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是位“想飞”的诗人,只要是动,就可增加他的生命,加快他的脉搏。上海却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无数有形的无形的蛛丝,把他的翅膀粘住了,他多次震动双翼,试图冲天而起,飞向一个有光有色的世界,但他都没有成功。他原有的那点诗的本能,这几年教大都市的生活压死了。他自己担心,他的朋友也为他担心。
1931年初由胡适、蒋梦麟的帮助,在北京大学给他谋了一个教职,他感到“这仿佛是为了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一切的动,一切的静”又在他眼前“栩栩生动”了。
他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跑到小曼房中,他对小曼说:“曼,我留在上海本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我真害怕我自己要陷入各种痼疾。这次好了,胡适在北京大学给我谋到了教职,每月有三百元收入,我还想到女子大学去兼职,每月也有二百八十元收入;加起来每月收入就不少了。北方的生活要朴实得多,我们一起到北平吧,再开出一条新的路子来。”
小曼早知道志摩要离开上海,小曼也知道志摩应该离开上海,所以她说:“你在国内已有相当名望,你应该到北平去,再切实干一番事业。”
志摩听了,搂住小曼亲了一个透不过气来:“曼,你真好,真深明大义,那我们就作走的准备吧。”
“不,你先去,我暂时还不成。”
“那又为什么?即使我们俩忍痛分离,朋友看了也不合适呀!”
“你想我现在能挪得动这身子吗?”
志摩闻言,眼睛一下拉直了。原来小曼吸鸦片已经成瘾,那时只有上海租界上还可以公开吸食鸦片,她到北平就意味着要立即戒烟,这对她来说十分艰难。她又有晕厥病,病一发,翁瑞午有奇效的推拿法,三下五下,就可使她清醒过来,除此之外,她还有许多感情线,所以她舍不得立即离开上海。
志摩又劝她说:“凡事只要有决心,有了决心就是成功的一半,你的病在于本原太差,鱼离开了水能活吗?鸟离开了树林能快活吗?到了北方,我们恢复人的朴素的本态,你的身体也自然会好起来的。”
“那也得慢慢来。这样吧,你先去,等把家安排好了,我把烟戒了,再等我做出点像样的事来,我再到北平。”
“可是,你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我实在不敢相信。”
“这次我总不会使你失望的。我那卷山水画,也快成形了,你放心吧。”
就这样,志摩决定单独去北平。在离开上海前,人请他,他请人,不少朋友都纷纷来给他饯行,《新月》《诗刊》的同人,听说志摩要到北平,既为他高兴,又舍不得他离开,因为志摩是他们的“牵连”,有了这“牵连”大家才能连成一线。《新月》按志摩意愿,要办成纯文艺性刊物。但胡适、梁实秋、罗隆基等人却要发表政论文,后来又发表了人权与约法一类文章,曾有好几期《新月》被勒令禁出。所以他说如果真的有一天发生封门一类事情,他要请海外人士来仗义执言。
就在志摩离沪前夕,沈从文忧心如焚地来找志摩帮忙,原来胡也频被非法逮捕了。胡也频给《晨报副镌》写过稿,也给《新月》写过文章,是志摩熟悉的一位作者。胡也频在1929年秘密加入了共产党,1930年他在济南教书被解聘后就到上海参加了左联,1931年1月17日在沪被捕。
