艺术观、人生观也是在这里形成的。故地重游,一草一木都唤起他美好的记忆,一山一水都给他无穷遐想: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在康河里沉淀着他理想的梦,在康河里沉淀着他初恋的梦,在拜伦潭里沉淀着诗人的梦,在格兰骞斯德的果园里悬挂着他幸福的梦。秀丽的克莱亚,宏伟的王家教堂,著名的后院,蜚声世界的培坶布罗克、圣凯瑟琳,三一学院,圣约翰,都依洄着他的梦,五彩的、灰色的、芬芳的、迷乱的梦。在这清澈秀逸的境界里,他真想化作一支水藻,在康河里永远招摇。

但他毕竟是一个“想飞”的诗人,他不会永远在油油的水底逍遥。到印度去看望泰戈尔,比在菩萨面前许愿还要虔诚,还要重要。在上海还有他残破的爱梦,回国去他还要继续编织。他走了,再别康桥,轻轻的,轻轻的,生怕惊醒眠熟的康河;悄悄的,悄悄的,生怕吓跑了康桥的好梦。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诗人撩起长袍的前襟,一挥宽大的袍袖,飘逸、洒脱地告别了康桥,匆匆赶往印度,去拜见他朝思暮想的泰戈尔。

他原来一直担心泰戈尔的健康,甚至担心泰戈尔会一病不起,再见不到他心目中的巨星了。现在一到印度,看到泰戈尔的健康状况出奇地好转了,并重新担当起了全部工作,志摩多么高兴。他戴着印度帽,穿着宽大的印度袍服,像亲儿孙一样,依偎着他的戈爹。泰戈尔还是像以前那样,爱笑,爱讲幽默话,爱讲故事,语言中充满博大的思想,精妙的哲理,高尚的人格,有时又像一条清溪,汩汩流着温情,志摩在泰戈尔这棵大树下得到了庇荫。

他俩宽袖长袍联袂而行,来到了泰戈尔创办的国际大学。那学校建筑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学生们在森林中,在山泉边上课。蜂蝶在书上飞舞,阳雀在枝头跳跃,麋鹿蹲在远处睁着好奇的眼睛;白云深处传来学生吟诗的清音,芊芊草地舞着学生的倩影。在这里学生们不斗智,不斗才,不斗奇;学生们互助,互爱,互敬,互尊。在这里人与自然和谐地统一了。在志摩看来,大自然就是一本绝妙的奇书,大自然给人类最大的教训是“凡物各尽其性”。他通过大自然给人类的启迪,要求人能充分地按各自的个性自由发展,典型地反映了要求个性解放的思想。

他在国际大学参观时,正巧孔诞日过了没有几天,这也是志摩结婚二周年的纪念日。在这个大喜日子里,泰戈尔给志摩安排了一个讲座,给国际大学师生讲孔夫子。志摩欣然应诺。虽然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不像闻一多那样有深厚的感情,认为“这几千年历史的传统精神非但不曾供给我们社会一个巩固的基础,我们现在到了再不容隐讳的时候,谁知道发现我们的桩子只是在黄河里造桥,打在流沙里的!”但他不一概排斥传统,他认为儒教里留下两个珍品——知耻、有节。所以他对孔子常常是唱赞歌的。

印度同人还为志摩举行了茶会,由泰戈尔做主席。印度人非常喜欢志摩,当他在茶会上致辞的时候,他们说:“中国的新唐僧来了。”就在那个茶会上,志摩发现一把印有“硖石西山公园茶室”字样的中国普通瓷茶壶,垫着黄缎陈列在显要位置。志摩看到自己家乡的东西,十分惊喜,相问之下才知道当年泰戈尔来华时,火车在硖石车站停了片刻,志摩父亲这时正在车站临近的西山公园茶室吃茶,他获悉泰戈尔到站,就匆忙泡了一壶香茗送到车上,供泰戈尔在途中解渴,谁知泰戈尔连一把极普通的中国茶壶,也当成中国人民的一份友情,成了他的纪念品。

在印度的日日夜夜里,志摩一直沉浸在温馨的、仁爱的、神奇的气氛里。他卧在森林的吊床上,听金丝雀在树上唱歌,看麋鹿在他周围跳舞,与猴群戏闹,欣赏大象在森林中优雅地独步。在这里人不会去伤害动物,动物也喜欢和人亲善,人和动物都是大自然的产儿,他们共享着上帝的恩宠。在这里俗尘吹不进,怨毒进不来,志摩的思想与这样的境界,水乳交融了。

志摩参观了国际大学,由农场工作人员卡列巴布和拉尔陪同访问了苏鲁农村开发基地。尽管整个事业还处于创始阶段,但在建设上已站住了脚跟。当地土著居民对泰戈尔和恩厚之都敬若神明。志摩在给恩厚之的信中说:“你为印度人民所做的,很可能没有任何外国人能做得到,你的贡献,实在是超乎你自己所能想象的。你对这里受苦的民众具有纯全的爱心,同情心,以及真诚的善意。我相信,你的劳苦必然会产生长远的效果,可以解决印度农村的困难。”

但大自然对印度的不少区域是苛酷寡情的,再加上老大帝国对它的掳掠压榨,广大人民尤其是贫苦的农民仍在苟延残喘地生活。志摩访问了苏鲁之后,又访问了原来有五百户人家而现在只剩下二十五户人家的一个穷僻村庄,他看到处处断垣残壁,人人骨瘦如柴。有一妇女蒙着脸不声不响,沉绵绵地坐在地上,身旁依偎着一个饥饿的小孩:

还有蹲在你身旁悚动的一堆,

一双小黑眼闪荡着异样的光,

像暗云天偶露的星晞,她是谁?

疑惧在她脸上,可怜的小羔羊,

她怎知道人生的严重,夜的黑,

她怎能明白运命的无情,惨刻?

聚了,又散了,过往人们的讶异。

刹那间的同情也许;但他们不能

为你停留,妇人,你与你的儿女;

伴着你的孤单,只昏夜的阴沉,

与黑暗里的萤光,飞来你身旁,

来照亮那小黑眼闪荡的星芒!

这里他用人道主义作底片,摄制了一幅印度人民的苦难照——《在不知名的路旁》。他看到广大印度人民的苦难,更感到达廷顿庄和苏鲁两个农村开发基地的价值。在那个年代里虽然他们找不到更大的政治出路,但他们要在小块土地上施展他们造福人类的崇高理想,这在那茫茫的黑夜里,即使小得像一星萤光,小得像天真儿童的一双黑眼,但它总是人类的一线希望。

10月下旬志摩又赶到大吉岭,观赏喜马拉雅山的雄姿,然后到加尔各答搭轮船经新加坡回国。小说《浓得化不开——星加坡》,诗《他眼里有你》《枉然》《再别康桥》《深夜》《怨得》及《在不知名的路旁》均是这次环球旅行中的作品,同年11月上旬他回到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