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徐志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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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穷 窘 枯 乾”

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志摩心头亮起两炷火星——英国的达廷顿庄和印度的苏鲁。在恩厚之夫妇雄厚的财源支援下,志摩又造起了一个绿色的梦,他与张彭春、瞿世英在上海成立了一个筹备小组,在江苏、浙江物色开发基地,考察农民生活。

早在1924年志摩就到浙江农村里去考察农民的生活,他戴一顶阔边的“面盆帽”,拿一根手杖,还带了一个随从陆炳生,志摩叫他鲁滨孙。那“鲁滨孙”是个会说会讲会乐的农民,他讲起故事来就像田里的瓜蔓,又细又长又曲折又绵延。他会骑牛,会爬树,会上绝壁,碰到被恶犬包围的时候,他还会念降狗咒,但他的降狗咒常常失灵,不得不借助志摩手中的手杖。那时志摩下乡是带着诗人的浪漫气息的,采几张红枫,捡几块浮石,与池塘边村姑话家常,与在凉亭里歇脚的老农话麻桑。他在《青年运动》中说:“我这一时在乡下,时常揣摩农民的生活,他们表面看来虽则是继续的劳瘁[?],但内里却有一种涵养的乐趣。生活是原始的,朴素的,但这原始性就是他们的健康,朴素是他们幸福的保障,现代所谓文明人的文明与他们隔着一个相传达的气圈。”所以他认为:“需要改良与教育的是我们过分文明的文明人,不是他们。需要急救,也需要根本调理的是我们的文明,20世纪的文明,不是洪荒太古的风俗,人生从没有受过这样普遍的诅咒,从不曾经历过现代这样荒凉的恐怖,从不曾尝味过现代这样恶毒的痛苦,从不曾发现过现代这样的厌世与怀疑。这是一个重候,医生说的。”志摩这样说显然是受着德国青年运动的影响。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青年苦闷彷徨,成群结队地走向森林,走向农村。用来“反抗现代的堕落与物质主义”。志摩曾引用浮士德博士的一句话:“西方文明的堕落只有一法可以挽救,就在继起的时代产生新的精神的与生命的势力。”

时隔五年多以后,志摩原来向往的“原始的”“朴素的”农民生活,在他心目中已变了颜色。由于战祸连着天灾,北方已是赤地千里的灾区,几千万已死将死和未死的人民,“在不可名状的苦难中为造物主的地面上留下永久的羞耻”。1928年12月23日他在去北京途中给小曼写了一封长信,录下了他在淮北河南一带见闻,雪花乱飘,风寒如刀,百姓所居土屋断墙,苇席作顶,仅可聊避风雨,农民袖手寒战,面有菜色,原来他所标榜的农村生活,早已渗进了苦水。同车的人告诉他,因冻饿而死者,不知有多少人。所以他告诉小曼:“回想我辈穿棉食肉,居处奢华,尚嫌不足,这是何处说起。我每当感情动时,每每自觉惭愧,总有一天我也到苦难的人生中间去尝一分甘苦。”

自从他构筑起一个绿色梦想之后,他确实到过离他家乡仅二十里之遥的南北湖去考察过,那里在不大的方圆之内,萃聚着江、河、湖、海,高山、丘陵、平原,林木苍郁,花果遍野,在南北湖的鹰窠顶上,还可看到日月并升的奇观,一经开发,完全可以和恩厚之的达廷顿庄媲美。

那时南方虽已无战乱,但人身安全却失去了保障,抢劫、绑票之风蔓延,志摩亲戚张君劢被绑走了,受尽折磨。志摩的父亲为此也惶惶不可终日,想举家迁到上海或青岛避险。整个社会机能失调了。而当地农民狭隘的保守思想,像是一座密封的碉堡,外来的春风不易吹入,所以志摩的绿色之梦,难于在中国的大地上变为现实。1929年3月5日志摩给恩厚之的信中说:“我有幸在达廷顿以及山迪尼基顿,从你和泰戈尔把灵感和鼓舞带回中国,这些都是伟大的事物,但可惜都在毫无希望的时日和人事推移中渐渐黯然无光了。我痴心的梦想还是没有什么实现的机会。”志摩与恩厚之的通信到1929年6月29日中止,他的绿色之梦也就烟消云散了,有了理想之花,却找不到安插理想的净瓶,寻不到供养理想之花的净水。

