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的秋天,陈梦家从南京来到上海志摩家中,小曼外出看戏去了,志摩正在整理一大堆讲义,书案上蹲着一只纯白的猫“法国王”。那“法国王”听到有客人进来,嗲声嗲气地叫了一声“妙”。
“你看,这猫多通灵性,你一进来,它就‘妙’的一声,表示欢迎!”志摩一边给陈梦家倒茶,一边说。
“徐先生,你喜欢小动物?”
“小动物有时比人还要像人呢!这猫是韩湘眉寄在我这里的,它是客人,你什么时候回南京就把它带给湘眉吧,她家里闹鼠灾,派这位‘法国王’去镇压!”
陈梦家是志摩谊兼师友的知己,他这次从南京来,带着方令孺、方玮德的意愿,来与志摩商量,要请志摩带头,帮他们合办一个诗刊。方令孺、方玮德也是致力于新诗创作的青年诗人。
这时志摩正被选为英国诗社社员,中英文化基金会会员。他也正想再集合一批志同道合的青年人,对新诗再来一次集合的讨论,所以陈梦家的到来,给了他无比喜悦。
陈梦家说:“民国十五年你与一多、子离等人聚起一个诗会,办了十一期《诗镌》,对新诗歌形式进行了多种实践,你对新诗不懈怠的研求,赢得了我们的尊敬。方令孺、方玮德和我,都感到尽管生活的灰尘重压你的肩头,但你的翅膀却总是勇敢的,我们希望你带领我们再办一个《诗刊》。”
志摩听了,乐极了,他说:“过去办《诗镌》那点纯粹而不浮夸的精神,确实是值得纪念的。文学上的革命与政治上的革命是一样的,透彻是第一义,最可惜亦最无聊是走了半路就顾忌到这样那样想回头。新诗的发展,总有一条路可寻,那就让我们一起去寻吧。非得到那一天掘到一泓澄碧的清泉,我们决不住手。”
陈梦家说:“我和方令孺、方玮德他们讨论了很久,感到中国诗歌的变迁大势,新诗运动是现今颇重要的时期,你是有号召力的人,因为你懂得吹喇叭,而你的笙箫又吹得异常嘹亮,让我们再来一次响亮的合奏吧。”
于是志摩四处发信,四处收稿,除了原来的闻一多、朱湘、饶孟侃之外,又有陈梦家、方令孺、方玮德、孙大雨、梁镇、俞大纲、沈祖年、李惟建、卞之琳、林徽因、宗白华、邵洵美、梁宗岱诸人加入新诗的队伍。所以志摩说:“我们又多了新的伙伴,他们英爽的朝气,给了我们不少鼓舞。”他自己也在沪宁路的来回颠簸中,写成了一首长的叙事诗《爱的灵感》。
继《诗镌》之后,1931年初诗季刊《诗刊》在上海创刊了。从诗的形式上讲,比《诗镌》时期更多样化了,长诗、小诗、十四行诗、叙事诗、抒情诗、土白诗、对话诗、歌词、翻译诗都出现在《诗刊》上,使新诗的路子更宽广了。在理论上他鼓励不同意见充分发表,自由竞争,与他本人相反的理论也同样刊登。有些稿子直接来自日本、法国、德国和意大利。所以《诗刊》上既有本国的对新诗的多种实践和对理论的探讨,又有国外对西洋诗的最新见解,使一度黯淡的新诗,又闪起了光亮。
志摩在《诗刊》的序言里对新诗提出三个共同信点:
第一,我们共信(新)诗是有前途的,同时我们知道这前途不是容易与平坦,得凭很多人共力去开拓。
第二,我们共信诗是一个时代最不可错误的声音,由此我们可以听出民族精神的充实抑空虚,华贵抑卑琐,旺盛抑销[消]沉。
第三,我们共信诗是一种艺术,艺术精进的秘密,当然是要一个天才不依傍的致力,各自翻出光荣的创例,但有时集合的纯理的探讨与更高的艺术寻求,乃至根据于私交的风尚与兴起,往往可以发生一种特殊的动力,使这一种或那一种艺术,更意识的安上坚强的基筑。这类情形在文艺史上可以见到很多。
这三个信点成了《诗刊》同人的胶合力。青年人对诗的热情,又鼓动了志摩“奄奄的诗心”。他们常常聚集在一起写诗、谈诗、论诗。
一天,陈梦家、孙大雨、方玮德等青年人又聚集在方令孺家里,他们正在她家园子的高台上共赏河中晚霞,志摩挟着本有趣的书,长袍拂拂,飘然而入,他那清俊的风致,使人联想起李长吉、杜牧之一班古代诗人。
志摩一到,满室春风,他们知道他一定会带来许多有趣的新闻,于是大家回到客厅,在橘红色灯光下静听志摩娓娓而谈。志摩点燃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来,他说:“我一个朋友从四川来信,他在三峡遇到一位侠客,简直是传侠里人物。他当面小试法术,用三昧真火,烧尽案头一盒火柴,而留某数不烬,看了真令人惊讶不解。我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做人也未始没有意外的气味。我们写诗的人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呆着,世界之大也该去领略一番。刘海粟到了巴黎、罗马之后,画艺突飞猛进。我仅有一点诗灵,也教这几年大都市的生活压瘪了。简直到了枯窘的深处。要不是你们给我撩拨一下,我几乎要和诗永别了。昨晚我突然来了灵感,一口气蹦出了一首小诗,我念给大家听听。”于是志摩站起来,他来回走着,用硖石官腔朗诵《黄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
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人生是有限的,青春更加短暂,就像一掠翅的黄鹂,倏忽就不见了。志摩最后要大家把有限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创作里。
佛经里记载着一种共命鸟,它有斑斓的色彩,有悦耳的声音,听志摩的诗,就会使人联想起这种共命鸟来。方令孺说:“从自己心里烧出的生命,来照耀到别人的生命。在这种情态下吐露出来的诗歌,才能感到灵活真诚。徐先生的诗,就是从自己心里烧出来的生命。”
夜深了,大家才依依不舍地离去。方令孺送志摩到大门口时,门前有一架藤萝,志摩指着藤萝对方令孺说:“在冬天的夜里,你静静的听这藤萝花子爆裂的声音,你就会感到有一种生命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