志摩看人,就把人当作人看,而不是以什么党派或阶级来区分的,所以他说:“参加什么党派,这是个人的信仰,怎么可以凭这一点来抓人呢,这还谈得上什么人身自由。”
沈从文说:“我知道先生一向有正义感,所以特地来请你设法营救的。”
“当仁不让,我马上给你写信。”志摩说着,就飞快地写了两封信,一封给蔡元培,一封给吴经熊,请他们设法斡旋。他又对沈从文说:“如果还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来找我好了。”
结果一切营救都无效,1931年2月7日胡也频在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被秘密枪杀了。这时胡也频的伴侣丁玲分娩不久,遭此不幸,正处在精神与经济双重压力之下,而且也随时有出危险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沈从文再次来找志摩,志摩帮丁玲把一部手稿卖给中华书局,为了筹钱,急得志摩像热锅上的蚂蚁。小曼说:“还是向邵洵美去转借一笔款子吧。不要提丁玲、胡也频的事,就说我要急用,他不会不同意的。”志摩心领神会,对小曼的聪慧及急人所难的美德,感到高兴。邵洵美的长相与志摩十分相像,都是长鼻子长脸,性格也有相似的一面,他与志摩夫妇交情颇深。在志摩那册《一本没有颜色的书》里,他有一页题画,画的是一把茶壶,一只茶杯,题词是:“一个茶壶,一个茶杯;一个志摩,一个小曼。”他经办金屋书店,又编辑多种杂志画报,是上海文人中最有钱的一个。志摩在邵洵美那里得到钱之后,就帮助沈从文、丁玲乔装成夫妇的模样,逃离上海险地,到湖南暂时安身。后来志摩对丁玲的机敏、大胆,一直怀着敬爱之意。他就以丁玲为模特儿写了一篇未完稿小说《珰女士》,对丁玲进行了歌颂。珰是“丁玲当”的谐音,影射着丁玲女士。
沈从文、丁玲离开上海之时,志摩也到了北平。他住在北平米粮库四号胡适家里,那里宽敞明亮,一切饮食起居,胡适夫人给他安排得井井有条,比在家里还舒服。晚上胡适夫人给志摩收拾行囊,发现志摩带来的两件丝棉长袍,一件抽烟时烧了个大洞,一件又是扯破了的。胡适夫人就在灯下给志摩缀补,她问志摩:“你这位名教授,在上海的收入也不算少,怎么弄得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志摩嘻嘻地笑着,不作回答。
胡适在一旁解释说:“他收入确实不少,可是他的太太也太会花钱了,房子、车子、厨子一样也不能少,这样的排场,一个靠薪水的读书人怎么负担得了。”
“那也该管住点小曼才对。”
“他为了讨小曼喜欢是不惜一切的,自己每月只留几十元零花钱,手头又松,穷朋友找他帮忙,他总不让人家落空,就是不替自己好好想想。”
胡适把他的老底一揭开,志摩才不得不招认:“不瞒胡太太说,我常弄得青黄不接,有时狼狈得很,不得不向用人去借零花钱。”志摩说着脸上仍露出天真的笑容,仿佛这一切原该如此似的。
胡适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着方步,他突然转向志摩,十分严肃地说:“志摩,你与小曼的问题我考虑得很久了。过去你有勇气解除烦恼结,现在小曼已严重妨害了你的事业,你能不能用同样方法来求得解脱呢?”