1930年的上半年他仍在南京中大、上海光华任教,每周三次奔波于沪宁之间。“忙到倦,忙到厌”,到了秋季他不得不辞去南京中央大学的教职。但同年冬天光华大学学生为反对当局的黑暗统治,发生了学潮,学校组成教职员会,徐志摩是七个执行委员之一,支持学生的斗争。结果学潮被压下去了,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给光华下达了正式公文,内列四点要求:(一)恢复闹事被斥党员学生杨树春;(二)辞退教职员会所选出之执行委员七人;(三)斥退共产党学生三人;(四)整理学报。就这样志摩被光华辞退了,在同一年里,他失去了两份教职。生活一度又陷入了困境。

但小曼的开支一点也不减少,那时她吸鸦片已成瘾,被一群人包围着,牵制着,有时腾云驾雾,有时消沉颓丧。志摩爱她,恨她,痛她,劝她,大多时候又迁就她,耗费了很大精力。志摩与小曼未婚前之诗文的产量是惊人的,但自从婚后到了销形蚀骨的上海之后,一年也写不了十首诗。一般人写作都喜欢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那时灵感才能大胆地闯门而入,志摩却能在说笑中写作,照样有神仙似的句子飞来。志摩在上海这几年,晚上喜欢赖在小曼床边的梳妆台上写作,小曼像只顽皮的猫,在一旁趣闹。《别拧我,疼》这类闺房趣闹诗就这样产生了,他的爱情诗失去了原有的光彩。

志摩把写好的诗读给小曼听,小曼说声“好”,志摩就拿去发表,小曼说声“臭美”,志摩就把诗撕了。从志摩来说原是无可厚非的,他不愿让不是艺术的东西流传出去,但他忽视了他所持的小曼这根尺子是否符合标准,因此志摩后期的诗,多少渗进了小曼的意念。

由于小曼在社交场中养成了惰性,对东西不肯好好收捡,因此志摩有些已写好的诗,放在房内,过几天就不翼而飞了,为此志摩暗自生过气,却从不肯责备小曼。志摩出国时曾寄给小曼一百多封蓝皮信,这里面不仅有他俩感情的印痕,也有志摩在国外的不少见闻和人事往来,志摩说这是他出国期间的主要成绩,却被小曼东掷西丢所剩无几了,甚至带着中印友谊的泰戈尔来信也被小曼弄失了。小曼确有很高天分,志摩对她曾寄以莫大希望,但到后来志摩的理想渐渐地幻灭了。“生活逼成一条甬道”,他简直在魔鬼的内脏里挣扎: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国事,家事,理想,事业,爱情,件件不使他遂意。1929年秋季,上海暨南大学请他作演讲,他一口答应了下来,他要说出一些对时局有关的话来,他要把他胸中的积郁发泄出来。那次暨南大学礼堂里挤满了人,他以《秋》为题,慷慨激昂地说:“太丑恶了,我们火热的胸膛里有爱不能爱;太下流了,我们有敬仰心不能敬仰;太黑暗了,我们有希望也无从希望。太阳给天狗吃了去,我们只能在无边的黑暗中沉默着永远的沉默着;这仿佛是经过了一次强烈的地震的悲惨,思想,感情,人格,全给震成无可收拾的断片,再也不成系统,再也不得连贯,再也没有表现。”他在苏州女子中学演讲时,把当时的生活归纳为“穷、窘、枯、乾”四个字。志摩那时确实也到了“穷、窘、枯、乾”的地步。

志摩的理想是美丽的,但它是一个脆弱的肥皂泡;现实的生活是严酷的,它却是一块坚硬的磐石,两者一经碰撞,理想就碎为齑粉,他的悲剧也正在于常将希望之网撒向天际银河,怎能期望网起鲜美的鱼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