志摩听到这个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一下惊呆了,过了好一阵才说:“不,那不可能,如果我与她离了婚,那就把她毁了。我以前与张幼仪离婚是两人没有共同思想基础,性情格格不入,小曼自有她可爱的一面,我的责任是帮助她改正缺点、弱点……”
有人攻击妇女,说女人的力量是个“0”。泰戈尔听了就接过话茬加以反驳,他说如果真的女人的力量只是“0”,那么男人的力量就是个“1”。男女相结合,如果把“0”放在“1”的右面,那么这个男人就可产生十倍的力量;如果把“0”放在左边,那么这男人的力量可怜得只有零点一了。志摩就是要拼命地把小曼放到自己的右面去,但事实上小曼常常在往左边跑。这是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可悲之处。
这次志摩“决意北来,藉清吐纳”。北平自有它的气象,不少老朋友又相聚了。陈源、凌叔华夫妇是志摩很密切的朋友。1930年志摩出版的唯一一本小说集《轮盘》,就是敬献给他俩的。志摩自谦说他不会写小说,他的笔不会转弯子,也少有变化。他理想中的小说,是像一首完美的抒情诗,有生动的气韵,精密的结构,灵异的闪光。志摩喜欢写小说,他也读过不少小说:“我念过佛洛贝尔,我佩服。我念过康赖特,我觉得兴奋。我念过胡尔佛夫人,我拜倒。我也用同样眼光念司德莱謇,梅耐尔夫人,山潭野衲,乔治马,赫孙等的散文,我没得话说。”志摩认为他们的文章才是文章,完美的字句表达了完美的意境。
现在志摩挟着几册《轮盘》,来到了陈源夫妇家里,他俩已有了一个又胖又乖的孩子,志摩把他抱在膝上玩乐。一逗一个哈哈。陈源说:“你结婚五年了,也该有个孩子,才多一种生活乐趣。”志摩是最喜欢孩子的,他认为只有在孩子的瞳仁里才能看到真,而整个社会却假得可恶。志摩与张幼仪所生两个孩子,阿欢随祖父母和幼仪生活在一起,彼得已不幸早逝,他的骨灰埋在故乡白水泉,闭塞的硖石人那时还不知道有火葬一事,以为徐家在白水泉埋下了什么宝贝,把盛骨灰的铝瓶盗走了,现在只剩下梁启超手书的一方墓石。志摩想到这里,感到身边寥寂,更加思念起小曼来。
但悲哀在志摩脸上只是个过客,没有多久志摩又沉浸在老朋友相聚的欢乐之中。凌叔华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她与志摩,还有其他一群朋友,在北平西山有过一个快雪会,志摩与大家开雪仗,那欢乐的情景,如今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志摩当时写了一篇游记,来纪念这个欢乐的聚会,凌叔华就把这篇游记用工楷抄在一个本子上,在扉页上她又写了一副对联,并戏题“志摩先生千古”,这次志摩来到她家,就把这篇文章拿出给志摩看,志摩看了笑着说:“你说我千古,难道就千古了?”叔华连忙解释道:“我说的千古是长久永远的意思,因为你那神仙似的字句,还不流传百世吗?”
志摩在上海到北平的火车上,听郝更生夫妇说,林徽因已随梁思成到东北去了,不想他们仍留在北平。原来林徽因已得了严重肺病,志摩去看她时,只见徽因憔瘦得脸上的骨头都看得见。梁思成也形容憔悴,志摩看了直发愁。
“怎么你们俩都瘦得这般模样了呢?”志摩问梁思成夫妇。
“她起先只是感到累,脾气急躁,后来她陪人到协和去看病,被她的大夫看到了,就要她检查身体,一查竟是肺病,非得要她到山上去静养不可。可是她又舍不下孩子。弄得我东也不是,西也不是。”梁思成说出了徽因起病原委。
志摩听罢,无限感慨,一对有为青年,留学回国没有几年,就被生活折磨得如此模样,不禁发出了“这岂不是人生到此天道宁论”的感叹。后来志摩要徽因丢开一切顾虑,到香山顶上静心养病。从此,志摩有空余时间就到香山去探徽因,排解愁烦,他与徽因依然保持着高贵的友谊,在人生艰难的道路上,各自分担着对方的重压。
志摩在北大英文系每周任课八教时,又在女子大学每周兼课八教时,他的课程都集中在星期三到星期六这四天里,为的是把每周的另外三天用来写作和翻译莎士比亚作品。这次他在北大所任的课,都是他以前所未教过的,而女子大学的课程原来是温源宁教的,又很烦琐,所以他每晚备课直到深夜。早晨又不得不早起,胡适夫人看了说他可怜。但他自己感到内心很充实,他上课颇认真,学生也极喜欢听他的课,他要“重新打出一条光明的路来”。
梁启超曾告诫过志摩,人生唯尽责两字,只要尽到责任就可了无遗恨了。志摩对妻子要尽到夫责,对朋友要尽到朋友之责,对学生要尽到为师之责。“继续的行动与北京的风光”又摇活了志摩久蛰的性灵。